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睿敏
桂花開了又落,香氣聚了又散。十月踏香而來,在外求學的這些年,故土于我早已沒有春秋,唯有冬夏。媽媽計劃小長假里回江蘇去,此時我才驚覺,那次在十一時回江蘇已是三年前。
三年前的晚上,夜色低沉,車子的大燈帶著我的目光審視著這個久別而又熟悉的地方。走過一排排樓房,看見了熟悉的朱門、楹聯、堆著兒時記憶的小閣樓……
第二天,我得到了一個意外的信息,周太奶奶在前幾日過世了。被發現的時候,她在家門前椿樹下停止了呼吸。
整理我對于周太奶奶的記憶,其實,不過是一樹、一屋、一倚立門前銀發飄飄的老人而已。然而,鎮上的人都說她是一個獨立世外,不與人們過多接觸的傳奇老人,或猜測一定是受了太多打擊而有些瘋了。
她的故事是頗有些傳奇色彩的。丈夫是小鎮上的人,在外讀書時與她相識、相戀。然而好景不長,不久就打起了仗,比她大幾歲的哥哥去當兵了,跟她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她就跟丈夫來到了這個小鎮躲避戰火。不久全面抗戰就爆了,全國各地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蘇北的小鎮當然也不能幸免。徐州會戰爆發后,她親自送丈夫走上去徐州的路……
像大多數送郎上戰場的妻子一樣,周太奶奶沒有等到她心愛的郎君回來的那一天,也像她自己所承諾的那樣,她在等,等到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仍然在等。雖然人們都愿意照顧她,可是她對于自己執念的倔強的堅守讓她始終也沒有徹底融入小鎮普通人的生活。丈夫家的人逐漸故去,她在小鎮上舉目無親,日日守望。守望也就成了一件最磨人也是最安慰人的事。
在我的記憶里,爸爸很有些敬仰周太奶奶。他說,童年時光是在周太奶奶的房前屋后度過的,在正式入學之前,爸爸和其他幾個孩子就由周太奶奶口傳心授了許多字詞詩句。漸漸地就形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飯之前,她都會坐在門前的那棵香椿樹下等孩子們,桌子上放著書本和給孩子們吃的東西。從前在香椿樹抽出紅嫩芽兒之時,孩子們都覬覦著香椿的味道,周太奶奶就會和孩子一起摘香椿,給孩子們做各種小菜,最好吃的莫過那香椿拌豆腐了。在這種時候,她就會回憶起從前那些在香椿樹下泛黃的回憶。她曾經告訴過孩子們,她從前的家里也有一株香椿,當年與丈夫的相戀就開始在那棵樹下。那年春天的一個清晨,她的媽媽和鄰居在樹上摘香椿,她梳著兩條辮子,拿著一個竹籃子仰頭等著掉落的香椿。突然有一只紙飛機掉進了她的籃子里。她猛地回頭,看見了那個半身躲在墻后面、帶著朝陽般微笑的少年。于是,她丟下籃子、拋下身后的香椿就奔向了朝陽……而送他走的那一天,她梳洗成最美的模樣,默默地為他收拾行裝。已要出門復又回身,取了一枝石桌上新摘的香椿別在了他的胸前的口袋里。沉默了許久的他似有很多話想說,她卻別過了頭一言不發。于是他緩緩開口:“我這一去不知何時回來。只要你好好的,既然是為國殺敵,我就沒什么好說的。”她輕輕說:“你在外面只要照顧好自己,有機會常來信,,我會一直在家里等你。”然后,那個十八歲少年的身影就邁進了朝陽里。等到她確定他已無法看清她的淚眼,才轉過頭,任淚如泉涌。有時候,她也會自顧自地設想起如果沒有打仗,日子會過成什么樣子。但是孩子們卻沒有把這些話聽進去,他們的心思早就到了那些菜肴上了。后來,孩子們越長越大,長大了的孩子的世界總有更多新奇有趣的事,香椿樹下的約定就慢慢被淡忘了,周太奶奶的門前開始寂寞起來。那年春天,香椿剛剛發芽的時候,爸爸看到自己院子的香椿樹,便想起了周太奶奶門前的那棵全鎮長的最好的香椿樹。于是,他獨自一個人來到那門前。周太奶奶面對著屋子坐在樹下,在認真地看著什么。爸爸輕輕地喊了一聲“周奶奶”,她像是在夢中被驚醒了一樣,呆坐了一會,轉過身來,看見爸爸,連忙站起來迎出來,含淚帶笑地喊著她丈夫的名字,絮絮叨叨地說著“走了這么久,終于回來了”“這么多年你倒沒怎么變過”“在外面可曾受苦”……爸爸嚇了一跳,連忙往后退。周太奶奶也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如夢初醒般苦笑著說:“看我是老糊涂了。你倒像他當年的樣子,可是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老了,他肯定也是老了。”說著,又蹣跚著走回了樹下坐著。爸爸壯著膽子上前看見她拿著一張破舊泛黃的信紙,原來那是她的丈夫給她的最后一封來信,最后寫著這樣幾個字“此心安處是吾鄉”。這七個字,或許就成了幾十年來她對丈夫最后的記憶。
安得與君相決絕,忍教生死作相思。世間豈得雙全法,不負家國不負卿。
那棵周太奶奶最鐘愛的香椿樹象征著長壽,而她沒能求來自己最愛的人的長壽,卻得到了自己的長壽。或許對于兩個相愛的人來說,若不如大椿,便應如朝菌。我不知道周太奶奶是不是希望自己一人孤立于世間如此之久,只知道她會永遠等下去不放棄她的丈夫。
我和爸爸去了她的老房子,一切如舊。一竹籬小屋,一樹香椿,一副石桌石凳而已。它們如此寂然隱忍地站立著,保存著一個關于家國情愛的故事,守護著一段兩心相依的回憶。
爸爸說草木在避人的地方長得最旺,從前周太奶奶家相對僻靜,于是她的香椿樹長得最好。如今只怕此處再無人問津,不知道那一樹香椿會不會長得更好。但我知道,從兩人各有執念到后來周太奶奶背負了她對情的執著和丈夫對家國的執著再到后來昔人已逝,這兩份執念只不過轉移到了那片香土、滋養了那棵香椿而已,實際上,無論兵荒馬亂還是一人守望或者草木寂寞,有一些情誼原不曾變過,有一些記憶原不曾忘過,就像明年椿香依舊會滿堂。
(作者單位:義烏中學高三1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