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琦
(天水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0)
長期以來,人們對翻譯的認識就是把它僅僅看作是兩種文字的轉換,即所謂“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1]1020世紀后半期,西方翻譯學出現了文化轉向,隨著解構主義、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等后現代翻譯理論的發展以及后來的文化研究越來越帶有強烈的政治傾向,翻譯的政治研究慢慢拉開了序幕。
“翻譯的政治”作為命題是由歐洲學者沃納·溫特(Werner Winter)在其《作為政治行為的翻譯》(Translation as Political Action)一文中首次提出的,而對其內涵、外延及產生的語境作了較為系統闡述,并使其進入科學化的軌道的功勞應該歸功于伽亞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這位著名印度裔美國后殖民批評家擁有多個稱號,當今西方文學批評之“怪杰”,“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的解構主義者”,“世界頂尖的文學理論家之一”,并與賽義德,霍米·巴巴一道稱為“后殖民研究三圣”。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把“翻譯”看得太重要了,并在翻譯領域作出了重大貢獻。正是她在《局外的教學機器》(Outside in the Teaching Machine)一書中正式提出了“翻譯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這一命題,并將它置于女權主義、后殖民主義、后結構主義的視角中予以考察,對其中蘊含的權力問題作了深刻的討論,并對第三世界文學譯至英文語境中的一系列強權與暴力問題進行了認真的研究。這與其說是研究,不如是一種潛意識的控訴,一種文化的抵抗,一種自我身份的書寫。通過探究翻譯背后的“靜默”的暴力以及女性主義譯論,斯皮瓦克似乎在向人們揭示一種翻譯倫理,即他者的翻譯。
“翻譯的政治”中的“政治”不同于以往“會議”、“政客”等傳統概念,而是具有現代哲學的范疇,是指權利關系及其相關的擺布策略。[2]斯皮瓦克在后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的三維空間中考察翻譯的政治問題,她認為翻譯存在于兩種不同文化的碰撞和交融中顯現或隱現的權利關系中,主觀因素涉及譯者的能力、身份、操縱策略與組織方式,客觀因素則是包含媒體、出版者、期刊等在內的贊助人制度。對于這一概念的理解可以從三個角度進行審視。
斯皮瓦克認為語言是讓我們得以了解事物,了解自身的眾多要素之一,它具有“三面結構”:修辭(rhetoric),邏輯(logic),靜默(silence)。這“三面結構”不是處于靜止狀態,彼此之間是流動的,而且呈破壞性的互動關系。[1]78邏輯使我們得以依據明確標明的連接把言詞串聯起來,修辭則必須在言詞之間及言詞周圍的靜默中活動,試探著怎樣才能起作用,效力有多大。[3]399如果不建立起這樣一種模式,就沒有真正的翻譯可言。在斯皮瓦克看來,修辭是關鍵,“每一種語言的修辭性都以某種方式顛覆其邏輯的系統性”,而“在修辭內部起作用的”是“沉默的暴力”。[4]216就如同她作的比喻一樣,正是修辭性打破了連續性,這種擾亂力讓人感到“如織好的布匹一般的語言的織邊松落、散落成軌道”。[5]279“語言的織邊松脫”是指修辭借助靜默的暴力破壞已經排好的話語秩序,而同時另一種新的秩序和結構鑄造的“軌道”卻悄然形成,給讀者展現出另一種新的理解可能性。這樣,文本中原本“微妙的,獨特的,隱藏于個別之下的各種各樣的痕跡”就通過靜默的暴力得以呈現,而這正是“翻譯的政治”的具體體現。也就是說,隨著修辭的介入,現有的話語秩序及其隱含的政治便消聲,而新的翻譯政治得以展現。這一翻譯的政治道出了譯者所處的兩難境地,譯者到底是應該更貼近原文,譯出隱含于原文的意義,還是應該用譯文讀者更親睞的修辭,以沉默的暴力來使原文消音,來贏得更多譯文讀者。就此,斯皮瓦克提出“翻譯是最親密的閱讀行為”這一說法,認為“譯者首先必須完全帖服于(surrender to)原文,她必須在文本中苦苦求索,窮其語言盡處”,只有通過親密的閱讀,文本背后那些隱藏的他者的蹤跡才能凸顯出來。
在將第三世界的文本向英語翻譯過程中,“他者”往往被消音,“賤民”常常無發言權,兩種文化的差異性被抹殺。因此,要想為處在弱勢地位的“他者”負責,甚至也要響應靜默,翻譯者要和作者建立最親密的關系,做原文最親密的讀者,才能貼服于原文,在兩種文化交流碰撞中使原文獲得新的生命力,為“他者”特有的期待作出回應。
“翻譯像女人,忠實的不漂亮,漂亮的不忠實”是曾經流行于翻譯領域的經典比喻,由此可以看出翻譯崇尚的忠實背后所隱藏的性別隱語和男權意識形態的暴力,它不僅包含著對女性的性別歧視,還包含著對譯作的歧視。斯皮瓦克就是在女性書寫的前提下討論翻譯的,這使她提出的翻譯的政治具有復雜的內涵,將翻譯推向更為廣闊的領域。她說:“當為數眾多的女性主義者出于熱誠,給予母語不是英語的女性主義者發言的權利時,采用多數人的語言──英語──則更為公正。然而就第三世界的非英語人士而言,這多數人的法則到底是禮儀之法則,還是民主公平的法則,抑或是強權的‘法則’呢?”[6]145但多數人的法則未必見得高尚。大量的英文翻譯中,尤其是在第三世界文本被譯為一種翻譯腔之際,民主的法則被誘拐為強權的法則的機率大大增加。當歐洲以外的女性主義文本一味的譯成強權者語言“英文”的同時,作為“他者”的女性往往會成為帝國主義霸權和男權統治的雙重犧牲品,在作品中全然消音。
后殖民指的是文化殖民,也是一種文化侵略主義。后殖民理論批判的核心問題是西方憑借其話語主導權對東方在文化上的支配與控制。在后殖民語境下,翻譯的政治注重的是解釋或描述存在于不同民族、不同種族和不同語言之間的不對稱和不平等的關系。特賈斯維莉·尼南賈納(Tejaswini Niranjana)在“為翻譯定位”一文中提出,翻譯構塑了殖民狀態下不對稱的權力關系。[5]117斯皮瓦克的“翻譯的政治”也將關注的焦點聚焦在后殖民主義下權利的不對等,她認為,語言在國際上的地位從來就不是平等的,英語如今已漸漸成為霸權性語言,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容易以反對我族中心論和文化本質主義的名義墜入強勢話語幫兇的陷阱。
翻譯活動是一種跨文化的交往、對話活動,它涉及到一定的社會規范和準則并被要求遵循之。譯者作為其中必不可少的因素在漸漸被賦予更多主體性的同時,也面臨很多問題,如譯者是否不受約束,譯者的職責到底是什么等,但譯者“應該如何翻譯”即遵守什么樣的翻譯倫理觀始終是譯者和翻譯理論家要面對和思考的問題。法國當代翻譯理論家、翻譯家、哲學家安托瓦納·貝爾曼(Antoine Berman)認為翻譯的倫理存在于目的語的語言和文化中,應當把“他者”當做“他者”來承認和接受,翻譯要尊重原作,尊重原作中的語言和文化差異。而韋努蒂則采用“抵抗”為特征的翻譯倫理,主張通過“異化”的翻譯策略來抵御英美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化霸權。切斯特曼還進一步提出了再現,服務,傳意和規范等幾種翻譯的倫理模式。
歸根結底,翻譯倫理的根本問題是譯者對翻譯所涉及的各方責任問題,其中包含追求“真理”與“可靠、信任”的問題,即不欺讀者。從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角度來談翻譯倫理,就是要求譯者與原文地位的“平等”,最終使譯文等同于原文以期贏得讀者的“尊重”。
從后殖民角度來看,翻譯應該是面向“他者”的,翻譯的態度應該是對他者的態度。有些學者將斯皮瓦克同魯迅的翻譯研究等同起來,而仔細研究我們便可發現二者的翻譯觀還是有區別的。魯迅的“拿來主義”和他主張的“硬譯”是以翻譯作為工具,引來醫治中國文化痼疾的良方,所以他的翻譯理論主張具有強烈的功利性和明顯的政治目的。如果說魯迅是抱著實現救亡圖存的宏觀政治目的,讓他者為我所用、為我服務,那么斯皮瓦克則是從微觀的語言修辭與邏輯入手,通過微觀的語言修辭與邏輯矛盾之間的碰撞來折射不同的語言文化在交流和翻譯的過程中所隱含的內在的權力關系和權力暴力。[6]44斯皮瓦克深切的感受到了身上的三種壓力:即作為少數民族的東方人壓力;作為女性面對男權話語的壓力;作為第三世界移民在第一世界話語面前失語的壓力。由此可看出斯皮瓦克的“翻譯的政治”命題的提出顯然是針對已然隱含在現有的話語秩序和思維程序背后的政治暴力,即不同語言之間存在的等級秩序或同一語言內存在的話語霸權。她試圖借助于這樣的一種翻譯的政治觀折射或呈現被現實政治遮蔽的不同文化尤其是英美和第三世界文化之間的種種復雜的、不平等的問題。
因此,她的翻譯思想中所滲透的翻譯倫理歸根結底是對“他者”的倫理,即如何對待外來的、異質的,特別是弱勢文化的事物。“他者”是相對于譯者或譯文讀者的“我”而言,尤其指那些被劃在主流權利話語之外的從屬的、受壓迫的、失聲的群體或個人。在談到翻譯時,她要向人們昭示一種翻譯的倫理,即譯者到底應該怎樣譯,到底“他者”是否就該被消音,到底“庶民”能不能發言,以及翻譯到底是該淹沒他者還是追尋他者的印跡。
在斯皮瓦克這里,一方面,后殖民翻譯不再是對東方民族他者形象的想象性繪制,而是對現實中特定差異個體的接觸和經驗;不再是對文化差異的異國情調化、奇觀化和神秘化,而是對文化差異的闡明和衡量,即呈現特定歷史文化情境下特定的憤怒、愛情、失望和決心,揭示民族間層出不窮的差異和距離,從而著手挑戰和打擾同一性經濟給予人們的自滿情緒。
由于語言中不存在足夠的相似性,在翻譯時有些東西一定會丟失,體現某些價值群的特征一定會由目標語言中不同價值群的特征所取代。這時,譯者則根據他對整體的看法做出選擇,僅僅把詞匯翻譯過來是行不通的。但同時,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屬下文本的他者性,斯皮瓦克堅持忠實是翻譯的首要原則,這意味著對原文他異性的“誘惑”和“號召”做出不受“我”之污染的經驗式回應,這是負責任的翻譯對作為他者的原文必須承擔的一種倫理責任。
在斯皮瓦克看來,在翻譯第三世界的文本時,忠實的必要性愈加強烈,它要求譯者不再是保持距離的對文本友好閱讀,而是應該和他者秘密相遇和親密接觸,把那些失去了面孔的倫理主體重新喚回;要求譯者忘記昔日被灌輸的那些機構化的、習以為常的、含有各類種族、階級性別偏見的知識和價值觀念,拋棄由于這些知識和價值觀念而造成的各種謬誤和偏見,承擔起一份愛與愛欲的沖動,走出自己身份之外,進入他者文本。在這里,譯者所作出的屈服并不違背倫理,而是一種愛欲的表現。只有客觀真實的面對他者,在平等寬容中創造“我”與“他者”的對話空間,不是試圖淹沒他者的聲音,而是要試圖通過各種渠道去尋訪那些被消音的他者,這樣才能真正無愧于紐馬克賦予譯者這個“一種高尚求真的職業”的美稱。
由此看出,斯皮瓦克的翻譯思想背后傳遞了一種“他者”的翻譯倫理,即翻譯不應該是強權者施展權力的手段,而是想法設法讓“庶民”發聲,弱者獲取平等權利的途徑;不是通過歸化使世界發出同一聲音,而是應該忠實原作,使異化的“他者”不再難以想象;不是代表“他者”說話,而是要努力尋找追尋“他者”的印跡。因為屈服的愛欲同樣會綻放光彩。
斯皮瓦克的翻譯思想告訴我們,翻譯現象遠非語言轉換那樣簡單,它滲透這社會文化的政治特性。翻譯與政治、權利、和社會環境有著很大的關聯。在她看來,譯者所做的不是要通過歸化讓世界發出同樣的聲音,而是作為原文最親密的讀者保持不同文化間的差異,把文本中他者的蹤跡顯現出來。通過分析筆者發現斯皮瓦克翻譯思想中存在翻譯倫理傾向,即“他者”的倫理。關于譯者應該怎么譯的問題,斯皮瓦克提出譯者在將第三世界的文本翻譯到英美文化中時,應親密閱讀,忠實原作,使常常被忽略的“他者”不再沉默并且能言之有聲。譯者要服帖于原文,傾聽“他者”的心聲,這樣才能完成完成他們神圣的使命。在全球化語境下的今天,該翻譯倫理對譯者的翻譯,尤其是將大量漢語作品譯成英語時具有一定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1]費小平.翻譯的政治:翻譯研究與文化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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