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燕
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魯迅《為了忘卻的紀念》
這是魯迅先生于一九三三年寫下的文字,用來紀念那幾個青年的作家。他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埋得自己不能呼吸。他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延口殘喘。
許多年后,我讀到這段文字,又讀到了其中一個青年的組詩《血字》。那一句“再見的機會是在,當我們和你隸屬著的階級交了戰火”,你別了自己曾經親愛的哥哥,那么的堅定決絕;那一句“今日我們的血液寫成字,異日他們的淚水可入浴”,你看清了你死我活,那么的響亮剛強。我甚至不敢想象,你在與我相仿的年紀,就將紅的血肉、白的骨,奉獻于自由的交響。
我試圖了解你更多,然而在那么多的名人傳記中,卻沒有找到任何一本關于你。關于你,我知道的太少,就連你的名字,在讀到你的詩之前,也不是那么熟悉。最終尋到了一本泛黃破舊的詩集,如獲至寶。你的年輕的面容出現在詩集的扉頁,稚氣未脫的臉龐,卻映著一雙堅毅的眸子。就這樣,我慢慢進到了你的“孩兒塔”。我被你的勇敢而孤單的靈魂打動,我為你的宿命的悲哀而惋惜,我和你的熱血的奔蕩一起澎湃……這一次,我想寫一些文字,僅僅關于你,關于你給我帶來的震撼。
一、羅般白云,游于蒼莽
一九〇九(后作一九一〇)年六月二十二日(農歷端午節),你來到了這個世界,帶著和屈子一樣自由的靈魂。千年前,行吟澤畔的屈子,環佩清響,縱身一躍,成就了萬代士子心頭的悲愴。千年后,你枕著將爆的火山,眉心燃著奮斗的情緒,不畏現實的清冷,撫著空心悄悄降臨。 你有一個還算幸福的家庭,慈愛的母親,當醫生的父親,官至高位的大哥,以及三哥和兩個姐姐。你九歲時就能看各種小說,十五、六歲時就已開始寫詩,你的才華也在這個時候漸漸顯露。那一組《放腳時代的足印》的小詩,清新中透著悲涼,簡單中隱著深刻。你擷著春給你的一瓣嫩綠的葉,反復尋求著詩意;你把希望比作細小的星兒,看透了它引逗人類走向墳墓;你一直顫栗著,在初見時,在訣別時……
你的才氣溢于筆尖,你的情思流于詩行。你如青高天空中,游飛著的羅般的白云,掙脫束縛,立于世上空孤。你如幽徑田阱上,開滿的白色的稚花,和著風,頂著雨,裝飾心的墓道。你如渺渺天白下,映著的塊塊紅磚,把淡煙傾吐,把東風吹送。
二、殷然深創,夫勇氣也
一九二六年,本該是十七歲懵懂的年紀,你卻開始走上革命的道路。你不想說方向轉化,因為早知光明的去路。“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你因他人的告密第一次被捕,三個月的牢獄之災,幾被槍斃。少年的你,經歷了這一場血與鐵的考驗,轉而迅速成長。在死神未到之前,你也一度悲觀絕望。你把自己十七歲的生命比作漂泊的浮萍,任它隨風散殞。但你很快克服了消極的情緒,你看見了慘黃的夕陽傳進灰白的高墻,你號召同志們起來奮爭!即使你的身軀馳奔著蛆蟲,但你的靈魂不會沾著苦情!即使革命的本身就是犧牲,你仍然愿意流著慘碧的血,拿著血色的紅旗!這一次,你被作為國民黨軍隊高官的大哥保釋出來,他想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你,而你堅決割斷他的羈絆。一九二八年,你第二次被捕。這一次被大嫂找人保釋出來之后,你再次受到了大哥的干涉,甚至被軟禁。一九二九年七月你第三次被捕,你切實履行了與反動哥哥所隸屬的階級斗爭到底的諾言,你沒有找他來保釋你。這次出獄后,你的斗爭更加堅決。你用血管里流出的血當墨,寫下組詩《血字》,這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換來的東西。你把血的光芒射到天的盡頭,復仇、沖鋒、殺敵,洪鐘般的預言震動神州!你的紅色鼓動詩音響鏗鏘、激情昂揚,也達到了你個人創作的頂峰。魯迅先生曾評你的《孩兒塔》為: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箭響,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而我以為,后三句用來形容你的紅色鼓動詩也十分適合。你的對于戰斗的響亮的贊歌,你的對于反動階級的憎惡,你的對于革命情懷的剖白,無不是你內心真性情的表達。因為真實,所以動人。
三、殷殷血流,逝者斯夫
這一次,你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助。你別了那個有著安逸、功業和名號的哥哥,你不要榮賞的爵祿,或是紙糊的高帽,你想做個偷給人間以光明的普羅米修士。這一次,你別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喪鐘狂鳴,青春散殞。你說你不能愛她,你說你沒有眼淚來倍加她的傷心,你說沒有熱情來慰問她的孤零。這一次,你為自由故,拋棄了生命和愛情。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深夜,你的熱血停止奔蕩。你和中國共產黨的二十幾位重要干部,被國名黨反動派槍殺或活埋于上海市郊龍華曠場。這一次,真如你《夢中的龍華》寫的那樣,吃人的上海市,每顆塵屑都曾把人血吸飲。冷風帶著可怕的血腥,也帶走了你年輕的生命。
四、白骨成灰,葬于莽溝
你的熱血已經停止了奔蕩,然而血液中依舊燃燒著憧憬的火輪,和著一串正負的情感,劃成你生命的曲線。這線燒成了紅火,還孿帶了一把剪刀般的薄命。這線綴著遠星的微光,不愿死滅。這線系回了孩兒塔,那被遺忘者的故鄉。只有這末,你埋葬病骨卻更加勇氣。這線系回了多年后的今天,即使你的白骨已成灰,還是有人不曾把你忘卻,還是有人會說起你。
沉重的紅與不羈的風
——致殷夫
你愛田野里白色的稚花,每個晴明早晨,迎著朝陽,放光;
你愛青空中白色的云朵,每次暴雨過后,帶了舞衣,歡唱。
曠茫的野中多風暴,渺漠的空中常狂鳴。
碾碎了你的青春幻影,勾起了你的往日回憶。
你是那抹沉重的紅,
凝定的血液,沸騰、奔蕩;浸染白色的花,燒遍白色的云。
你是那陣不羈的風,
紅色的花,吹落了;紅色的云,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