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潔
(浙江財經大學,浙江 杭州310018)
中古時期,同一部佛典往往存在不同的譯本,有不同朝代的異譯,也有同一朝代不同譯者的異譯,叫“同經異譯”。
同經異譯佛典的語言研究,很早就引起了學者的關注。上世紀二十年代,梁啟超《佛學研究十八篇》[1]即指出:“欲察譯學之進步,莫如將同本異譯之書為比較的研究。”當代語言學者同樣重視同經異譯的運用,朱慶之、辛島靜志在進行梵漢對比的同時,都參照了同經異譯。同經異譯對語言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它對于考釋詞語、識別新的語法成分、管窺語言的發展和譯經語言的復雜性、辨通假等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在詞匯學、語法學、文字學、語體學的研究方面具有重要意義。
《金剛經》是大乘佛教般若類經典的精髓,歷代統治者、高僧對它倍加推崇,甚至成為佛教的化身,其思想已扎根于中國文化的土壤之中。
從弘始四年(402)開始,《金剛經》相繼出現了六個譯本:
(1)《金剛般若波羅密經》,402年,姚秦天竺三藏鳩摩羅什譯;
(2)《金剛般若波羅密經》,509年,元魏天竺三藏菩提流支譯;
(3)《金剛般若波羅密經》,562年,南朝陳天竺三藏真諦譯;
(4)《金剛能斷般若波羅蜜經》,592年,隋大業年中三藏達摩笈多譯;
(5)《能斷般若波羅蜜多經》,648年,唐三藏法師玄奘奉詔譯;
(6)《佛說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703年,唐三藏法師義凈譯。
義凈譯本是最后一次漢文重譯本,另外,該經還有藏文、滿文、回鶻文等譯本。從402年至703年的三百年間,先后有六個漢譯本及少數民族語言譯本,足見《金剛經》在中國佛教界享有的崇高地位。
由于六個漢譯本《金剛經》恰處于中古時期,具有歷時研究價值,我們可根據“意同文異”的特點進行比較研究,考察不同譯本《金剛經》佛教詞語的使用情況,并分析異文成因。
《金剛經》的詞語可分為佛教詞語和一般詞語,我們根據意義、參考多種工具書,將表示佛教義理的,表示佛教徒相關宗教活動、言行舉止的,表示佛教徒日常用具與居所的,表示佛教特殊稱謂的,或源于梵典表示人名、地名、物名的專有名詞稱之為佛教詞語。而佛教詞語又可從語音造詞和語法造詞兩方面進行分析。
按照程湘清《漢語史專書復音詞研究》[2]的分類方法,語音造詞的產品是單純詞,重疊式與非重疊式復音詞。在六種漢譯本《金剛經》中基本沒有重疊式和非重疊式復音詞,只有單純詞,單純詞中主要是音譯詞。
音譯詞也稱“借詞”,即把外族語言里的詞連音帶義都接受過來。這是純粹的外來詞。在漢語音譯詞中,漢字是記音的符號。[3]
不同的譯經者在翻譯佛經時,對梵語語音和漢語語音的分析各有不同,
因此,對同一詞語會采用不同的音譯形式,我們稱為“同詞異形”[4]。對比六種漢譯本《金剛經》,我們發現諸多“同詞異形”現象。現舉例列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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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尊】【婆伽婆】【婆迦婆】【薄伽梵】
按:《佛學大辭典》釋義為:“(術語)Bhagavat,一作婆伽伴、婆誐鍐、婆伽梵、薄伽梵、薄阿梵Bhagavān,佛地論舉自在、熾盛、端嚴、名稱、吉祥、尊貴之六義,智度論出有德、巧分別、有名聲、能破之四義。經中多單譯曰世尊。”[5]
據此,我們可知,該詞意譯為“世尊”,指世界中之最尊貴者。“在古印度,一般用為對尊貴者之敬稱,并不限用于佛教;若于佛教,則特為釋迦牟尼佛之尊稱,屬于佛的十大尊號之一。”[6]
“婆伽婆”、“婆迦婆”、“薄伽梵”為同詞異形,三者的區別在于對音節“Bha+ga+vat”的翻譯上,音譯“Bha”的兩字“婆”(並母戈韻平聲)和“薄”(並母鐸韻入聲),同聲不同韻、調;音譯“ga”的兩字“伽”(群母麻韻平聲)和“迦”(見母麻韻平聲),韻調相同聲不同;音譯“vat”的兩字“婆”(並母戈韻平聲)和“梵”(奉母梵韻去聲),聲韻調皆不同。
2.【舍衛國】【舍婆提城】【游行勝林】【室羅筏】【名稱大城】
據此,我們判斷“名稱大城”為意譯詞,“舍衛國”、“舍婆提城”、“室羅筏”為“同詞異形”。它們的區別在于對“
”的翻譯上,音譯“ ”的兩字“舍”(書母馬韻上聲)和“室”(書母質韻入聲),同母不同韻、調;音譯“va”的三個字“衛”(云母祭韻去聲)、“婆”(並母戈韻平聲)、“羅”(來母歌韻平聲),三者聲韻調皆不同;音譯“stī”的字“提”(定母齊韻平聲)、“筏”(奉母月韻入聲),聲韻調也各不同。
3.【比丘】【苾芻】
按:《佛學大辭典》義為:“(術語) ,又云煏芻。同于舊譯之比丘。譯曰乞士,除士,除饉男,熏士,道士等。出家為佛弟子,受具足戒者之都名也。以此方無正翻之語,故經論中多存比丘。苾芻之梵名,或以乞士,破煩惱之二義解之,或以凈乞食,破煩惱,凈持戒,能怖魔之四以釋之。”[5]
據此,“比丘”、“苾芻”為同詞( )異形。二者區別在于對音節“ + ”的翻譯上,音譯“Bhi”的兩字“比(幫母旨韻上聲)”和“苾(並母質韻入聲)”,聲韻調皆不同。“ ”譯為“丘”(溪母尤韻平聲)和“芻”(初母虞韻平聲),聲同韻調不同。
4.【優婆塞】【鄔波索迦】
按:《佛學大辭典》義為:“(術語)Upāsaka,舊稱優婆塞,伊蒲塞。新稱鄔波索迦,優波娑迦,優婆娑柯,鄔波塞迦,鄔波素迦等。譯曰清信士,近事男,善宿男等。親近奉事三寶之義,總稱受五戒之男子,四眾之一,七眾之一。”[5]
只要我們在專題性總結的過程中,將低起點的鋪墊,問題鏈的方法和高立意的指向藝術地結合起來,就一定能讓專題性總結課做到曲高和眾!
據此,“優婆塞”、“鄔波索迦”為同詞(Upāsaka)異形。二者的區別在于對音節“Upāsaka”的劃分,“優婆塞”把該音節三分“U+pā+sa”,省略“ka”;“鄔波索迦”把音節四分“U+pā+sa+ka”。
5.【阿修羅】【阿素洛】【阿蘇羅】
按:《佛學大辭典》解釋為:“(異類)Asura,又作阿須羅。舊稱阿修羅,阿須倫,阿蘇羅,阿素羅。譯曰無端,容貌丑陋之義。又曰無酒,其果報無酒之義。新稱阿素洛,譯曰非天,其果報勝似天而非天之義。為常與帝釋戰斗之神,六道之一,八部眾之一。”[5]
據此,我們認為“阿修羅”、“阿素洛”、“阿蘇羅”三詞為同詞(Asura)異形。三者區別在于對音節“su+ra”的翻譯上,音譯“su”的三字“修”(心母尤韻平聲)、“素”(心母暮韻去聲)和“蘇”(心母模韻平聲),三者聲母相同,韻調不同。音譯“ra”的兩字“羅”(來母歌韻平聲)和“洛”(來母鐸韻入聲),二者同聲不同韻調。
我們知道,語法造詞的復音詞分為兩大類:一類是運用詞序方式,分為聯合式復音詞、偏正式復音詞、補充式復音詞、動賓式復音詞和主謂式復音詞五種。另一類是運用虛詞方式,分為附加前綴和附加后綴兩種。現將語法造詞不同的詞語舉例列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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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滅度】【涅槃】【圓寂】【寂滅】
按:“涅槃”,梵語Nirvāna的音譯,又作泥曰,泥洹,泥畔,涅槃那等。舊譯為滅、滅度、寂滅、不生、無為、安樂、解脫等,新譯為圓寂。滅者,滅生死因果之義。“滅度”,滅生死之因果,渡生死之瀑流,是滅即度。“寂滅”,寂,無為空寂安穩義,滅,生死之大患滅。即超脫生死輪回,沒有惑業因緣的造作,離苦得樂,進入常樂我凈的境界。《圓覺經》:“以因緣俱滅,故心相皆盡,名得涅槃。”[7]“圓寂”,圓滿諸德,寂滅諸惡,最終超離生死之苦。“滅度”、“寂滅”、“圓寂”均為聯合式復音詞。
2.【四相】【四想】【九想】
按:該例“四相”包括:“一我相,于五蘊法中計有實我,有我之所有也。二人相,于五蘊法中計我為人,異于余道也。三眾生相,于五蘊法中計我依五蘊而生也。四壽相,于五蘊法中計我一期之壽命,成就而住,有分限也。”[5]
羅什、留支用“相”,其他四譯用“想”,意思是有“我”、“人”、“眾生”、“壽者”的妄想。玄奘本有“九想”,意思與其他五譯相同,只是沒有整合。如:“補特伽羅想”,為梵語pudgala的音譯,意譯為數取趣、人、眾生,指輪回轉生的主體而言。數取趣,意為數度往返五趣輪回者,乃外道十六知見之一,即“我”的異名。
“相”在外境界是現象,在心理上是主觀的觀念,“相”住在心上則為“想”,故而二字所傳之義相通。“四相”、“四想”、“九想”為偏正式復音詞。
3.【福德】【福德聚】【福聚】
按:“福德”,《佛學大辭典》義,“以名一切之善行,又以名善行所得之福利。”《漢語大詞典》[8]指福分和德行。《無量壽經·下》曰:“福德自然。”[9]“福德”不同于“功德”,“功德”是積功累德而來,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福德”包括世間洪福和出世間清福,布施善行的福德,是人天小果報,而智慧的成就,悟道、成道則是人生最大的福德。“福德聚”、“福聚”詞典均未收,六個譯本相比,我們可知,二詞義同“福德”。
“福德”,羅什譯本18例;“福德聚”,流支譯本13例,真諦譯本10例;“福聚”,笈多譯本39例,玄奘譯本29例,義凈譯本25例。通檢《大正藏》[10],“福德”99見,“福德聚”0見,“福聚”3見。可見,“福德”在譯經中較為常見。
4.【布施】【施與】
按:“布施”,梵語Dāna,音譯為檀那、柁那、檀等,又稱施。以慈悲心施福利益于人,使他人離苦得樂。布施有財施、法施、無畏施三種,財施,指以財物去救濟疾病貧苦之人;法施,即以正法勸人斷惡修善;無畏施,即不顧慮自身安危令眾生遠離怖畏。《漢語大詞典》該條義項三釋為“佛教傳入中國后,以‘布施’為梵文Dana(檀那)的意譯詞,故特指向僧道施舍財物或齋食”。[8]
“施與”,《漢語大詞典》義為給予,以財物周濟人,亦作“施予”。《韓非子·奸劫弒臣》:“夫有施與貧困,則無功者得賞;不忍誅罰,則暴亂者不止。”[11]
“布”,本身有施予、布施義。《莊子·列御寇》:“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王先謙集解:“施于人則欲勿忘,有心見德,非上天布施之大道。”[12]“施”,給予,施舍義。《廣雅·釋詁三》:“施,予也。”[13]唐拾得《詩》之十八:“輟己惠于人,方可名為施。”“與”,給予義。《周禮·春官·大卜》:“以邦事作龜之八命:一曰征,二曰象,三曰與。”鄭玄注引鄭司農云:“與謂予人物也。”[14]
綜上,“布施”、“施與”均有施舍義,且都為同義聯合式復音詞。檢索《大正藏》[10],“布施”共303見,“施與”共94見,由此,“布施”較為常用,“施與”為笈多翻譯用語的特色。
通過同經異譯本《金剛經》佛教詞語比較,我們發現語音造詞差異的原因在于譯經者對梵語、漢語語音的分析不同;而語法造詞相異則源于語言系統外部和內部。
語言系統外部原因有三:一是文體限制,羅什、玄奘、義凈運用四字格較多,尤以玄奘為最;二是因哲學修養、文化積淀、派系差別等造成的語言風格不同,羅什好簡,真諦繁復,笈多太直,玄奘嚴謹;三是依據原本不同,羅什、流支、義凈依吉爾吉特簡本,真諦、笈多、玄奘依馬克思·米勒繁本。
語言系統內部原因在于漢語詞匯復音化程度提高,正如王云路所言:“中古時期是漢語復音詞全面發展、相當活躍的時期,涌現了大量復音詞。”且“復音詞的發展呈遞進狀態,一般說來,時代越往后發展,復音詞也越多”。[15]
[1]梁啟超.佛學研究十八篇[M].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2]程湘清.漢語史專書復音詞研究[M].商務印書館,2003.
[3]梁曉虹.佛教詞語的構造與漢語詞匯的發展[M].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4.
[4]顧滿林.漢文佛典用語專題研究[D].四川大學,2006.
[5]丁福保.佛學大辭典[M].中國書店出版社,2011.
[6]陳秋平,尚榮譯注.金剛經·心經·壇經[M].中華書局,2007.
[7]徐敏譯注.圓覺經[M].中華書局,2010.
[8]羅竹風.漢語大詞典[Z].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
[9]陳林譯注.無量壽經[M].中華書局,2010.
[10]大正新修大藏經[Z].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
[11]韓非子著.韓非子[M].中華書局,2015.
[12]孫通海譯注.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
[13]王念孫著,鐘宇訊整理.廣雅疏證[M].中華書局,2004.
[14]徐正英,常佩雨譯注.周禮[M].中華書局,2014.
[15]王云路.中古漢語詞匯史[M].商務印書館,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