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亮
《前赤壁賦》作為一篇千古美文,不但是大詩人蘇軾汪洋恣肆行文鼓涌的杰作,而且深蘊宋代文人生命哲學的理趣;是詩人蘇軾閑適情趣的完美呈現,更是詩人在一番執著之后自我超越的內心私語。對于“滿肚子不合時宜”的詩人而言,修求自我超越的禪悟意趣成為詩意生存的強者,或許是他唯一可以偷渡的“棧道”。斜倚在俗世與佛光的門檻上,進一步則參禪成佛,退一步則紅塵立身,加上詩人搖曳花開的詩思才情,成就了詩人在《前赤壁賦》中獨特的審美體驗!
一、物我一心,閑適泛舟
全文開篇“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既有著記游散文基本要素的錘煉,又有著詩人在無限時空中努力安頓自己的另一種眼神。歐陽修在《秋聲賦》中亦有相類的表達:“歐陽子方夜讀書……”李白在《贈汪倫》中也曾經用“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來凸顯在濃厚友誼中即將別離的兩個平等的主體。張岱在《湖心亭看雪》中“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也是通過突然間轉換第三者的視角,來取得另樣的審美效果。類似這些使用“另眼自觀”的筆觸來安插“那時那情那境”中抒情主體的創作,是一種有著特殊意味的審美。尤其對于這些“客居意蘊”濃厚的古代文人,在羈旅客愁中尋求安頓成為一種極高的詩意生命探求。李商隱在《安定城樓》中,“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一語,深深透露出自我安頓的內在矛盾。“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這種活在當下的“自在”之在,本質上是一種很高的禪悟。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用外界的寧靜來折射內心的寧靜閑適。“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這一等待月出的“舉酒誦詩”,在主客共同的期待中烘托著一種自適閑樂的文人雅興。“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在清明澄澈的水天一色中,似乎暫忘了吟誦。物我一心,物我兩忘的“莊周化蝶”,在此情此境中詩人也亦“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于是”一詞承明月水光的景而來,“扣弦而歌”是景融“我”心的自然流露。“樂甚”和下文的情感陡變之間的跳蕩,有著一種“樂極生悲”的人生無奈。對于這些歷經科舉考試歷練,已然契合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積極入世的仕子而言,積極入世和閑適散淡之間是內心深處難以調和的矛盾,這似乎彰顯著中國儒、道兩家文化在現實中的沖撞,以及在心靈的最高層面謀求統一的艱難跋涉。
二、洞簫和歌,情感陡變
究竟是哪些偶然的外因,全然改變了赤壁泛游之初的這種閑適自樂?
其實,在扣弦而歌的歌詞中,已經潛藏了“飲酒樂甚”而生悲的玄機了。“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歌詞出自屈原《離騷》。如果說主客泛游赤壁之下,“桂棹蘭槳”還帶著諸多可以自況的現實因素,那么在“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中,那一個象征著理想寄托的“美人”卻只是在“天一方”,讓此岸的現實自況和彼岸的理想寄托,瞬間成了一次永遠沒有時間也沒有地點的約會。這一生命個體無法跨越時空局限的無限張力,悄然間在歌者和聽者的內心里浸染。如果僅有此歌,隨歌意曲調流轉,也可能不會讓主客情緒駐足聚焦!
洞簫和歌,把主客不經意間吟唱的情緒鋪陳渲染推向極致。洞簫,一說由羌笛演化而來,由竹子底部七節筒管制成,噓氣在很長的竹管中迂回,樂音自是低沉悲咽。羌笛的哀怨和送別的憂傷,古已有之:“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出塞》),“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洞簫特殊的音質,再加上彼岸理想寄托成為一次永無時間和永無地點的約會,于是生發出層層的怨慕泣訴。在課文析讀過程中,此處多會關注文中的語言技法,而忽略洞簫這一樂器特質引發的情感陡變。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這是主客之間在“物我一心”層面上發生的第一次矛盾沖突。審美的過程本身是審美主體內心情感投射的過程。主客泛游赤壁之下,在蘇軾眼中,外界澄澈明凈,可以羽化而登仙,“客”怎么通過“洞簫和歌”投射出如此幽怨的情感呢?蘇子之“問”,既帶著幾分探尋究竟的質疑,或許還帶著幾分對“客”破壞這份閑適心境的呵責。
三、斯雄安在?哀羨生悲
一次審美的過程就是審美主體內在情感的外在投射。當此明月“徘徊于斗牛之間”之際,月明星稀引發了“客”的詩思,順牽出曹孟德在《短歌行》中凝眸夜空的遠逝。月下遠山,隱約朦朧間讓赤壁之戰的場景復現——“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曹孟德“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豪情已經只是一種文字的形式存在,明月江河卻于此了然無痕,這對每個思考生命存在奢望留下生命軌跡的生命個體而言,無疑是一次無情的打擊,于是埋下了歷史虛無從而生發悲情的種子。悲情動于中,也就只能“欲回天地入扁舟”,無法在當下的情境中尋找到“自在”之在。“客”就在這一“哀”一“羨”之間,凸顯出個體在人生路途中得失悵惘的深層憂患。“客”產生深層憂患的根本原因在于:生命個體需要依附外物存在方能證明自身存在的內我缺失。
四、共適風月,自我超越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蘇子的智慧在于把逝者如斯的“當下”看作“一瞬”,還是凝聚成“永恒”的思辨。如果看作“一瞬”,時空流轉,塵埃難駐;唯有作“不變者觀”,才能點固時空,也唯有這一被點固的時空,才能留下一個真實存在的“我”。這樣一個駐足時空的我,不依附于瞬間萬變的外物而存在,是一個與外界自然并同存在的存在。詩人蘇軾在這一個智慧思辨中,是一次自我內心的私語,實現了一次內在精神的自我超越。如此以來,在審美過程中審美主體的外在投射就成為了能夠與自然對話的獨立存在體,這一剝離出的生命個體因“自我剝離出的距離”從而生成了無限的審美空間。有了這一層剝離出的距離,得失之患頓失,才能閑適山間的清風明月。
五、主客歸一,斑斕如夢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客”喜笑之間,丟得失之患,這是主人思辨勝利后的歸一,是主客矛盾沖突后的平靜。“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得意忘言,主客月夜泛游赤壁,情感一渦半轉,“瞬間”與“永恒存在”的思辨已經斑斕如夢。東方既白之后的小舟,已經全然成為此時主客寄身的一方真實天地。
《前赤壁賦》的生存追問,詩人蘇軾在儒家思想積極用世的底蘊里增添了一份閑適散淡,這是心靈層面的自我調適。從詩人蘇軾一生的仕途沉浮來探究,尤其在多次貶官他方后——“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偉大詩人的出現,往往伴隨著心靈苦旅。“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清·趙翼《題遺山詩》),“詩家幸”的另一面,都有著一個不幸的異時空。
《前赤壁賦》一文,同樣的泛游之境,在主客審美投射的過程中,彰顯出審美主體主觀介入的無限生成空間。五段成文,肌理間暗含著主客情感的一渦半轉。在正向解讀的生成空間里,生成一個“那時那景那情”里的詩人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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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 ?亮 ?江蘇省江陰市華士高級中學 ?21442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