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于丹
中國故事的三種表達
◎ 文/于丹
怎樣講好中國故事,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在今天這樣一個跨文化的環境里,“中國故事”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但是中國故事的確很難講,如何講好中國故事,筆者認為要從三個方面入手。
任何一個中國故事,都繞不開漢字和中國的語言。如中國人講“天人合一”,這是今天的中國孩子都會覺得很難的一個觀念,但是其中有一個最簡單的中國字,這最簡單的中國字莫過于這個“一”字。老子說“天得一以清”,蒼天有了這個一就風調雨順了;“地得一以寧”,大地有了一就沒那么多地震、海嘯和泥石流了;“谷得一以盈”,谷物保持一種恒定的成長就會長得飽滿充盈;“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一個統治者找到了統一的法則就可以做天下的統帥。“以為天下正”的“正”字就是正確的“正”字。大家今天看“正”,上面是一橫,下面是一個“止”字。“止”的象形字是畫出來的一只腳,也就是一只腳踩在起跑線前,這個字形就叫正。我們從哪里出發都要有規矩,大家在比賽的時候誰也不能搶跑、不能踩線,這只腳所踩的這根線的這個方向叫正道,你要走這條道跑到旁邊去了就是歪門邪道。我們看元旦的“旦”字,是一橫上跳出一個太陽,這一橫就是地平線。所以,中國的“一”就是標準,它是起跑線,它是地平線,它是萬物融合的起始,這就是“一”。
再來說“人”字,一撇一捺。當人從彎腰終于挺立起來的時候,它表現為一種陰陽相生的支撐,它是一種辯證統一。當人遇到一的時候,就是“大”,當我們伸開雙手站在地平線上它就是一個長大了的人;而當“大”上再加一個“一”的時候就是“天”,人終于頂天立地,這叫長大成人。
中國人之所以講“天人合一”,就是一個人最后要合乎天,得天道,不敢傷天害理,相比于西方的宗教而言中國人更多相信的是自己的天。很多說英語的外國朋友如果不小心絆了一下,可能你會聽到他們本能的說“Oh,My God”,中國人則會說“哎喲,我的天”、“唉喲,我的媽呀”。中國人沒有喊神的,因為他從小不進教堂,他只喊兩樣東西,喊天說明我們是信天理的,喊媽說明我們是信倫理的,中國人用來替代神的就是天理和倫理。
這就從文字說到了語言,文字的生成其實就是我們觀念的成長,我們的“天人合一”就是不失天道,不違天理,也不對抗天時。我們的倫理其實也是地上的一種凝結,當天人合一、頂天立地的時候人就長大了。實際上這個長大的人和那一橫還有一種組合方式,如果它不是放在頂上做天,如果是小小的一橫插在這個人的頭上,那就是“夫”字。夫的一小橫是表示男子二十為弱冠,頭上插上簪子,以示成人禮。中國過去以8寸為一尺,以8尺為一丈,長到一丈的大丈夫插上簪子表示成人。這個“丈夫”不僅僅講的是一種身量,更重要講的是一種心量,就是他有沒有擔當大丈夫的使命感。我們今天的孩子長的都比前輩要快得多,營養都要更好,但是作為大丈夫的成人禮反而被現代生活忽略了。在中國字里本來就是有觀念有故事的。
我們還可以和西方的朋友講我們的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是可以畫著畫講的。“春”字最早上面是小草的萌生,中間“屯”的部分表示種子發芽,下面是一個太陽,大篆把“春”字畫出來就是欣欣向榮的大地回春圖,即使寫到現在的楷書,太陽這個“日”還在下面。也許很多人會問,太陽是在天空的,為什么你們春天時候的太陽在地底下?這是因為中國人認為大地回春,冰雪消融,萬物生長,那個陽氣的蒸騰是從地下開始蘇醒的。春天舉著新枝嫩葉往上長,向天空致敬,這就叫“沐春風而思飛揚”。“秋”字由一個禾和一個火組成,當收成都結束了,草木灰要還田了,燃燒秸稈,低垂的谷穗果實又重新向大地回歸,這就是一個循環。
中國的文字本身像一幅畫,這些畫里都有觀念,如中國人重倫理、重家庭的觀念。家是什么,“宀”字頭,現在通常叫“寶蓋頭”,家里能養一頭豬就可以安頓下來,小富即安,家里不需要豪宅,不需要置多少房產,能養豬了日子就能過的不錯。更有意思的是家中有女即是安,這屋頂底下得有個好女人,一家人就都安心了。在過去中國的女人不能出來接受教育,也不能工作,但是母親的教育是那么重要。國人講的“孟母三遷”、“岳母刺字”、“三娘教子”等故事中,不識字的中國女人也是傳承中國家教和門風的,因此家里有個好女人這個家才能安穩下來。
中國人的觀念要找到一個載體,最難的是語言和漢字里面藏著的約定俗成。這種故事講深刻了,這其中的觀念還可以去和其他文化進行比較。跨文化是在比較中去完成融合的。如大家都有造物的故事,都有洪水的神話,也都有太陽神的神話,各式各樣的神話故事放在一起時會看見其中蘊含的觀念。國人從來都覺得人和天地是融合的,這才叫“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自然是萬物法則的根本,天地人是世間的三才。
這樣的故事是可以從最簡單的漢字講起的,可以從我們約定俗成的口頭語講起的。不要認為語言和文字僅僅是工具,它本身也是目的,它既是一種載體,同時它也呈現了內容。
把中國藝術形式和西方藝術形式進行比較,我們會發現有很大的不同。縱觀全世界,西方人的眼光很多是結構式的,能夠看見它的局部和整體,而中國人是解構式的,它是在一個整體把握的模糊中去尋找它精準的審美。這就是我們對清晰的結構世界和模糊的感知世界在東西方審美中的差異。
我們欣賞國畫和油畫,油畫在局部只是色彩的堆積,但是逐漸往遠處看的時候會看見它清晰的透視結構關系,這也就是為什么達芬奇畫那么多次的雞蛋,找它明暗的陰影;達芬奇同時也是一個醫學家,他要精準地解剖人的機體骨骼,畫出來的肌肉也都是要符合比例和透視的。而中國畫,用李白的詩來說“云傍馬頭生”,它講究的是一種主觀的寫意,這也是中國人“天人合一”所體現的畫意畫境,這其中也包括我們的建筑。我在德國看到西歐有很多建筑是哥特式的,都是單體高聳入云的,這是一個人向神、向天主致敬的姿態,是優美的、孤單的、崇高的,保持著他的敬畏。但是我國的古建筑很多都是群體建筑,都是不高的一大片,這體現了國人居住的風水觀念和向大地的認同。在古代中國,從皇上的家紫禁城到老百姓的家四合院,坐北朝南的房子一定是屬于最受尊敬的人的。這是因為我國的北部是蒙古,是西伯利亞的寒風,房子北邊是抵抗寒冷的,而南方就是暖暖的太陽,這樣一個背對寒冷,迎向陽光的位置就一定是最尊貴的人的。然后東西廂房次第排列,從皇上的王公大臣,一直到老百姓家里的長子、次子,在房子中體現的是群體的倫理秩序,它一定不是單體的。
同樣,我們會看見在很多舞臺藝術的表現上,西方的芭蕾舞往往會有一個大托舉,舉起來的女演員她四肢伸展,延展向天空,想要沖破種種的羈絆和束縛,而這樣的動作在中國舞臺藝術中是沒有的。我國的戲曲當中都是圓的、向大地的,如我國的京劇、昆曲出場以后可以跑圓場,武將的拉山膀,旦角的蘭花指,一切都是圓潤的向大地回歸,它不會掙向天上。
這些不同也表現在我們的節日上。西方很多的流行節日都是從天上下來的,圣誕節、感恩節、復活節都跟天上的主有關,而中國的節日都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因為我國過的是24節氣。只有中國會有清明這樣的節,一方面它是個節氣,種瓜種豆不誤農時,另一方面它是個節日,慎終追遠,祭奠自己的祖先。這種節氣和節日的合一就是中國文化的現象,這些都是故事,而藝術形式也是最容易完成比較中的表達的。

■福 賈云龍/書
分析不同文化的差異,首先要找準自己的本體,同時把對方作為自己的參照系,不作比較就無以溝通,沒有溝通就更談不上文化生態的融合。
我們可以在藝術題材中找到太多的差異去完成觀念溝通的意象。有外國朋友問我中國哪里好玩,筆者可以推薦四季不同的地方請你來中國。因為中國有四季的表情,中國四季山川都不一樣。聽中國的音樂,到了江浙就有管弦絲竹,就有平彈昆曲,它的婉轉細膩的水磨腔跟江南園林小橋流水氣質上是一體的;來到北方,到了陜西聽的叫吼秦腔,不吼不行,一山一山隔得那么遠,所以在陜北民歌中有很多疊字,例如“山丹丹”、“招手手”、“妹妹流下淚蛋蛋”,我想之所以用疊字,是跟它的山川有關,就算唱出一個字來,在山里回蕩之后最后就變成了疊字。地形地貌對氣質的養成,這就是我們血液中的基因,而我們的文化也是帶有表情的,不到內蒙古的大草原很難理解長調,它必須是天高遼闊那樣的地方,悠長的聲音才回蕩得開。我們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所滋養的是一種文化,我們在穿行之中會得到它深刻的解讀。在藝術形式中完成跨越與融合。跨文化,就在人的跨越中融合,這些都是故事。
人類的天性從某種意義上講都是小孩子,孩子都喜歡玩游戲,孩子都喜歡聽故事。文化交流說白了就是讓我們這些知性的成年人重歸人類爛漫的童年,用我們自己的生活經驗和好奇心去對別人的生活經驗致敬,然后完成融合和解讀。人本來就生活在故事中,只不過當我們長大之后,太多的目的讓人過分直接和功利,我們忽略了其實我們人人都是故事的主人公。如果每一個人都愿意把自己還原到故事之中,我們的語言和文字是繞不過去的一個交流障礙,但同時它也是一個趣味橫生的故事載體。
我們在書寫一個個漢字的時候,那些畫筆中隱藏的密碼其實就是在講中國的觀念。我們每一個人也活在藝術之中,不是為了當藝術家,但是藝術使人活得有趣,無論聽音樂、看畫兒還是欣賞戲曲,甚至是我們生活中一段激情的感受,去看它的意象承載,去看它凝聚的表達,這些其實都是故事的載體。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別把生活變成那么玄妙的事情,樸素的生活永遠是可愛的。中國人說琴棋書畫詩酒花這是雅事兒,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就是老百姓開門的事兒,什么時候我們還原到老百姓的茶里我們才能重歸草木之間,只有自己認可了自己樸素而可愛的文化,我們才能作為這個文化養大的一個人去給別人講好自己的故事。
其實每一本書中藏的都是一個一個故事的糖果,體現著不同的文化。當每一個人帶著各自的感情活色生香地講故事的時候,我們今天這個有著種種為戰爭、饑餓、貧困困擾的不安寧的世界,能在故事中熔鑄一個最好的未來。讓大家更加平心靜氣,從愛故事、講故事開始,我們可以作出來的努力將不僅僅止于文化,而是人類共同文明的未來。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化創新與傳播研究院院長)
■ 編輯:張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