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丹
摘 要:日偽統治期間,東北淪陷區作家們開啟了尋找文化性格的艱難之旅,通過對生活在“滿洲國”統治下東北鄉民人性真相和苦難掙扎的著力表達,完成著以“暴露鄉土現實”救亡圖存的心聲。梁山丁的長篇小說《綠色的谷》,正是將視角投向了承受著經濟和精神雙重貧困的關東鄉民。狼溝與南滿站分別是東北淪陷區鄉村和城市、農民與買辦資本家的隱喻,一個是散發著遠古渾厚、質樸、仁愛大山之母;一個是奸詐、殘暴、偽善的殖民者。而整個淪陷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作為外部環境對東北鄉民有著深刻影響,小說中,作者通過對關東鄉野、城市社會生態等文化意象的描繪,揭示了鄉民親和與疏離、愛戀與反叛的人性變化根源。
關鍵詞:鄉土 人性 正義 《綠色的谷》
魯迅先生曾有言,“植物被壓在石頭底下,只好彎曲地生長,這時儼然自傲的是石頭”{1},這句話最能表達出東北淪陷區文學的精神內核。復雜的文化環境、扭曲的社會形態、堅韌的抗爭,那一頁歷史必須被銘記,今天就讓我們以真誠和科學的態度來重新審視它們存在的可能和樣貌。我們之所以需要如此做,不僅是慎終追遠,更是為了讓正義長存、和平永駐。七十年前那場戰爭中,東北淪陷區的人民經歷了什么?東北文學界是如何堅守與抗爭的?對這些歷史真相的追尋,將重新點燃我們對這段歷史的記憶,與那個時代東北人民的絕望與希望共鳴。
一、殖民統治與鄉土書寫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為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為消除淪陷區的“反滿抗日”精神,加強法西斯統治,殖民當局實施了一系列文化政策:以文學宣傳殖民主義,大量扶植漢奸文學和粉飾文學;制定嚴密、殘酷的文化高壓政策,打擊淪陷區進步文學。1941年3月23日,日偽頒布了《藝文指導要綱》,強調“八一宇”文藝目標,明確規定不準寫黑暗面、嚴禁流露悲觀失望情緒。{2}在這種環境下,大批進步作家和愛國志士接連被捕甚至遇害,整個東北淪陷區文壇是陰森恐怖的。在已無法正面開展抗爭的情況下,一些作家開始冒著生命危險曲折地傳播著進步文學思想,向法西斯統治發出民族抗爭的吶喊。其中,東北淪陷區“鄉土文學”的濫觴就源于這一時期。
“鄉土文學”的概念是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首次提出。這種色彩斑斕的書寫題材,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富有民族特色和地域意味的文學樣態。而面對嚴酷的現實環境,1934年前后,東北淪陷區進步作家蕭軍、白朗、羅烽等自覺肩負起了民族責任,在文藝戰線上以“暴露鄉土現實”{3}的“鄉土文學”創作實踐與敵偽展開斗爭。1937年,受疑遲小說《山丁花》影響,梁山丁在《明月》雜志七月號上發表了《鄉土文學與〈山丁花〉》,被譽為“東北鄉土文學首喊”,文中提出鄉土文學的要旨是“滿洲”需要的文學、現實的文學。隨后蕭軍發表了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魯迅對其中的鄉土特征給予高度肯定。同一時期其他東北鄉土文學作品還有秋螢《河流的底層》、石軍《沃土》、田瑯《大地的波動》、古丁《原野》、山丁《綠色的谷》《山風》等小說,都是東北鄉土文學創作實踐的成果,展現了殖民統治下東北鄉村的立體圖景。這種根植于家園淪陷、故國蒙難的黑暗環境中的文學樣態,不僅充滿了傳統文化的深厚意蘊,更有清醒的疏離和反叛的精神。淪陷區作家的鄉土文學實踐,不僅為東北現代文學發展做出了歷史貢獻,也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創造性發展和世界反法西斯文學成果的重要一翼。今天,重讀這些作品,如同歷史翻頁時的巨大回響,提醒著我們時刻銘記歷史。
在這批“東北鄉土文學”作家中,山丁是第一位明確提出“東北鄉土文學”概念的作家,也是“描寫鄉土現實”“暴露黑暗”創作方法的發起者。通過描寫“所漂流過的平凡市鎮和平凡鄉下”,山丁勇敢地與東北文壇“粉飾堆砌的氛圍”的殖民文學進行著持久而堅韌的抗衡,其中長篇小說《綠色的谷》正是山丁東北“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小說創作于1942年,時值東北“寒凝長夜寂無聲”,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前最黑暗年代”{4}。1943年出版后,為蕭條凄愴的東北淪陷區文壇帶去了一抹綠色生機。小說以立體式圖景展現了一幅北國農村色彩渾厚的鄉土風俗畫卷,通過揭示出狼溝的階級矛盾與國家的民族矛盾,山丁實現了將熱愛鄉土之情轉化為民族抗爭的文藝目標,為刺激東北鄉民民族意識覺醒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正義與邪惡的較量
美國學者詹姆森認為,第三世界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5}。在日本帝國主義殖民統治下,一些貧苦百姓不得不鋌而走險去當“胡子”,山丁對這些樸實、堅強的農民飽含深切同情,希望通過對家鄉狼溝農民武裝的描寫,以“綠林好漢”式中國民間正義為民族抗爭的寓言,反映淪陷區人民的反抗行動。為躲避日偽審查,山丁有意將故事發生時間挪至“九一八”事變前,以承受經濟和精神雙重貧困的東北鄉民為切入視角,以農民與資本家間階級矛盾為象征,對日本殖民統治給狼溝鄉民帶來的災難提出控訴。
小說《綠色的谷》中,山丁再現了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東北后農村百姓血淚交織的悲慘生活。通過上坎林家和下坎于家兩條主線,小說展現了一系列人物命運悲劇:有林家守望門寡林淑貞和管家霍鳳的愛情悲劇,有佃戶于七爺喪子身亡的悲慘遭遇,有傳奇人物小白龍揭竿而起的民間傳奇,有橫行霸道的地痞混江龍欺壓百姓殺害林淑貞的家庭悲劇,有小彪的覺醒和與家庭決裂,有帝國主義走狗錢如龍興建鐵路、掠奪鄉民財富的陰謀。而這些悲劇的因由都是殖民統治下東北鄉民的現實處境:政治和經濟的雙重壓迫。
其中,作者對上坎地主莊園林家的興衰沒落著墨最多,作者力圖揭示造成這個家族每個成員命運悲劇的不合理性。首先是小彪父親林國威與叔父林國榮兄弟決裂的家庭悲劇。林國榮假借族兄林國威的戰功之威,在南滿站投機倒把,最終賠了五十火車黃豆和三萬多塊老頭票,被“取引所”代理店逼迫。哥哥林國威氣憤之余賣了柳條邊外“一百晌肥地”替林國榮還債,并與他斷絕手足關系。而造成這一悲劇的南滿站資本家承辦的“取引所”是日本人在東北辦買空賣空的交易所,通過投機方式日偽在東北大肆地掠奪糧食、土地和礦產資源。還有小彪母親石桂英的婚姻悲劇。丈夫林國威陣亡后,舅舅石德海與南滿站買辦資本家、日偽在東北的“代理人”錢如龍勾結,逼迫母親改嫁到錢家。此后,林家交到了林淑貞手中后又一系列悲劇開始了。在林淑貞和小彪的矛盾悲劇中,林淑貞希望小彪能接受傳統教育,繼承家族產業;而小彪是受過“五四”新思潮影響的新青年,崇尚戀愛自由和個性解放,認為勞動創造財富才是合理的而拒絕接受繼承,這可視為是對非正義殖民掠奪的諷刺;其次殖民掠奪使林家財產陷入危機時林淑貞被殺,元兇竟是親哥哥,也是一地痞流氓——殖民者爪牙。這些尖銳的沖突對啟發鄉民的民族和反抗意識有強烈影響力和感召力。
此外,小說中強烈的政治隱喻也賦予了文本更大的可讀性。狼溝和南滿站兩個異質性個體有著不同命運,表面他們是鄉村與城市、農民與買辦資本家形象,內里分別象征著:散發中華民族遠古樸實、仁愛、堅強的大地之母,代表著正義;奸詐、殘暴、偽善、野蠻嘴臉的殖民者,代表著邪惡。
三、親和與疏離的人性變化
戰爭雖已結束,但其帶來的影響卻未終結,戰爭中人們絕望又尚懷希望。殘酷的戰爭改變了殖民地百姓的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而同時淪陷區進步人士不斷進行抗爭,重申和肯定著戰爭中百姓的人性與價值。以山丁《綠色的谷》為例,作者對國民深層文化心態的捕捉,不僅體現出“鄉土文學”的文化意蘊,其在東北淪陷區文學中也有著獨特價值。
雄闊、壯美的山鄉,是鄉民回望故土時最深沉的眷戀,也是鄉土文學中審美性價值最高的部分。而特殊的時局又使東北淪陷區“鄉土文學”蒙上了家國淪喪、民族矛盾的沉重基調。小說開篇先展現了一幅東北鄉物產富饒的明麗景象:“秋天的狼溝,滿山谷泛濫著一種成熟的喜悅,青綠色的粗皮酸梨、橙黃的榛子、黑紫色的山葡萄……”{6}而壯美描繪背后,是社會圖景的豐富和浩大:民風淳樸,民俗獨特。這幅富有魅力的山鄉圖景不僅給讀者以強烈的心理撞擊,對這個美麗的“大地之母”的描繪也表達了作者深情的熱愛和眷戀。
然而,在東北淪陷區時期,日偽所建構的外部環境對東北鄉人情人性有著深刻影響。小說中,通過對關東鄉野狼溝和南滿站自然和人文環境的刻畫,揭示出造成鄉民愛戀與反叛、親和與疏離的人性變化根源是被殖民。殖民統治帶來的鐵路和機關車,像一個現世的魔障、貪婪的寄生蟲掠奪著鄉民賴以生存的物質資源。此時的狼溝自然景觀、文化風俗在異質文化沖擊下已千瘡百孔,失去了昔日的絢爛,此時鄉民回望故鄉是無所依的。如童年期小彪對狼溝是眷戀的,母親改嫁途中,銘記姑姑林淑貞的囑咐而不忘是自己是狼溝生的。狼溝代替了生母,不僅養育了小彪,也孕育了民族的一隅東北。而吸收了進步思想覺醒后,他便叛離故土,遠走他鄉。當在狼溝外歷經波折回到故鄉時,他又重歸大地母親懷抱,小說結尾處小彪像吮吸母親奶水似的呼吸著狼溝充滿苦味的晚風,母親狼溝使他感到溫暖陶醉。
此外,狼溝特有的文化模式對鄉民人性變化也有深刻影響。文化人類學家坎西安認為,希望與相似經濟地位的家庭聯姻是一種特征性的文化現象。小說中造成淑貞與霍鳳、小蓮與小彪之間愛而不得、戀而反叛愛情悲劇的是財富與階級的懸殊,它桎梏著狼溝鄉民的人性表達。林淑貞是個做了面子奴隸而又生命力頑強、執拗于生的女人,自認為與霍鳳之間的愛情是罪孽,應虔誠懺悔。她克制著自己內心的萌動,與霍鳳保持距離;霍鳳因身上的奴性,對林淑貞是敢愛卻不敢言。小彪與小蓮的愛情同樣受這種文化模式影響,佃戶于七爺告訴小蓮不應該攀林家的高枝,最終她被嫁給了崔福。兩段純美的愛情、兩對陷入愛情合與離中的鄉村人物,在這種文化模式的影響下都以悲劇結束。
文學作品作為時代精神、社會風情、作家意志的物化形態,總顯現出主體與客體的契合與矛盾。《綠色的谷》中,山丁融關東鄉野自然景觀、鄉土人情、風俗文化于一體,用民族話語建構出族裔認同框架,從而成功地對抗了日偽的殖民話語。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不僅是軍事的勝利,更是思想的勝利。作品中雖未正面描寫硝煙彌漫的戰場,卻呈出一個有意味的形式、一個散發著文化意蘊的民俗社會,以民眾生命的悲歌來映襯時代影像,進而激發著淪陷區百姓的民族意識和反抗意識。
總之,以《綠色的谷》為代表的這些東北鄉土文學,不僅顯示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和文化價值,更重要的是能讓我們反思歷史,讓昨天永不重演。■
{1} 李何林:《魯迅的生平及雜文》,陜西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
{2} 彭放:《中國淪陷區文學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3}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卷·東北淪陷期小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
{4} 梁山丁:《萬年松上葉又青·綠色的谷鎖記》,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20頁。
{5} 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藝》,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35頁。
{6} 梁山丁:《綠色的谷》,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