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偉
(遼東學院 韓朝學院,遼寧 丹東 118000)
金兀術在我國可謂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一位歷史人物,這在很大程度上應當歸功于古典小說《說岳全傳》(以下簡稱《說岳》)對其形象的生動塑造。《說岳》是歷代“說岳”故事的集大成之作,它的增訂者金豐在《自序》中談到整部小說主要是想突出“岳武穆之忠、秦檜之奸、兀術之橫”,岳飛、秦檜與兀術的確是《說岳》全書重點刻畫的幾個主要人物。岳飛是抗金將領的楷模,秦檜是賣國投降派的頭子,而兀術則是金國將領的代表。岳飛的“忠”、秦檜的“奸”以及兀術的“橫”都給讀者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但是,作者過于突出岳飛之“忠”與秦檜之“奸”,因而岳飛、秦檜的形象略顯呆板,不夠生動飽滿,帶有“臉譜化”的特征。而反倒是作為岳飛陪襯與對立面的兀術被刻畫得立體生動,精彩傳神,值得讀者細細品味。
《說岳》的確也表現了兀術驕橫、粗暴的一面,但是這些特點并非作者寫作的重點,往往只是一筆帶過,這些只能算是兀術性格的次要方面。《說岳》對于兀術的形象并沒有一味地加以丑化,更多的是進行正面的肯定與贊揚,全書對于兀術有很多的美化描寫,這些才是讀者眼中兀術主要的形象特點。作者運用了多元化的手法來塑造兀術這個人物,寫出了人物的方方面面。總的來說,《說岳》中的兀術形象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說岳》第十五回中兀術第一次出場,小說對其外貌作了如下的描寫:“臉如火炭,發似烏云。虬眉長髯,闊口圓睛。身長一丈,膀闊三停。分明是狠金剛下降,卻錯認開路神猙獰。”與長相相反的是兀術“雖然生長番邦,酷好南朝書史,最喜南朝人物,常常在宮中學穿南朝衣服。”當他初入中原,見到宋朝守將陸登,便心里暗生敬佩之情,認為“果然中原人物,比眾不同”。
《說岳》作者運用了我國古典小說常用的“出場定格”的方法來塑造兀術的形象,因此兀術一出場就給讀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方面他長相兇惡,孔武有力,有著驕橫的性格,作者將其形容為“狠金剛”、“開路神”;另一方面,他又深受中原文化的影響,讀的是漢族的書籍,喜歡的是漢族的人物,還愛穿漢族的服飾,這一切說明他服膺中原地區的先進文化并身體力行。驕橫與儒雅這兩個看似矛盾的性格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說明兀術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他的性格具有多個值得言說的側面。
兀術學習中原先進文化的結果是他接受了儒家忠孝仁義的道德觀念,以此作為自己評判人物的標準。兀術在評判宋朝人物時,不是看其是否有利于己方的利益,而是看其是否符合忠孝仁義的道德觀念。中國古典小說往往都以教化百姓作為創造的宗旨。因此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都寄予著作者的道德評判色彩,人物的美丑善惡往往是互相對立與互為比照的。這突出表現在兀術敬重忠良、憎惡奸佞的方面。
兀術敬佩陸登的忠勇與為人,因此在攻破潞安州之后厚葬陸登夫婦,將陸登的遺孤陸文龍撫養成人,并且下令“不許動民間一草一木,違令者斬!”他敬重李若水為宋室忠臣,因而對其禮遇有加,并不計較他頂撞自己的過錯,反而想方設法保護他。后來李若水被老狼主殺了之后,兀術還保護李若水的母親,并贈銀五百兩作為養贍之資。他與昔日梁山好漢呼延灼交戰,兩人大戰數十回合,最后呼延灼跌下馬來,被兀術一斧砍死了。兀術獲勝之后并沒有一絲的高興,反而說“倒是某家不是了!他在梁山上何等威名,反害在我手。”由此可見,兀術欽仰呼延灼的忠勇,對其充滿了惺惺相惜之情。兀術尊重和禮遇忠君愛國的宋朝將士,而對于背叛宋朝的奸佞,兀術則非常地厭惡。得知張邦昌是宋朝第一奸臣時,他便說道:“既是奸臣,吩咐‘哈喇’了罷”。后來在軍師哈迷蚩的勸說下,為了伐宋的戰略需要,暫時留住了張邦昌的性命,但是最終還是下令將張邦昌、王鐸二人殺了祭旗。宋朝的另一位降將劉豫也被兀術下令誅殺了。由此可見兀術對于投降背主之人毫無好感。在兀術追擊高宗時,見高宗之妃荷香不但不保護高宗,反而告發高宗逃走的方向,兀術認為“夫婦乃五倫之首”,荷香作為嬪妃出賣夫君,是“寡廉鮮恥、全無一點恩義之人”,就一斧將其砍成兩半。
兀術出場的背景是金邦老狼主為了挑選伐宋的大元帥,下令凡是能舉起重一千余斤的鐵龍者便可當選,別人都力不能逮,而兀術卻只手將鐵龍連舉三舉,被老狼主封為昌平王、掃南大元帥。這是兀術在書中的第一次登場亮相,作者運用了烘云托月的寫法來表現其英勇,取得了先聲奪人的藝術效果,令讀者對兀術產生了深刻的印象。由此也可見作者對于如何更好地刻畫兀術的形象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說岳》第二十七回寫兀術與岳飛的正面交鋒:“槍來斧擋,斧去槍迎,真個是:棋逢敵手,各逞英雄,兩個殺做一團,輸贏未定。”并且有詩贊云:“大鵬初會赤須龍,愛華山下顯神通。南北兒郎爭勝負,英雄各自逞威風。”將兀術刻畫成可以與全書的主角岳飛相匹敵的勇將和英雄,毫不吝嗇對其的贊美之詞。因此有學者指出“在小說《說岳全傳》里,他(兀術)雖與岳飛一反一正而作為反面人物來出現的,但在作者精彩的筆下也還是不失其英雄本色的。”[1]112這一點是大家所公認的。
此外,兀術的身上還有其他諸多美德。比如作為將軍,兀術非常愛惜手下的將士。第十五回寫番兵中陸登埋伏,盡皆喪命,“兀術見此光景,不覺大哭起來。”他紀律嚴明,每當攻克一座城池之后,總是嚴格約束部下,禁止燒殺搶掠的行為。兀術還有不好女色的特點。小說第十八回寫張邦昌向兀術進獻金銀財帛與歌童美女時,兀術道:“但這歌童美女,我這里用不著,你可帶了回去罷!”
綜上所述,《說岳》中的兀術雖是一位侵略軍的頭目,但作者對他的描寫不同于以往兇殘暴虐的敵酋形象。兀術的言行舉止、道德觀念都具有明顯的漢化特征,完全符合中國傳統的價值觀,他活脫脫是一位漢化了的英雄形象。
《說岳》之所以沒有將兀術寫成完全的壞人,而是塑造了其復雜的性格特征,主要是由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決定的:
《說岳》屬于歷史題材的小說,金豐在《自序》中明言:“從來創說者,不宜盡出于虛,而亦不宜盡出于實。茍事事皆虛,則過于誕妄,而無以服考古之心;事事忠實,則失之平庸,而無以動一時之聽。”歷史小說中的人物不能完全脫離歷史人物的真實形象,只能在歷史原型的基礎上進行一定的加工。兀術的原型便是金代歷史上占有十分重要地位的完顏宗弼。他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第四子,“為人豪蕩,膽勇過人”,曾經赤手空拳與遼兵交戰,“獨殺八人,生獲五人”,是金軍中享有崇高聲望的一員悍將。在金滅遼和北宋的戰爭中,他都是急先鋒,還曾經率軍南下攻克金陵、杭州等地,迫使宋高宗乘船竄逃至海上。但兀術并不是嗜殺成性的戰爭狂人,而是一位富有遠見的政治家,隨著金宋實力的此消彼長,他力主與宋議和,雙方最終達成和議。此外,兀術還“喜讀書,暇則延接儒士,歌詠投壺,軍民相安”,由此可知《說岳》所描寫的兀術文武兼備、敬重忠良等特點完全是有史實依據的。在《說岳》中作者沒有一味地否定與歪曲兀術的形象,相反對其有不少美化的情節,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依據了歷史上完顏宗弼的真實面貌。
從小說創作的藝術經驗來看,生動地刻畫兀術的形象,主要可以起到兩方面的作用,一是能夠更好地襯托全書的主人公岳飛的英雄形象,二是能夠突出全書忠奸斗爭的主題。
毛宗崗在《讀<三國志>法》中說到:“觀才與不才敵,不奇;觀才與才敵,則奇。觀才與才敵,而一才又遇眾才之匹,不奇;觀才與才敵,而眾才尤讓一才之勝,則更奇。”毛氏所言既是對《三國演義》藝術經驗的總結,也是小說創作的普遍規律,為后世的小說家們所繼承。《說岳》中兀術與岳飛的交鋒就可謂是“才與才敵”,兩人在牛頭山、朱仙鎮等地多次交戰,每次都是驍勇善戰、有勇有謀的兀術敗于岳飛的手下,由此更可見與兀術相比,岳飛的英勇與謀略更勝一籌。《說岳》之所以要將兀術的形象塑造得豐滿而有力度,主要的目的還是以此來從反面襯托岳飛的光輝形象。
同時,《說岳》美化兀術的形象,更能強化岳飛與秦檜之間的矛盾糾葛。一直以來人們便將宋朝敗亡的主要原因歸結為奸臣陷害忠良、賣國求榮。岳飛最終并非死于兀術之手,而是死于秦檜的陷害之下,贏得了人們普遍的同情。岳飛與秦檜之間愛國與賣國的沖突構成了《說岳》的主要矛盾,更有利于突出全書尖銳的忠奸斗爭主題。[2]89
《說岳》的成書時期為清代,而清代統治者為女真后裔,如果丑化兀術形象很容易被認為是在影射清代統治者。因此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作者為了避禍,也不得不去有意美化兀術的形象。有論者這樣認為:“明清通俗小說中的兀術形象作為有限的反面角色,獲得了受眾和作者的移情,這意味了潛移默化的民族認同和接受。”[3]67
我們甚至還可以認為《說岳》所描寫的兀術形象似乎帶有一些清初多爾袞、豪格、多鐸等諸王的影子。首先,他們的身份十分相似。兀術是金朝開國皇帝完顏阿骨打的第四子,多爾袞等人也是清皇室的宗親。其次,他們在建國中的作用相同。兀術為金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多爾袞等人則是清朝定鼎天下的股肱之臣,《清史稿》評價道:“國初開創,櫛風沐雨,以百戰定天下,繄諸王是庸。”另外,他們對待中原文化的態度也是比較一致的。《說岳》中多次講了兀術對中原文化的欽仰。《清史稿·多爾袞傳》記載清兵進入北京時,“明將吏軍民迎朝陽門外,設鹵簿,請乘輦,王(多爾袞)曰:“予法周公輔沖王,不當乘。”多爾袞將自己輔佐年幼的順治比作歷史上的周公輔佐成王,說明他不僅精通中原文化,而且還自覺地踐行儒家的倫理規范。多爾袞還“戒飭官吏,綱羅賢才,必收恤都市貧民”,他的所作所為與《說岳》中兀術的言行舉止頗有相似之處。
因此,《說岳》中的兀術作為作者塑造的文學形象,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其等同于歷史上的兀術,他實際上更多地承載的是作者的社會歷史觀和道德標準評判。兀術形象成了我們考察清代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人們的民族觀念的一個很好的參照物。
[1]郝慶云.簡評金兀術的歷史作用[J].哈爾濱學院學報,2003(1).
[2]金成翰.岳飛小說研究[D].復旦大學,2006.
[3]張春曉.論金兀術文學形象流變[J].中國文化研究,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