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 王春霞
摘 要: 本文試圖回溯英國18世紀的期刊歷史,重點分析艾迪生和斯蒂爾主辦的《旁觀者》對菲爾丁作品的影響,尤其是對《約瑟夫·安德魯斯》的影響;具體通過對小說《約瑟夫》的文本細讀來尋找這些影響所在,并討論小說怎樣促進英國18世紀“文學公共領域”的構建。
關鍵詞:文學公共領域;《旁觀者》;《約瑟夫》
哈貝馬斯認為,18世紀英國民眾參與討論政治、經濟、思想和文化事務的“公共領域”得到空前發展,而文學是“公共領域”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Habermas 1995:27-88),而小說閱讀群體的廣泛性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小說是“文學公共領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本文試圖以《約瑟夫·安德魯斯》為具體文本,討論它怎樣受《旁觀者》的影響,以及它怎樣對18世紀“文學公共領域”進行構建。
作為菲爾丁的第一部小說,《約瑟夫》有些不太成熟。《約瑟夫》始于對《帕梅拉》的諷擬,中間又具有典型的流浪漢小說的特點,終于喜劇性的結尾。但是,本文認為這種不成熟恰恰有助于審視艾迪生的《旁觀者》對菲爾丁寫作影響,尤其是這種影響怎樣滲透到小說《約瑟夫》的敘事結構和內容中,從而有助于分析小說怎樣參與18世紀 “文學公共領域”的構建。
在審視艾迪生的《旁觀者》對菲爾丁寫作的影響之前,先追溯英國18世紀期刊的歷史。德馬里亞認為18世紀期刊源自1692年約翰·鄧頓(John Dunton)創辦的《雅典信使雜志》(The Athenian Mercury),它對后來期刊影響很大。例如,它利用印刷市場的匿名性,讀者和“專家”之間可以對話,由一群“專家”來回答讀者直率的問題。這種問答形式被后來很多期刊采用。它看起來像是報紙,但是它的內容卻跟私人個體有關,而不是與公民或國家相關。它的“雅典社團”(the Athenian Society) 影響了后來笛福《評論》(Review)里的“誹謗俱樂部”(the Scandal Club)、《閑談者》里的貝克斯塔夫一家(the Bickerstaff family)和《旁觀者》里的“旁觀著俱樂部”(the Spectator Club)。后來的期刊將單個人物取代了一群人物,如約翰遜的《漫談者》(The Rambler)里的漫談者先生。約翰遜將艾迪生創造的羅杰克維里爵士(Sir Roger de Coverley)跟堂吉坷德相比,而這一人物也影響了《約瑟夫》里的牧師亞當斯和《湯姆·瓊斯》里的奧爾華綏先生(Mr.Allworthy)的塑造(Demaria 2000:527-548)。菲爾丁模仿“旁觀者俱樂部”設計了期刊《斗士》(The Champion)中心人物赫拉克勒斯·溫尼格爾(Hercules Vinigar)一家。
德馬里亞(Demaria 2000:538)總結了這些期刊文章的特點:規律和頻繁刊發(理想的是每日刊發);呈現一定的觀點,常常由一個文評人物或一組相關人物來評說;與讀者的通信(虛構或真實的);隨筆文章占期刊的主導地位,理想的是兩者能夠完全等同。《旁觀者》是其典范,代表刊物。人們同時將這些刊物文章集結成書,因而它們的影響比較深遠。
事實上,不僅期刊具有這些特點,連18世紀中期的小說也具有類似特點,例如,“與讀者之間的通信(虛構或真實)”這一特點也體現在理查遜的書信體小說上。據說,理查遜在《克萊麗莎》描寫了很多上層社會的放蕩生活,他可能為了證明自己的描寫并非憑空虛構,就假說他因早年跟一個紳士通信而得知此事。盡管如此,一些學者(呂大年 2007:137)質疑一個印刷廠的學徒怎么能跟一個富有紳士通信。
受艾迪生的《旁觀者》影響,菲爾丁的《斗士》有關人性善惡、傲慢虛榮、財富、學問、慈善、兩性關系、教育文化等問題進行討論。韓加明具體討論了《斗士》期刊里關于人性和社會問題的討論以及關于牧師系列的文章。小說《約瑟夫》的牧師亞當斯的形象和品質美德,其實就是一些牧師系列文章觀點的再現,尤其對“慈善”美德的強調(韓加明 2010:110-127)。事實上,小說《約瑟夫》很多章節本身的討論類似他在《斗士》雜志里的文章, 甚至直接將某些章節稱為“專論”(dissertations)。 小說中菲爾丁借牧師亞當斯之口或他與別人的辯論來討論一些關于人性(vanity,evil,hypocrisy, charity,wealth)、具有哲學意味的話題和社會問題。《斗士》雖然受《旁觀者》影響,但是它既有社會生活評論又有政治批評,小說《約瑟夫》中也顯示這一特點,時常有敘述者對沃波爾政府的影射和批評。
小說《約瑟夫》里,隨處可見與《旁觀者》和《斗士》類似話題的討論,例如,關于文學評論,菲爾丁借牧師亞當斯之口發表對荷馬史詩的看法,而蒲柏翻譯的《伊利亞特》在當時很受歡迎;關于對經商業的看法,牧師亞當斯與曾經做過水手的店主之間的爭論;關于公學教育的討論,牧師亞當斯與約瑟夫就威爾遜先生和布比爵士所受到的公學教育的爭論;關于對女性的教導,威爾遜先生年輕時所找過的女人們的遭遇和莉奧諾拉的故事都對女性有說教意味。
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其中一個要素是公共媒介或公共場所,在18世紀的英國,這個重要場所是咖啡館。不管是約翰·鄧頓還是艾迪生都提到了訂閱自己所辦期刊對咖啡館的生意至關重要。例如,艾迪生聲稱每一份《旁觀者》會為咖啡館和其它公共、中等階級聚集地方能夠吸引20位讀者,它的讀者數量有60000人(Demaria 2000:529)。
本文認為,小說《約瑟夫》里的客棧,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個類似咖啡館的公共場所。《約瑟夫》屬于流浪漢小說,旅途是該文類小說事件發生的地點,“旅途又是無序的開放系統,而城市(倫敦)則是奢靡腐敗、罪孽叢生的地方。(黃梅 2003:219)” 故事始于布比爵士的倫敦別邸,終于已故布比爵士的鄉間府邸。一路經歷將世間萬象都一一展現,各色人等粉墨登場。很多滑稽離奇經歷都發生在客棧里。亞當斯牧師在客棧里與形形色色的人如牧師、店主、律師、醫生、書商、紳士、鄉紳等所進行的種種討論,如慈善、虛榮、財富、信仰、知識、善行等,這些討論關乎道德改良和紳士文化(gentility),是各階層共同關心的話題。菲爾丁借助亞當斯與各色人等進行的討論屬于哈貝馬斯所說的“公共領域”的一部分。菲爾丁通過對這些問題的討論,參與到當時的話語構建。對當時的小說讀者而言,他們通過閱讀小說,對這些話題進行思考,也參與到當時的話語構建,形成一定的“公共輿論”。
歐文指出《約瑟夫》存在著文學意圖和道德說教的沖突,而菲爾丁往往犧牲敘事結構而注重道德說教(Irwin 1967:66-69)。《約瑟夫》是一個由一系列自足的事件(self-contained episodes)松散構建的故事,它們的敘事同心力促進了動作的進行。 歐文具體以小說第一卷人們對約瑟夫遭搶劫并受傷的際遇為例子來《約瑟夫》的很多事件都是自成一體,具有獨立的道德意味。小說《約瑟夫》中,人們對約瑟夫遭搶劫并受傷的反應,其實就是好撒瑪利亞人法則寓言(the parable of the Good Samaritan Law)在當時社會的改寫。這個自足故事的重點是人們對約瑟夫遭遇的反應。首先驛車上各色人等對約瑟夫遭遇的冷漠,接著,客棧里,托瓦斯夫婦(the Tow-wouses)、女仆貝蒂、牧師、醫生、牧師亞當斯對約瑟夫的態度都有一定的代表性。例如,驛車上那個透過扇子偷看約瑟夫的女人,其實是個虛偽的道學,而驛車上的律師和托瓦斯夫人又代表了霍布斯哲學以自我為中心的那類人。
從約瑟夫遭搶劫并受傷的經歷來看,菲爾丁將形形色色的人呈現在讀者眼前。讀者或暗自思忖,捫心自問,在類似情形下,自己會是哪種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并會評判小說中人物的舉動。菲爾丁也借此表達了自己關于社會道德的看法。小說中除了對布比夫人的心理活動有較多描述,對其他人沒有心理活動的描寫,這一方面跟流浪漢小說的特點有關,另一方面也因為菲爾丁出于道德說教的目的,他的“二維式”人物代表的是一個種類,正如他在小說第三卷里所說:“……我所描述不是人物,而是風俗;不是個人,而是一類人。(Fielding 1987:148)”
對菲爾丁而言,小說的道德目的比小說的敘事更重要,因而在《約瑟夫》中很多事件似乎又是獨立的,有自己的道德目的。不管是約瑟夫還是牧師亞當斯,他們與持不同觀點的人的討論過程,也是讓小說讀者參與討論的過程,讓讀者自己判斷孰是孰非。
類似咖啡館的公共場所客棧也并非一個絕對平等的地方,例如,當客棧老板對亞當斯牧師不尊敬的時候,約瑟夫警告他應該尊敬對比他社會地位高的亞當斯牧師。與哈貝馬斯所認為的咖啡館里,客人們憑借“理性”所進行的那種“非功利性”的交談所不同,小說里倫敦的各種社交場合卻是有一定階層區分的,例如,一個劇院里,中上層人有自己獨立的包廂,下層人如約瑟夫那樣的仆人有指定的地方。
另外,小說中威爾遜先生講述年輕時的故事,似乎是在描寫倫敦各式的邪惡,尤其是社交圈的各式丑陋和虛偽。雖然他的敘述多有諷刺,但在于觀點,不在于事例,從他早年在倫敦的人生際遇的敘述中,可以看出艾迪生的“文雅文化”所建立的“文雅標準”和“文化規范”的虛偽性。出身世家的威爾遜出入的不同社交場合代表不同身份人的社交圈。他進入社交圈,需要怎么在禮儀、衣著、話題等方面的準備,其實就是中產階級如何一步步融入上層的社交圈。
在某種程度上,這些“文雅文化”所建立的各種“文雅”標準和規范,指導中產階層如何實現向上爬的“志向”,加劇了英國人的勢利勁。勢利者在奧斯丁的小說中比比皆是,在薩克雷《勢利者臉譜》中更是活靈活現。關于那些向上爬的中間階層的行為和心態,蘭福德說:“他們尋求融入那些比他們地位高的人,拒絕跟那些比他們地位低的人合作。因而就需要指責別人的勢利行為,卻忘了自己正戴著相同的勢利者臉譜。” 他引用詹寧斯的話:“生活就是連續的競賽,每個人都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比他地位低的人,以便追逐以同樣的速度逃離他的上等人,” 并指出這就是英國開放社會的悖論所在 (Langford 1998:67)。 對此,斯通認為,英國并非一個開放的精英社會,開放社會的觀點只是一個“神話”,之所以能變成“神話”,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英國人的勢利。他認為紳士稱號只不過是地產階層籠絡中產階層,保持社會穩定的一種手段而已(Stone 1984:403-424)。
綜上所述,不管就小說里不同階層人之間的討論的廣泛性而言,還是就小說讀者數量而言,似乎都比哈貝馬斯所提到的《旁觀者》和咖啡館的影響力更大,因而更能夠代表“公共輿論”。“一部表現了思想的巨大力量的作品,一部用最貼切的語言,向世人傳達對人性的最徹底的認識、并對人性的種種表現作最恰當的刻畫,傳達洋溢著最生動的才智與幽默的作品 (奧斯丁 2009:34) 。”出生在18世紀末的奧斯丁的這段議論從另一個方面訴說了小說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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