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霞
摘 要:博爾赫斯的筆下流動著十分精致的孤獨和虛無主義精神,在理解博爾赫斯時,我們常常無力地把虛無主義的標簽貼在他身上,但實際上以虛無主義作為盡頭只是我們語言貧乏而有限的一種表達。在博爾赫斯身上,深度虛無是難以抵達的,抵達虛無以后,他對生命的追問是精彩紛呈的。本文試從博爾赫斯的精致的孤獨、時間觀念、以及對“我是誰”的追問三個方面來闡述博爾赫斯的精神突圍。
關鍵詞:博爾赫斯;孤獨;時間;我是誰;虛無主義
人們很難真正理解虛無,盡管虛無感在現(xiàn)代這個社會茂密叢生,但是少有人能真正抵達虛無的實質,并從那種接近消極的虛無感中超越出來。虛無感帶來的乏力更像一種精神圍困,而試圖走出這圍困并發(fā)現(xiàn)生命的真諦則成了眾人一致的神圣使命。博爾赫斯的筆下流動著十分精致的孤獨和虛無主義精神,在理解博爾赫斯時,我們常常無力地把虛無主義的標簽貼在他身上,但實際上以虛無主義作為盡頭只是我們語言貧乏而有限的一種表達。在博爾赫斯身上,深度虛無是難以抵達的,抵達虛無以后,他對生命的追問是精彩紛呈的。本文試從博爾赫斯的精致的孤獨、時間觀念、以及對“我是誰”的追問三個方面來闡述博爾赫斯的精神突圍。
一、精致的孤獨
相比較作家身份,博爾赫斯更愿意以詩人的身份自居,在他的詩歌當中,流露出十分精確和細致的孤獨。孤獨不再是個體的生命體驗,不再是抽象化了生命知覺,而是“我”與一切被造物的鏈接:孤獨被替換成了紛繁的意象,孤獨是智慧的警句格言,是詞匯笨拙的符號,是一連串的比喻。孤獨不是別的,是一切的被造物,是平凡又平凡的事物, 孤獨是“我想回歸于平凡的事物:清水、面包、一個水罐,幾支玫瑰……”①
在《1982》中他寫到:“……是那包括著星辰、病痛、遷徙、航海、月亮、螢火蟲、不眠之夜、紙牌、鐵砧、迦太基和莎士比亞在內的網(wǎng)絡的組成部分。”(《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 下冊》第425頁)
這樣紛繁的擁擠意象的呈現(xiàn)構筑了一個博爾赫斯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擁擠著的一切都變成了可以看到和感覺到的事物,這些事物都是時光的結晶,每一個事物都是不停流逝的時光,在這樣的空間里,孤獨是深刻的,更是永恒的。
在《短歌》中,他寫到:“憑借著月光,黑紋的金色老虎,在察看爪子,它已經(jīng)不再記得,黎明時分殺過人?!保ā恫柡账谷涸姼杈?下冊》第10頁)月光和金色老虎,老虎的一個隨意的動作,遺忘的事件,這樣精確的捕捉就構成了孤獨的核心。從亙古以來,世界就是這樣的存在著。所有的思考、偉大的抱負、雄心壯志、理想、愛情、都失去份量。在無盡的時間里,沒有什么事件是值得夸耀的。一切都會被遺忘,包括歷史和“自我”。世界在時間的陷阱里只是某處的回聲,只是上帝一眨眼之間的默想。
孤獨是人類古老而永恒的存在方式,博爾赫斯帶著含笑的傷感把它折射出來。他的孤獨更像是一種擁抱,是在抗拒生命的荒涼時而產(chǎn)生出來的結果。因此當他專心把他發(fā)現(xiàn)的事物描繪到極致時,當眾多的意象涌現(xiàn)時,藝術的美感掩蓋了屬于所有藝術家的孤獨,也成了博爾赫斯在黑暗中面對這個世界的力量。
殘雪在《解讀博爾赫斯》時說到:“追求實現(xiàn)自己本質的藝術家,注定要承擔虛幻的折磨直到最后。”②這種虛幻的折磨使藝術家們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以這樣精致的孤獨的姿勢回應這種折磨。
二、時間觀
時間對于博爾赫斯來說是一個謎一樣的事物,他所建造的迷宮,復雜的圖案都是基于他的時間觀。
在《循環(huán)時間》里面,博爾赫斯提到了“我常常永恒地回復到永恒回復中去?!保ā恫柡账谷荷⑽木?上卷》第291頁)他在這篇文章里列出了三種基本方式,第一種提到了柏拉圖,論據(jù)是占星術式的。第二種引用了尼采、布朗基學說、以及羅素的觀點。第三種引用了馬可·奧勒利烏斯的《沉思錄》。 這三種方式對時間的循環(huán)回復性質有著論據(jù)性質的解釋,但是對博爾赫斯來說,時間的永恒回復性是令人傷感的。他對時間有著矛盾的心態(tài)。他認為“在高潮時期,人類生存是個不變常數(shù)的假設可以令人傷心或憤怒;在衰退時期(就像現(xiàn)在的時期),這個假設則是任何恥辱、任何災難、任何暴君都不能使我們貧窮的諾言?!?/p>
在《時間與J·W·鄧恩》中,他對時間的態(tài)度更為復雜,他認為“時間的過程和時間是同一個奧秘,而不是兩個?!保ā恫柡账谷荷⑽木?上卷》第353頁)在《時間》當中,博爾赫斯認為:“……為什么非得接受牛頓的唯一時間,絕對時間?” ③
對絕對時間、唯一時間的懷疑構成了博爾赫斯時間觀的核心,時間的并存性質,交錯性質讓我們看待世界的角度煥然一新。作者在小說中《小徑分岔的花園》借助艾伯特之口道出了時間之網(wǎng)的奧秘,“在大部分時間里,我們并不存在;……再在另一時刻,我說著目前所說的話,不過我是個錯誤,是個幽靈?!保ā恫柡账谷盒≌f卷》第124頁)
在博爾赫斯的筆下,線性時間與環(huán)形時間交叉進行,個人時間在交錯中相遇,從而洞穿人的生命本質。小說中,俞琛、馬登、艾伯特三人之間本來毫無任何瓜葛,但一條諜報讓他們走在了同一條時間的岔路上。在這條岔路上,三個人的命運有了必然的交集,從而導致各自命運的變化。生命在關鍵的時間點上相互作用,有了這樣的結局。假如在另外一條時間的路上交叉,另外的時間點相互作用,又是另外的結局。也許俞琛不會殺掉艾伯特,也許這場利用時間和機緣的計劃不會成功。這樣的假設更讓人看透命運的偶然和荒寂。這里沒有什么必然的因素,結局可能只是開場,而過程也許就是結局。一個復雜離奇事件的本質變成時間的交叉小徑。而透過時間小徑延伸出來的個體生命又回復到最初的本質,即怎樣踏上這條小徑的。一切都變得無法測定。
緊接著他又提到永恒,時間在平行中相互交錯,多種時間并存構成了永恒的活動形象。這樣把對時間的思考延伸到生命層面,他說“如果時間是永恒的形象,那么將來便會成為靈魂趨向未來的運動。未來本身將歸向永恒。這就是說我們的生命在不斷地趨向死亡?!薄拔覀儾粩嗟某錾退劳觥R虼藭r間問題成了比其他形而上學的問題與我們關系更加密切的問題。”(《博爾赫斯文集:散文卷 下冊》第56頁)于是問題到了博爾赫斯最著迷的那個追問——在時間當中,“我是誰?”
三、“我是誰”
所有的問題都有一個對核心本質的追問,關于“我是誰?”關于“孤獨”關于“時間”,這三個問題可以是宗教信仰又可以是哲學命題,博爾赫斯所講的遠遠超過我們所能領受到的。
在詩歌《什么都是和什么都不是》(《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 上冊》第142頁)當中,詩人向莎士比亞致敬的同時,也顯露了自己的心思“我徒然地作過了許多人,現(xiàn)在只想成為一個人,就是我自己”,上帝的回答說明“成為自己”是永不可達的,因為在博爾赫斯的筆下,連上帝也回答說“我也不是我自己”。而詩歌《我這個人》(《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 下冊》第102頁)中有著真切的對自己的帶著情緒性的剖白,“我這個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戰(zhàn)斗的劍。我只是回聲、遺忘、空虛?!痹姼琛妒鞯娜恕罚ā恫柡账谷涸姼杈?下冊》第109頁)當中,又有著“在這個奇異的下午我也許會知道自己是誰”的設想。在這樣的思考和追問中,詩人將“博爾赫斯的身份”和“我”分離,殘雪在《解讀博爾赫斯》中解讀《另一個》時說:“兩個博爾赫斯是兩股相對突圍的力,他們在中間地帶奇跡般地匯合,共同營造了藝術的境界?!雹?/p>
在詩歌《我就是我》(《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 下冊》第220頁)當中,他寫到“我忘了自己的名字。我不是博爾赫斯”“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回聲,希望無牽無掛地死去。我也許是夢中的你。這就是我。正如莎士比亞所說?!痹姼琛恫柡账购臀摇罚ā恫柡账谷涸姼杈?上冊》第148頁)當中,他寫到“有所作為的是另一個人,是博爾赫斯?!覍⒓纳碛诓柡账苟皇俏易约骸薄拔业拿\就是逃逸、喪失一切、一切都被忘卻或者歸于別人。”
這樣將“自我”從作家博爾赫斯的身份當中抽離出來,毫無疑問這兩個人都是博爾赫斯,構成博爾赫斯的本質的東西一定和這兩者都是相關的。身為作家的博爾赫斯,寫著關于時間迷宮的文章,寫著關于隱喻的詩歌,寫著各種惡棍,他設置著每個故事的講述基調,用冷靜優(yōu)雅的口吻盡可能地遮蔽屬于另一個博爾赫斯的情緒。而另一個“自我”卻誕生在作家博爾赫斯的作品里,誕生在每一次優(yōu)雅的回避中。作家博爾赫斯的“自我”是清醒的,是一無所有的,什么都不是,也是一切。他把自己等同于郊區(qū)的月亮,等同于砂礫,等同于棋子,等同于上帝手中的一支箭,等同于深夜里的一個祈禱,因此他知道自己能把握自己的有限,知道自己在不可知的時間國度里,總要尋找一個目標,一個城堡式的存在,當在有限之中對無限有著渴望與想象時,他就能看到更多作家博爾赫斯所看不到的一切,這就能使他找到意義。
這樣兩個博爾赫斯的會晤就顯得無比奇妙,一個博爾赫斯在用天才的洞察力描述世界,另一個博爾赫斯時時刻刻都在洞察描寫世界的博爾赫斯。這雙重的審視,開辟了一個看待世界和審視“自我”的新路徑。因為作家博爾赫斯歸屬于世界,“自我”卻可以逃逸開世界,屬于另外的地方。因此,當世界在虛空中陷落的時候,作家博爾赫斯跟著一同陷落,他失落在無窮無盡的死亡事件里,失落在無休止的美好事物的終止當中,他跟著世界一同悲傷,一同無助,一同孤獨,但是另一個博爾赫斯卻讓他看到:死亡也罷、美好事物的流失也罷、所有的悲痛孤獨也罷,都是精巧命運的布局,在這個布局里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只有循環(huán)不休的重復,從“無”到“有”。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切宏大的敘事都顯得支離破碎,所以兩個博爾赫斯在照面時,沒有歇斯底里的吶喊,沒有驚天動地的哭訴,沒有激動人心的得勝,有的只是雙方心照不宣的那種順從而含笑的傷感。因此轟轟烈烈的死亡在博爾赫斯的筆下變成了娓娓道來的平靜敘事,巨大的良心責問變成了小說結尾時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追悔的話。在許多個離奇的事件背后,有一種簡單的支配力,也許這種支配力是所有文學描述的核心部分,博爾赫斯輕輕巧巧地將它表現(xiàn)了出來。
注釋:
①[阿根廷] 豪·路·博爾赫斯著:《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 (下冊)》,林之木 王永年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第419頁。以下所引用博爾赫斯的原文皆出自此本。
②殘雪著:《解讀博爾赫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第160頁。
③[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著:《博爾赫斯文集 文論自述卷 》 王永年 陳眾議等譯,??冢汉D蠂H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95頁。
④殘雪著:《解讀博爾赫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第157頁。
參考文獻:
[1](美)巴恩斯通(Barnstone,w.)編.博爾赫斯八十憶舊[M].西川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0.
[2]冉云飛著.陷阱里的先鋒:博爾赫斯[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5.
[3](阿根廷)索倫蒂諾(Sorrentiono,F(xiàn).)著.博爾赫斯七席談[M].林一安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1.
[4](美)埃米爾·羅德里格斯·莫內加爾著.博爾赫斯傳[M].陳舒李點譯.常熟:東方出版中心,1994,4.
[5]殘雪著.解讀博爾赫斯[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