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易水霞

我的窗前，有幾棵楊樹。樹很高，樹梢都已經竄過了四層小樓。

春漸漸地深了。花事已近尾聲，空氣中氤氳著令人悵惋的花香，楊樹卻披上了一年中最華麗的盛裝。葉子密密層層，那么綠，一直綠到人的心里，綠得人心里生疼。微風吹來，枝枝葉葉婆娑起舞，吟唱著一曲曲古老的歌謠。時常有不知名的小鳥飛來，藏身枝葉之間，即興為楊樹的吟唱伴著悅耳的和弦。

連著晴了幾日，天氣暖得人四肢發懶。然后，仿佛一夜之間，楊樹開花了。這是名副其實的楊花。千百年來，“楊花”曾無數次地出現于文人墨客的筆端，不過，那些楊花實際上多是指柳絮。柳絮我也不止一次地見過，往往是零星的，從不曾見過它們像眼前的楊花這般壯觀。不幾天，楊樹周圍的地上，便鋪上了薄薄的一層雪，不會融化的雪。空中，一片又一片，還在漫天飛舞。仿佛是卸掉了凝重的冬裝，這暮春的雪是如此的輕盈飄忽，如幻似夢。它們有的緩緩地在空中流淌，穿過岸邊大朵大朵紅的白的夾竹桃，飄過小河，悠然地向遠方飛去了；還有的仿佛春睡未醒，就那樣靜靜地浮在空中，然后慢慢地一點一點地下降，悄無聲息地落地。即或有時微風乍起，它們會懶懶地翻個身，回身向上，似乎就要“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了，然而最終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向了堅實的大地，不管下面是不是沃土。

我伸出手去，接住一片楊花。潔白的茸茸的絲絮中間，安然臥著一顆比芝麻還小的白點，那就是種子。每年到了這時候，所有的楊花就都帶著這生命的種子，離開楊樹， 四處漂泊。它以那纖柔弱小的身軀，擔負著繁育生命的重任。

楊花啊楊花，女人之花。

小時候常聽我娘和嬸嬸們感嘆：“女兒是菜籽命。”年幼的我很早就懂得了這句話的涵義。我親眼見到我的姑姑、姐姐們一個接一個地嫁了出去，從此就永遠離開了這個家。記得我八歲那年，姐姐出嫁了。第三天，按照我們當地的習俗，姐姐來“回門”了。當時我正在打掃屋場，一眼看見姐姐，便驚喜地沖屋里喊：“娘，姐姐回來了！”我娘一面顛著小腳迎出來，一面很嚴肅地糾正說：“姐姐不是回來了，是來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在我娘他們心目中，姐姐已經成了一個客人，她不再是我們這個家里的人了。將來我也一樣。一個女人，即便她做女兒時很受寵，一旦長大成人，還是會被家庭“放逐”到一個陌生的家族，至于所嫁的人家是好還是壞，那是她自己的命。好比一粒菜籽，撒出去以后落到什么樣的土地上，能不能生根發芽，那得看它自己的造化。明白了這一點，我著實很難受，并且還很有些憤憤不平：為什么“嫁”出去的就不能是叔叔哥哥們呢？是誰這樣規定的？

姐姐這片楊花，就這樣飄出去了，除了逢年過節，我幾乎看不到她。她嫁到了十里之外的李家莊。姐夫家里很窮，但爺爺和父親還是堅持把姐姐嫁給了他，因為他家男丁多，是“發家”。年復一年，姐姐終日辛勞，好不容易將幾個兒子養大，替他們成了家，接著又帶孫子。才五十多歲的人，就已經老態畢現。然而她只是默默地承受著，勞碌著，從不曾有一句怨言。這就是女人，中國的楊花式女人。

都說女人如花，其實絕大多數女人都只不過是這“似花還似非花”的楊花，隨風漂泊，卻又執著于落地生根，尋找歸宿；頑強地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傾盡自己全部的心力，卻又無聲無息，無人關注。當然也偶有例外，譬如楊玉環就是大唐盛世那一朵備受呵護國色天香的牡丹。然而古往今來，這樣的牡丹能有幾朵呢？

風大起來，滿眼的楊花飛得更輕快了。“百花長恨風吹落，唯有楊花獨愛風”，看著它們歡快悠然的身影，我突然覺得自己甚至聽見了它們那無聲的生命之歌。我相信，楊花根本不是古典詩詞中那個嬌弱無助的深閨女子，只能在夢里追尋著郎君的去處；它們也不會悲嘆自己隨風漂泊的薄命，相反，漂泊天涯才是它們的夢想。楊花更不是文人筆下的輕薄之花，輕薄無根怎能擔起生命的重托？那些說楊花輕薄的文人，往往自己就是淺薄無知的，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得生命。不過這也難怪，在中國，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尊重生命的？還有人嘲諷楊花徒有虛名，說什么“方綿不足裝衣用，擬雪曾無利麥功”，“曾無些用處，也自擅浮名”，就更顯得自私可笑了。有用無用，完全是站在人類的立場上來說的，必得對人類有用，才不算徒有虛名，若照這個邏輯推論起來，對別的許多物種來說，人類又有何用？只怕它們恨不得人類早點滅絕才好。

一直以來，極愛《紅樓夢》中林黛玉的那首詠絮詞《唐多令》：“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凄絕而又風流蘊藉，曾讓我一遍又一遍地感嘆唏噓。可是現在突然覺得，楊花若有知，一定不會喜歡這首詞。那么悲凄哀怨的花，不是它。

飛雪溟濛中，我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凝望著漫天的楊花，默默地向它致敬。

（作者單位：九江職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