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瀾
很早以前就曾聽一個在韓國語教室上班的“偶吧”(韓語中的“哥哥”)說,在日本的外國語學校教課是件很辛苦的事,不但要花數倍于授課的時間備課,還要同時負責跟學生或學生家長聯系等事務。雖然我一直對在日本教中文這件事情非常感興趣,但這實在是不對我自由散漫的大射手座的口味。所以我想,難道沒有更適合我的教中文方式嗎?最近我通過一個找老師的網站,以自由教師的形式收了幾個“弟子”,這才發現,其實想在異國遇見中文不一定要在教室,任何一間咖啡廳就可以。我和學生商量好見面的咖啡廳,在雙方都閑暇的時間赴約,用一對一的方式上課,氣氛輕松。邊喝咖啡,邊享受中文和日文的浪漫邂逅,何樂而不為呢?
大不了去中國南方
幾乎所有對中文略有涉獵的日本人都告訴我,中文太難了,尤其是發音。從前我還能小有一些驕傲地說“是啊,是啊”,但自從開始教中文,我就成了古寺老僧,總是淡定地安慰他們:總要習慣的,加個油啊,親。
和我當年被日文的五十音圖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一樣,我的學生們如今也正在為了中文拼音大傷腦筋。如果走進一間咖啡廳,看到一個人一直搖頭,說“不對不對,嘴型再圓一點,發音要靠前”,而在對面,一個穿得西裝筆挺的人正在努力發出與他形象氣質完全不符的奇聲怪調,你沒有看錯,這一定就是學中文二人組了。每個星期,在我學校附近的咖啡廳里,這樣的戲碼都要上演好幾次。
除了舉世聞名的難學的卷舌音,對日本人來說,中文里最難的發音當是“烏”莫屬。中文里的“u”,是將雙唇攏圓留一小孔,舌頭向后縮,聲音往外送出來的;日文里也有“u”的發音,但只需將舌頭放平,側面看來嘴唇幾乎是平的,沒有前突。許多日本學生在學這個發音的時候,總是將日文的發音張冠李戴在中文上,怎么聽都不地道,所以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請把嘴撅起來!”有的人受習慣所限,就是沒法把嘴往前突,但他還是很想努力做到,這時候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他把脖子代替嘴給伸出來了,一說“烏”就伸一下脖子,害我好想給他接個“龜”字。
還有一個發音的難點就是“ing”。幾乎沒有人能夠在第一次學這個發音的時候就準確地把后鼻音發出來。看學生們一臉糾結的樣子,我就拿出自己的故事來激勵他們。我告訴他們,作為一個南方人,我也不是生來就會發后鼻音的。記得剛去北京念大學的時候,英文老師有一次在課上吐槽:“許多南方來的同學就連‘英語的‘英都說不對,說成‘因語,這樣你們怎么學得好英語嘛!”雖然后來我耳濡目染總算說出了標準的“英語”,但那時候也花了不少時間在改口音這件事情上,所以我以過來人的態度語重心長地告訴我的學生:“許多南方人也說不好這個發音,你也就不要太難過了。大不了去南方嘛,中國很大的。”
請給我寫“手紙”?
眾所周知,日文里有許多字和詞都來自中文,可是時代變遷,許多看似相同或者相似的詞已經改頭換面,一個不小心就會說錯。錯過一次的單詞總是記得比較深,所以有時候我會故意在不給提示的情況下,讓學生們盡情嘗試,然后等著他們犯(nao)錯(xiao)誤(hua)。
山越先生是中文的“初心者(初學者)”,在造句環節,總是喜歡把不知道的單詞空在那里。我鼓勵他用別的單詞代替或者猜一猜,沒想到這一猜,就猜得我差點噴飯。我用日文出了例句“我要去上海了,請給我寫信”,請他用中文翻譯過來。結果他寫的是“我要去上海了,請給我寫手紙”。日文里“手紙”就是信的意思,原來他怎么也想不出“信”這個單詞,一著急就把日文給寫上了。我把正確答案告訴他,他也樂了:“原來中國的‘手紙太軟,寫不了信。”
吉田女士因為工作的關系,接觸過一些中文,因此對語法駕輕就熟。在每節課必有的小測試時間(沒錯,當年老師怎么折磨我的,我現在也怎么折磨我的學生們),我請吉田把對家人的介紹簡短地寫一寫。開頭還挺好的:“我家有五口人……”可是讀著讀著就不對了:“有父親、母親,我、我的丈夫和我的娘。”我一愣,問:“是不是數多了一個人?”母親不就是娘嗎?但我突然想到,日文里的“娘”指的是女兒,可能吉田想說的是她有個女兒。我告訴吉田之后,她挺驚訝:“為什么中文和日文用同樣的字,意思竟然會截然相反呢?”被她這么一問,本來從來沒深思過的我也開始好奇,于是馬上百度。原來在中國古代,“娘”本來的意思之一就是指“少女”,日文保留了這個原意,反倒是中文幾經演變,把“娘”變成了“母親”的口頭稱謂。看來不是橘生淮北的問題,而是淮南的橘子自己變異了。吉田恍然大悟,而我也很驚喜,沒想到本來是教別人,自己反倒長了知識。
我教你寫“羨慕”兩字
我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已經工作了的白領,因此即使是在上課時間,也常常談到公司和工作的話題。因為我平時總在學校,不太接觸得到職場話題,在中文課上聊聊才發現,日本人也不都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工作狂”,也有“職場潛規則”。
在我的印象里,日本白領加班成狂,這一點看晚班電車上的載客量就能看出來。偶爾我不小心在晚上九十點坐上東京JR的中央線,車廂里還是能看到很多穿西裝社員模樣的人,看起來都是剛剛下班的疲憊樣子。結合國內對于日本人“工作狂”的既定印象,我除了佩服還是佩服,這得有多敬業,才能把1天24小時里的一半都奉獻給工作啊。但后來我從宮脅先生那里得知,其實不是這樣,起碼不全是。
宮脅先生是老牌工程師,在一家公司待了快20年,他最喜歡的話題之一,就是吐槽日本人“鐘愛”的加班。“你以為有些人加班是因為喜歡工作嗎?不是,是因為喜歡加班費。”日本的勞動法健全,對于加班費的實施很徹底,而且加班費很高。根據《勞動基準法》,加班超出8小時工作時間之外時,加班費比正常工資多出25%,而22點到5點之間的深夜加班,甚至會多出50%。宮脅說,這就是為什么有些人明明可以在8小時工作時間內完成工作,卻偏要故意拖延,這樣一方面可以增加工資,另一方面也讓自己看起來工作特別賣力,好像做了額外的努力。
當然,磨洋工的絕對是少數,還有一些人加班,只是因為不敢下班。日本人的“合群”意識特別強,當時鐘走到了下班的18點鐘,但辦公室里沒有一個人起身的時候,有很多人就不好意思先下班。尤其是當上司沒有主動說“辛苦了,大家回家吧”的時候,自己先走的話,總覺得好像對上司和其他同事不夠尊重。這種“合群”其實是日本“職場潛規則”中特別明顯的一種,除了上班,也體現在其他方面,比如在被征求意見時往往會先反問“大家是怎么說的”,爭取不做“出頭鳥”。
“我覺得日本人在這方面挺傻的,一天這么短,把時間都給了工作,拿什么時間陪家人呢?”宮脅只要一說起那些加班的“傻瓜”就又生氣又難過,他覺得現在日本社會有些人情淡薄,是時候改變“工作狂”式的日本了。我雖然不敢隨意附言,但卻很贊賞這種反思精神。宮脅還說:“我知道中國的公司里,職員一般都是到點就可以下班,我挺羨慕的。”我說:“這簡單,學好了中文,來中國上班就可以了。來,我教你寫‘羨慕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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