胡長樂
對聯在我國歷史悠遠,今日民問尚有廣泛的流傳與應用。然而長期以來,它被視作“小道”、“拼驪文中附庸之附庸”而得不到人們的重視,炸但正式的文學史中不見收納,即連專講通俗文藝的撰著中也很少提及。80年代之后,隨著對聯創作的逐漸繁榮,為對聯尋找歸屬的呼聲也風行景從,有些學者認為應將其歸入嚴肅文藝的圈子里來,這是因為(自古)“大腎無不措意于此”,對聯已成為文人的思想、才七、文彩的載體之一,所以應是與詩、詞、歌、膚并立而毫無愧色的一種文體,而對聯學家則根據其通俗性把它放入俗文學之中①。究竟葉聯的身份如何?它與精英文化、大眾文化的關系是什么?在通俗文化依靠后現代集約化生產力支撐,憑借批量產品浩浩蕩蕩佼占文化消費市場,精英文化消衷于時代舞臺的今天,它的命運又是怎樣的?這些問題成為本文關注的焦點。
一、對聯的產生:雙重源頭
對聯的產生,較為通俗的說法是始于五代后蜀孟袒的書寫桃符,梁章柜《楹聯叢話》的.自序云:“楹聯之興,肇于五代之桃符。孟蜀`余慶`長春十字其最古也。”然而孟袒的“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只是春聯,在此之前,是否有過其他形式的聯語呢?譚嗣同《石菊影廬筆記》即有一證:“考宋(應為梁)劉孝綽罷官不出,自題其門曰:`閉門罷吊慶,高臥謝公卿。其三妹令嫻續日:`落花掃仍合,叢菊摘復生。此雖似詩,而語皆驕驪,又題于門,自為聯俱之權輿也。”廬陵何紹先《對聯匯海》亦云:“考古家謂對聯即桃符遺制,始干蜀孟超而盛于明孝陵,不知此指門聯而言,`若堂室之題句,則諸葛武侯之`淡泊明志,,孔北海之`座上客常滿已為濫筋。”其中劉氏兄妹所謂“門聯”實則是作詩的變體,其文雖在后代可視之為聯,但當時其書寫者仍是以詩視之,諸葛亮和孔融的摘句題壁卻為后代居室聯開了先河。
對聯的產生與中國文學對偶修辭的發達密不可分。在早期的經典中,對偶已頗為常見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____雪菲菲韻”的特點有關。但只是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詩文對音韻的講求,驕文、格律詩等形式主義文體繁盛、滋生的時候,對偶修辭才真正蔚為大觀。不僅詩歌和驕文“字字相銜,句句相麗”(劉魏語),就連一向以散文當家的歷史敘事文也成了“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劉知己《史通·敘事)的形勢。通篇文章結構的驕驪化為句子的獨立提供了可能,由于偶句的嚴密結合,帶來了兩個特點,一是用字簡約化,即言簡意豐;一是每對偶句在意義上的相對獨立性。時人開始看重精妙對句的價值,謝靈運《登池上樓》有“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兩句,不僅得到了別人的推崇,自己也以為如有神助,鐘嶸《詩品》開始出現摘句評點的批評方法。在這種風尚的熏陶下,單獨以對句來表意已成為時勢的必然。除了上文所引的兩條之外,《晉書·列傳第二十四·陸云》亦云:“云與荀隱素未相識,嘗會華坐,華曰:`今日相遇,可勿為常談。云因抗手日:`云間陸士龍,隱日:`日下荀鳴鶴。”這是名士在相談中以對句自名身份,作為聯誼會友、顯見才智的交際聯于此時已初見端倪了。
到了唐代,隨著律詩的繁盛和定型,對句更成為士人的基本素養之一,對聯也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如溫庭藥以“玉絳脫”對“金步搖”,以“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書”對“遠比邵公三十六年宰輔”,都是發生在文士應酬、相難的場合,可見作對已成為士大夫間的一種風尚。近來又有人在地方縣志里發現了咸通、乾,符年間林篙、陸蓬題居室的三幅對聯,說明對聯在士人生活中已有了一定的地位。宋代以后,文人對聯更是屢屢見諸載籍,它已成為文人喜好的文體之一。
由對聯的產生、發展的轉跡來看,它與文人有著不解之緣,和其它嚴肅文體詩、詞、歌、賦是同源異形的兄弟,它最早脫胎于詩歌的摘}句,漸而吸收其它文體的養份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從這一方面來看,它無疑應屬于上層精英文化。然而對聯如果只是在文士的圈子里流傳,就有可能成為附庸于驕驪詩文的小道,從而喪失濃厚的文化意蘊,甚至淪落為文人間的文字.46·游戲。對聯進一步的發展是在與民俗文化相結合之后才完成的。
這就不得不提到后蜀孟袒的首發其端,(t炎苑》云:“辛寅遜仕偽蜀孟超,為學士,王師將討之前歲歲除,胭令學士作詩兩句,寫桃符上。寅遜題曰:`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又有不同的記載說是孟超自題,或云其子孟韶題,語詞也有小異,但題聯于桃符,無疑是以此為最早。懸掛桃符的習俗來源甚古,《括地志》云:“桃山有大樹,盤屈三千里,上有金雞,日照則鳴,下有三神,一名郁,一名壘,并執葦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則殺之。”(《淮南子》說是神茶、郁壘二神),所以從漢代時既有掛桃梗于門以避邪的習俗,這種風俗后來發生了變化,不再把桃木做成人的形狀,而是直接懸掛桃木,其上書寫“神茶”、“郁壘”二字了,是謂“桃符”。由形體而文字,顯示著原始信仰的神秘性逐步褪色,文化習俗的傳承性漸居上風。到了五代時,“神茶”、“郁壘”先是換作了“元亨”、“利貞”等字樣,最后又變為孟超的自作吉祥語,對聯開始步入了風俗的舞臺。
這種習俗在宋代已開始流行,然而如蘇東坡題王文甫家門聯:“門深要容千騎人,堂闊不覺百男喧”,京中韓香自制對聯:“有客如擒虎,無錢請退之”,仍是一種猶存本色的文人聯,在下層百姓中還不能十分通行。直到明代,由于太祖朱元璋的極力推崇,新春制門聯的風習才廣泛推行開來,朱元璋曾于除夕傳旨:“公卿士庶家,門上須加春聯一幅。”(清陳云瞻《替云樓雜說》)這就使對聯真正走向了民間,而制作桃符的民俗也一改而為貼制對聯,在后代的應用中,對聯逐漸擴大到生活的各個層面,舉凡皇宮魏網、館閣廊宇、名山勝地、古剎園林、鼓樓牌坊、廟祠神盒、宗堂會館、民間宅第、香車畫舫、戲臺樓門、茶座酒肆、乃至書畫屏壁、工藝小品無不可見對聯的蹤影,而節日慶會、婚喪嫁娶、壽誕華筵等諸種場合都以對聯為不可或缺的點綴,對聯成為中國民俗文化中一道獨特的景觀。
難以想象,如果沒有對聯和風俗的聯姻會產生幾十萬幅、甚至上百萬幅的對聯遺產,會促使一代又一代的才智之士“措意于此”,聽以,對聯也應該是民俗文化的一分子。由上可知,對聯原是脫胎于詩賦的一種文體,因在民俗中的應用又播人民間,帶上了強烈的習俗氣息,與詩、詞、曲、小說等文體的由下而上的產生過程相反,對聯卻是由廟堂步人民間,由儒雅的文士轉遞到凡俗的百業庶民手中的文學樣式,所以它的面目一方面閃爍著士人文質彬彬的才情,一方面又飽蘸著粗野、庸鄙的下層風味,在對聯語的審視中,我們不應輕忽這兩枝源頭的任意其一。
二、對聯的應用:兩個層面的分立與交融
對聯的來源既有兩端,它在應用中也就表現出迥然相異的兩個層面:一是文人繼續保持著它源于詩賦的純文學性,將其作為抒寫情志的工具;一是民間在風俗運用上按照俗文學的原則對其進行著傳承與變異。
在明清兩代,作對聯成為培養讀書人的一項重要素質,這并非出于偶然,因它和諸種文體都有著親密的血緣關系,因此也可以完成相近的功能。對聯可以如詩一般嚴密工整、鏗鏘應和:
鐵肩擔道義
辣手著文章(明楊繼盛)
可以如詞一樣輕靈跳脫、音調和順:
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
疏親慢友,因財而散世間多
(鄭比贈曹雪芹)
可以如曲,放縱不羈而神韻天成:
日日攜空布袋,少米無錢,卻剩得大肚寬腸,不知眾檀越,信心時將何物供養
年年坐冷山門,接張待李,總見他歡天喜地,試問這頭陀,得意處有甚事來由
(南華寺曹溪山天王寶殿和尚像聯)
可以如賦,濤濤豪邁而又秩序儼然:
洪以甲子滅公以乙丑殂,六十年間成敗異
生襲中山稱,死傍孝陡葬,一匡天下古今同
(章大炎悼孫中山聯)
……
從功能上說,它又可抒情,可議論,可戲謔,可莊語,可見諸堂堂朝廟,可語干燕燕之私。如詩文一樣,不同作者的聯語往往帶有自己獨特的風格,盧希裴在《六家聯語合鈔》中評道:“管窺所及,六家各有所長,湘鄉(曾國藩)氣盛,言獨來獨往,不暇修飾,自擅勝場;湘綺(工閻運)體格高尚,氣息深穩,淵美樸茂,神與古今;天影(李皇仙)詞艷意新,境界似春花秋月;綺霞(吳劫之)抽秘馳研,情韻不匾;寅清(姜濟寰)、鄴華(曹秩庸),晚出之秀,格律伯仲李、吳跂望曾王。”
因此文人、特別是明清之后的文人,往往喜歡于對聯中展現自己的心靈之光,在詩文漸漸走向衰弱、僵化的垂垂老態中,對聯反而作為一種新興的文體以其多姿多彩的變幻和無窮無盡的可創造性招引著文士的心魂。如鄭燮的“搔癢不著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閃耀著鄭板橋狂放捐介的神態;林則徐“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切,無欲則剛”向人們昭明一代英豪的磊落胸襟;譚嗣同“大地龍方勢中原鹿正肥”傾灑的正是一控豪氣;徐悲鴻“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執著地追求著一種眾醉我醒的心境。
由于對聯廣泛的交際功用、社會職能,很多文人聯語是為著特定的禮儀場所、特殊的事件所制,但于此類對聯之中也可見文士獨特的創造力,聯語中隱約可見的是一個不滅的“我”字。如清代紀均賀一家牛姓人家的婚聯:
繡閣團同望月
香閨靜好對彈琴
兩句暗藏了“犀牛望月”、“對牛彈琴”的典故,而所寫的聯句表面卻又是合情的典雅語,除了美好的祝愿之外,更可看出聯作者“雅好戲謔”的才情。
再如康熙挽鄭成功遷葬故園的一幅對聯:
四鎮多二心,兩島屯師,敢向東南爭半壁
諸王元寸土,一隅杭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當時清已收復臺灣,作為一國之君如何評價鄭氏即成為一個眾所矚目的問題,康熙于此聯展現的是對前朝忠臣嘉勉備至的寬宏形象。
被稱作“古今第一長聯”的昆明大觀樓長聯或許在長度上已名不符實了,但其卓越的藝術成就卻仍然稱得上“遠邁前朝”、“后乏來者”: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績,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驟神駿,西者靈僅,北走坑蜒,南翔編素。高人韻士,何姑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鬢霧鬢。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周香稻,萬頃睛沙,九夏芙蓉,三春煙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揭殘碑,都什與蒼煙殘照。只贏得兒桿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這幅為名勝古跡所制的長聯,不僅僅畫軸般地重現了昆明的地理風貌,史跡遷演,更在史事的感慨中流露出作者的人文關懷。
而在民間,對聯的使用卻呈現出另一種旨趣,民俗用聯大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春聯、門聯、婚聯、壽聯、挽聯,與上層文人講求創造性、自我色彩較濃不同,民間聯語大都有用語求同,語言平庸化的特點。
較早的民間對聯如今已大都不可考了,沉靜的民俗河床上的歷史積淀卻比比可見:“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至今還在春節農村的門戶上經常出現,而“春回大地福滿人問”、“瑞氣臨門早春香及第先”、“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等被書寫張貼的次數也難以統計,在將來還會大有市場。這種求同性是民間文化區別于精英文化的特色之一,究其根源,一是因民間缺乏錘煉文字所需的文化素養,很難在文化上形成創新和突破,很多對聯都是出于請人代筆,所以難免干篇一律;二是由于民間對聯的本質是一種習俗沿承,不同于文人的個性創造。因此民間張貼春聯更注重大紅紙、放鞭炮等風俗形式,突現過節的熱鬧和吉祥的氣氛,至于聯語中的話語不管是“積善人家慶有余”,還是“福滿人間”,倒成為次要的問題。在其他的形式和場所中,情形也大體相同,如行業聯用“妙手裁云錦精心剪春光”,使人一見即知是縫紉店,挽聯用“慎終不忘先父志追遠常存孝子心”也恰當地表現了孝子的哀巴,可以被不同的人反復使用。而獨具個性的聯語反而會起到有違本意的功能,如太平天國石達開借開理發鋪做聯絡工作,其門聯云:“磨礪以待,問天下頭顱有幾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知何”,兩句皆不離本業而英豪氣逼人,用它來作招徠顧客的招牌,即有不太合適之感。
民間聯語的語言特點還表現為大量汲取民間口語和消解經典語,使之平庸化。口頭性是民間文藝的重要特色,對于必書諸紙的對聯,民間采用的是一種改頭換面的裝扮方式,即:將口語編制成滑順、流利的歌謠形式寫進聯語,如:
春風舒柳眼
甘霉潤花心
旭日舒清晨
雄心展宏圖
這些句子類似村社私塾才能平庸的下層讀書人的庸俗的詩作,而我們知道這些民間聯語正是多出自他們之手。至于對經典語的借用也是常見的形象,如挽岳父聯:“半子無依何所賴東床有淚無時干”中的“東床”,慶壽聯“蘭草千年綠桃花萬樹紅”中的“置草”,這些來自雅語的詞匯和“有淚無時干”“桃花萬樹紅”等平順直白的語句拼貼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語態上的悖反,結果是被用濫的雅語逐漸喪失典重的文化身份,呈現出庸俗化的傾向。
但是文人對聯和民間對聯并不是絕對孤立的兩個層面,兩者之間常常有交流、碰撞和相融。對聯,從它運用于民俗就體現出精英文化對俗文化的支配和影響;孟超的春聯在后代一直被民間廣泛沿用著,一些傳統的楹聯起初也都出自文士的戛戛獨造。梁章矩《楹聯叢話·卷一》中有這樣一條考證:“……又按今人家門聯率用‘天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字,不知此乃雍正年間桐城張文和(廷玉)桃符句,張氏歲歲懸之,后京官度歲,強半書此作大門春聯,近是則外省比戶皆然也。”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對聯故事中,也可以看出民眾對精英文化的自覺地學習與模擬,這些故事常常以機智的主人公用妙對戰勝潔難為結構模式,往往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傳載著同樣的聯語。反而言之,文人在對聯寫作中也注重吸收民間語言生動活潑的自然成色,從起初的多類于詩到今天的多近于文,對聯走了一條散化的道路,這和民間語言的自由化有關。特別是民國之后,隨著白話文的提倡,口語也開始堂而皇之地步人了文人聯語的殿堂了,但它們多被靈活化用,與民間喬扮雅語的方式相區別。如:
民擾是也,國擾是也,何分南北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王湘綺)
赤化,赤化,者還在那里誣陷
白死,白死,義原是一樣東西
(周作人)
參考文獻
1.范文瀾《文心服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
2.羅元貞張養浩《對聯知識百題問答》,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
(選自《藝術廣角》,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