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別里科夫的重新審讀

朱妮婭

【中圖分類號】I512

不同版本的教參，對《套中人》主人公別里科夫的定位，幾乎都是：19世紀俄國專制制度的維護者、沙皇的義務(wù)警犬，其靈魂丑陋，思想腐朽，言行可鄙，他的存在代表邪惡勢力對正義、自由、平等的鉗制，他的滅亡象征著落后、反動制度的終將滅亡。這個理解有道理，但未必全面，為什么這樣講呢？首先從它有道理這個方面來說。

小說創(chuàng)作于1898年，根據(jù)課文中別里科夫“把整個中學(xué)轄制了足足十五年”的信息，可知作品描述的故事發(fā)生在沙皇三世統(tǒng)治時期。1881年，沙皇二世遇刺身亡，上臺后的沙皇三世加強了君主專制，對社會自由化浪潮加以遏制，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tài)，加大了對罷工、游行等活動的懲罰，加強密探活動和書報檢查制度，并取消了大學(xué)的自治地位，這證明了其政府對自由思想的恐懼和扼殺。小說里，別里科夫每聽到當(dāng)局批準開戲劇俱樂部、閱覽室、茶館時，就會念出他的經(jīng)典臺詞：“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因為這些地方是人們獲取自由思想、知識力量，加強交流溝通和團結(jié)的地方。另外，在別里科夫的“轄制”下，人們不敢大聲說話，寫信，交朋友，看書，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前面幾項都清楚地顯示了政府對知識文化力量的恐懼，對群體組織等有生力量的扼殺，最后一條最匪夷所思，別里科夫本人也是教師，卻阻撓別人念書寫字？他阻撓的會是什么書，什么樣的文字呢？毋庸置疑，必然是宣揚進步思想，開拓人們視野的書籍言論。從這個方面來看，別里科夫果然是專制制度的化身，那么契訶夫本身是否也是從這個立場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呢？

19世紀80年代，俄國的書報檢查制度空前苛刻，庸俗無聊的幽默雜志霸占市場，在這個時期，契訶夫的作品除了《小公務(wù)員之死》和《變色龍》外，大都是些庸常文章。1886年經(jīng)文壇前輩的指點，契訶夫開始嚴肅地對待創(chuàng)作。1886年寫了《萬卡》《苦惱》，1888年寫了《渴睡》。1890年，契訶夫不顧身體病弱和長途跋涉的艱辛，去了沙皇安置苦役犯的庫頁島考察訪問，八個月的顛沛流離和艱苦生活，讓契訶夫深刻了解到俄國農(nóng)民的痛苦和監(jiān)獄的慘狀，他對俄國的專制制度有了更清醒的認識，寫出了《庫頁島》《在流放中》等名作，最震撼人心的莫過于聞名世界的《第六號病室》，控訴了如監(jiān)獄一般黑暗可怕的沙俄帝國。在創(chuàng)作進入鼎盛時期同時，契訶夫也逐漸改變了不問政治的思想狀態(tài)，更為積極地投入到社會生活中。《套中人》就在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了出來。由此可見，契訶夫的創(chuàng)作目的，和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狀密不可分，那么別里科夫的形象特征及意義，也必然建立在折射俄國社會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了。

但是，如果認定別里科夫是沙皇鷹犬，那么他不該如此孤獨恐懼的。《變色龍》中的奧楚蔑洛夫、《胖子與瘦子》中的瘦子，這些角色雖然可鄙，但他們的觀念是很牢固的，奧楚蔑洛夫的信仰是欺下媚上，瘦子的信仰是巴結(jié)比他官大的所有人。他們目光熱烈、意志堅定地要擁抱腐朽的官僚制度，無所畏懼，絕不猶豫。

但別里科夫不是這樣的。

他的敵人是所有人，是這個處于發(fā)展變動中的社會，社會關(guān)系、人際交往乃至真實的生活，對于別里科夫而言都是一堵無法逾越的高墻，孤獨感、失落感、驚恐與絕望鉗制住了他，他像一個被迫害狂，無法消除自己與社會的矛盾，也無法消除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他并不很美好的東西，比如愛情和華連卡的歌聲，但是他無法接受與美好事物相關(guān)的東西，比如熱情、自由，所以他的人生變成了一出鬧劇、悲劇。從這個角度來說，別里科夫不是劊子手，而是陷入精神危機的重度病患。

然而我們不能因為他是受害者而抹去他的罪責(zé)，因為他的身份除了“重病患”，還是一個“次惡人”。次惡人，顧名思義，次一等的惡人，有點像一級謀殺和二級謀殺的區(qū)別。一級謀殺是預(yù)謀比較周密的，二級謀殺則沒有那么強的目的性。別里科夫是處心積慮地要轄制全城的人嗎？看到人們都在壓抑中生活，他有偷笑嗎？顯然沒有，但他的所為畢竟令人厭惡、恐懼。比如說“千萬別傳到當(dāng)局那里”這句臺詞，仿佛是牽掛學(xué)校和同事的安危，實則透出了一種威脅。還有他去同事家串門的習(xí)慣，那種超過一小時的悶坐、監(jiān)視，已經(jīng)完全侵犯了人權(quán)，雖然別里科夫自己認為這是一種和同事保持良好關(guān)系的方式，但是沒人會認同他的好意。這種折磨無聲無息，卻殺傷力極強，難怪校長都怕他。別里科夫就是以這樣一種進攻式的病態(tài)人格來壓迫周圍的人，因此他的葬禮“大快人心”，也不能算是眾人的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