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歷史概念研究

祁傳華

[摘 要]一種非歷史哲學的歷史概念，物質決定意識，對于歷史的目的性的說明，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從這三個維度對于歷史概念進一步的進行了梳理和說明。《德意志意識形態》的發表標志著馬克思歷史概念的確立，也標志著后來意義上的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確立。從文本出發，梳理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對于歷史概念的闡釋和說明，是理解馬克思歷史概念乃至整個哲學體系的一把關鍵性的鑰匙。

[關鍵詞]歷史；社會；物質；目的性

[中圖分類號]A811.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5）08 — 0073 — 02

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同以往的歷史哲學是根本對立的，它不是以抽象的思辨任意臆造歷史的聯系，而是從現實的經驗材料出發揭示社會歷史的客觀規律。馬克思歷史概念的確立，不是從最終確定的意義上來說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從來就是不斷發展的，歷史概念的確立，僅僅意味著一種主要原則的確立，后來的《資本論》以及馬克思晚年的通信中，同樣有對于歷史概念的補充，但這種補充也是對主要原則的補充，而歷史概念的主要原則，就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確立的，而這些原則主要包括幾下幾個方面。

一、一種非歷史哲學的歷史概念

歷史哲學是馬克思的歷史概念所不能擺脫的理論先在，因此，馬克思歷史概念的闡述，就要首先對歷史哲學表明自己的態度，馬克思闡明歷史前提的思想是在對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歷史哲學和費爾巴哈的歷史觀清算的基礎上進行的。

馬克思之前的歷史哲學認為，歷史是絕對精神的展開，是抽象的思維的運動，是抽象的公式符號的組合，這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或者說是唯心主義的歷史觀。思想的歷史取代了現實的歷史，對歷史的關注變成了對思想語句的關注，也就意味著對現實利益的拋棄。正如馬克思所言，“世界舞臺局限于萊比錫的書市”①，歷史變成了書市中的符號，也就失去了其本真的面目，完全與現實的人脫離。歷史是現實的人的歷史，是人的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歷史的前提無疑是人本身。 “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②歷史的前提是現實的生活在一定物質生活條件下的有生命的個人，沒有人就沒有歷史，更沒有歷史理論的語句。要探討歷史概念的本質，就要從前提上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否棄歷史哲學的形而上性、唯心性。馬克思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將歷史的前提重新歸結于人，將歷史還原為經驗性的歷史，單純語句的、文字的游戲并不能使歷史本身變得科學，反而會將歷史重新退回到歷史哲學之中。

歷史具有經驗性，科學的歷史概念就要使歷史重新回到現實之中，回到人的活動之中。以往的歷史，不管是神秘的、思辨的，還是語句的、公式的，都是一種人為構造的歷史，都是想象中的歷史的運動，對于真正的歷史來說，除卻它們本身的所謂理論的價值來說，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歷史本身，就是現實性在時間順序中的集合。

在《手稿》中，馬克思主要借助于費爾巴哈的自然主義，即唯物性質來為說明歷史概念的感性對象性服務，而在《形態》中，馬克思更為注重實際生活中的、當下境遇中的個人，所以批判費爾巴哈的抽象的人本主義。“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里，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彼此完全脫離的。”③費爾巴哈的錯誤正在于唯物主義與歷史的分離，費爾巴哈也強調人，但那是抽象的人，而不是生活在現實生活之中的“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費爾巴哈設定的是人，而不是現實的歷史的人”④。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雖然較黑格爾歷史哲學有某種進步性，但也僅僅是思辨的抽象的人的總體，而與現實中的個人無關，也就與真正的歷史無關。真正的歷史是人的活動的集合，歷史本身也應該反映人的生存狀況和生活條件，而不能在理論的演繹中為人類編織美好的未來。

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和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批判，不是單獨論述的，而是內涵于馬克思對歷史前提的表述之中。歷史是在現實生活中展開的現實的歷史，而不是唯心主義或形而上學者的觀念的歷史。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從四個方面對歷史活動作了說明。

“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就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①。在這一表述中，馬克思突出了“人”、“人的生活”，歷史的前提是現實的個人、以一定方式進行生產活動的一定的個人，正是人的活動創造了歷史。第二個歷史活動，是為滿足新的需要而進行的生產。“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②正是由于這種新的需要，生產活動才得以繼續進行，也使歷史的延續成為可能。可見，生活資料的生產和為滿足新的需要而進行的生產，是一切歷史存在和發展的首要前提，生產本身也就構成了歷史，同時，歷史活動的這兩個方面也為歷史活動的其他方面的順利開展提供了物質前提和基礎。歷史活動的第三個基本方面，是人口的生產。“每日都在重新生產自己生命的人們開始生產另外一些人，即繁殖。”③馬克思指出，人口的生產和上述兩個方面的生產一樣，是歷史活動的三個方面（因素）。馬克思從生產活動出發來考察歷史，也就賦予了歷史以自然關系和社會關系的雙重含義，因而，“始終必須把‘人類的歷史同工業和交換的歷史聯系起來研究和探討”④。由需要和生產方式決定的人們之間的物質聯系本身就構成了歷史，而它不斷采取新的形式，也就表現為歷史進程的不同階段。這種物質聯系，就是歷史活動的第四個因素。物質聯系的不同形式，也是生產力在不同的歷史階段發展程度的表現。“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資金和生產力；由于這個緣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變了的環境下繼續從事所繼承的活動，另一方面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變更舊的環境。”⑤歷史發展過程，從表面看，是后一代繼承前一代的物質基礎的更替過程，從本質上看，則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結果。這一過程，是德國的歷史編纂學和“政治的或宗教的囈語”所不能理解的。

考察歷史就要考察歷史的本真含義，即其活生生的歷史前提，而不能完全沉溺于理論的虛構和推衍，真正有價值的實踐的歷史的探索，是人的歷史的生產活動，這就是歷史本身，也是歷史概念的本真含義所在。歷史的進步和歷史事件的解決，也要拋棄一味地理論構建，反對在思維的圈子里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案，而應回到真正的歷史本身，探究歷史活動、歷史關系的世俗基礎。

二、關于意識的生產

強調歷史活動的物質性方面，即生產活動本身，對于理解歷史的內涵來說固然重要，但要真正地說明歷史現象，揭示現象背后的歷史的本來面目，還必須考察歷史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即精神性因素，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意識。歷史活動的主體是人，歷史的首要前提是人的物質性生產活動，但生產活動本身并不是本來存在、自覺顯現的，生產活動的出發點、過程、結果都是需要人的參與的，受人的主觀因素即人的意識的影響。因此，考察歷史，并不能不考察人的意識，雖然，總體說來，人的意識與生產活動是緊密聯系、辯證統一的，但對意識的考察有助于加深我們對歷史的理解，對于論題本身也是有益的。

馬克思對歷史活動四個方面的規定，為科學地說明意識問題，提供了一個正確的立足點。“只有現在，在我們已經考察了原初的歷史的關系的四個因素、四個方面之后，我們才發現：人還具有‘意識。”⑥可以看出，在研究了歷史的物質性層面的因素之后，馬克思才開始研究意識的問題，這本身就包含著物質在先、意識在后的唯物主義原則，可以說，馬克思對意識生產的研究，出發點就是科學的、建立在唯物主義原則基礎之上的。

“意識并非一開始就是‘純粹的意識。”⑦意識和語言一樣，“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⑧。意識是交往的產物，人們的生產促成了人們的交往，而交往的需要又導致了意識的產生。意識是社會的產物是人們的社會存在的必然結果。意識是人們對自身和周圍環境關系的反映，是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的認識。從最初的動物性的意識到后來的完全的人的意識，正是由于分工和交換的發展，從根本說，正是由于生產的發展。馬克思關于意識生產的論述，并不是生理學角度而是從社會角度來講的，生物學上的意識并不能構成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也不能反映人的歷史性存在的根本規定，馬克思從生產、交換出發考察意識的起源，正是其歷史概念內涵的體現。

意識也不是從產生之初就呈現其完善面目的，而是隨著分工和交往的發展才發展為人的真正的意識。“由于生產效率的提高，需要的增長以及作為二者基礎的人口的增多，這種綿羊意識或部落意識獲得了進一步的發展和提高。”⑨人類最初的意識，是一種動物性的畜群意識，是一種狹隘的本能性意識，隨著物質生產的發展，隨著人們關系和視野的擴大，真正的意識才逐漸發展起來，意識開始由動物性的意識轉變為人的意識并相對獨立起來。意識生產以及意識的發展狀況，究其根本，是由生產和交往決定的，這是馬克思歷史概念的重要內涵，也符合馬克思歷史概念的內在規定。但意識又是相對獨立的存在，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忽視意識的反作用，意識作為理論形態反過來又積極地影響人們的實踐活動，成為影響歷史發展的一個不容忽視的能動的因素。正確的意識與錯誤的意識在現實生活中的作用是很不一樣的，而究其成因，雖然有認識上的和歷史的局限，但從根本上說，則是沒有把握馬克思唯物史觀關于意識生產的規定，沒有看到物質生產對于意識的決定作用。

馬克思關于意識生產的規定，對于走出歷史唯心主義的迷霧，反駁唯心主義的荒謬性，從而科學地、準確地說明歷史現象，具有重要意義。正如恩格斯所說：“人們的意識決定于人們的存在而不是相反，這個原理看來很簡單，但是仔細考察一下也會立即發現，這個原理的最初結論就給一切唯心主義，甚至給最隱蔽的唯心主義當頭一棒。關于一切歷史的東西的全部傳統的和習慣的觀點都被這個原理否定了。”①

三、歷史的目的性問題

歷史是各個世代的依次更替，每一項歷史活動都是在前一代的基礎上完成的，前一代為后一代提供材料、資金和生產力，每一項歷史活動的完成都凝聚了前一代所遺留下來的痕跡。時間上的前后相續成為歷史活動的前后聯系，這種聯系，不僅包括原有生產力的繼承，也體現了一種歷史發展的進步。資本主義的發展繼承了封建時代的生產力，封建時代發展到資本主義時代是歷史的進步，除了時間上的聯系之外，歷史本身的發展是否具有某種目的性？封建時代生產力的發展是否就是為了資本主義時代的到來呢？馬克思認為，“前期歷史的‘使命、‘目的、‘萌芽、‘觀念等詞所表示的東西，終究不過是從后期歷史中得出的抽象，不過是從前期歷史對后期歷史發生的積極影響中得出的抽象”②。目的性本身就是一種抽象，是對某種“積極性影響”的確定，歷史本身可以有進步，但不存在目的，所謂的目的僅僅是后人的一種概括，是后人對歷史事件強加的一種主觀聯系。

目的，是一種指向，歷史本身的發展具有某種進步的指向，但那不是目的，如果說歷史的發展是有目的的，那么是誰的目的？歷史本身不能成為歷史的目的，那樣，一個超歷史的范疇就會出現，如神、上帝等等，顯然，這是不符合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的，而且容易導向唯心主義。再者，既然是目的，那么目的能否實現呢？如果能，目的的實現是在什么時候呢？如果目的是能夠在有限階段達到的，那么在目的達到后人類是歸于毀滅還是陷于停頓，歷史在目的實現后是否歸于終結？倘若說目的固然能夠達到，但在達到后人類仍然繼續發展，歷史仍然繼續前進，那么這一目的就并非終極目的。如果目的永遠不能達到，人類的無限追求只能歸于徒勞，歷史過程的意義又從何談起？ 歷史的目的性，無論是就其最終指向，還是就歷史中的人類來說，都是難以成立的。如果一定要說歷史中存在某些目的性的因素，那也只能是歷史活動中的人的目的性。社會歷史過程離不開個人的有目的的活動，也正是個人的有目的的活動創造了歷史，繪就了一幅生動多彩的歷史畫卷。但個人的目的性并不等于歷史的目的性，每個人的活動都體現了人的目的，可是社會現象互相作用的結果，卻往往超出或違反人的目的。人的目的，即使是大多數人的目的，也不是歷史的目的。馬克思指出：“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為這一切而斗爭的，不是‘歷史，而是人，是現實的、活生生的人。‘歷史并不是把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人格。”③

歷史活動的結果呈現豐富的內容，具有相當的復雜性，是“交互作用”和“合力”作用的產物， 我們說歷史本身不具備目的性，但歷史的發展還是體現了某種進步的傾向和方向。歷史是有其應當呈現的面目的。

歷史是由生產活動的發展狀況決定的，生產狀況的發展，也就決定著歷史的發展方向。生產活動遵循著由低到高的發展軌跡，后一階段繼承前一階段的物質基礎而進一步突破原有的生產關系，繼續獲得新的發展。歷史的發展也是如此，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推動著歷史不斷向前發展，其具體的社會形態由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再到資本主義社會，最終達到共產主義社會；其每一階段的具體內容，則是生產力的不斷發展以及在此基礎上的生產關系諸方面的不斷進步。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思想，也是馬克思的歷史概念所當然引申出的結論。從這個角度來說，歷史是有前進方向的，這包含了兩個方面的涵義：歷史是不能倒退的，生產勞動的發展狀況是不能后退的，歷史總是向前發展的；歷史不是一成不變的，不存在一個靜止的階段，隨著生產的發展，歷史也要隨之不斷發展。

馬克思歷史概念的主要原則就是現實的人的活動。這一原則，包括人和活動即實踐兩個維度。從這兩個維度理解歷史，也就超越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從而掌握了真正的歷史。歷史無外是實踐在時間序列中的展開，而實踐的主體，當然是人。這一原則一直延續在馬克思歷史思想之中，也一直延續在其整個哲學體系的建構之中。

〔參 考 文 獻〕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2、3、4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陳先達，靳輝明.馬克思早期思想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

〔4〕（德）黑格爾.歷史哲學〔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5〕何兆武，陳啟能.當代西方史學理論〔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

〔6〕（美）威廉·德雷.歷史哲學〔M〕.北京：三聯書店，1988.

〔7〕（美）悉尼·胡克.歷史中的英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責任編輯：史煥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