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
(楚雄師范學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小說中,當某種物象出現時總是讓人無法遏制的想象,于是有限的畫面總是在拓展,想象的張力在擴大,而這種想象是需要象征的。“象征是根據事物之間的某種聯系,借助于某一具體事物的外在特征,寄寓藝術家某種深邃的思想,或表達某種富有特殊意義的事理的藝術手法;象征的本體意義和象征意義之間本沒有必然的聯系,但通過藝術家對本體事物特征的突出描繪,會使藝術欣賞者產生由此及彼的聯想,從而領悟到藝術家所要表達的含義”。[1]莫言小說通過象征手法,把家鄉(xiāng)高密完全呈現出來,顯得那樣神秘,又那樣親切,于是,在紅高粱、紅蘿卜的掩映下,余占鰲、黑孩兒是那樣的沉默與孤獨,但作者的思想卻活了起來。
莫言于2012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實現了多少中國文人的夢想,于是聲名鵲起。其代表作《蛙》《為了孩子》《酒國》《檀香刑》《透明的紅蘿卜》和《紅高粱》等更是引起了世人的關注,“莫言用嘲笑和諷刺的筆觸,攻擊歷史和謬誤以及貧乏和政治虛偽。其寫作技巧的獨特性還在于揭露現實黑暗面及人類陰暗面時,似乎是在不經意間給象征賦予了形象,讓形象富有了意蘊。”①讀莫言的作品,感受到的是生命個體對自由的渴望,體會到的是作者對現實荒謬性的沉默,以及人類與世界關系的哲辯性的思考,而這一切都是通過自然物的外現來顯現的。
故鄉(xiāng)是文學創(chuàng)作一個永恒的主題。莫言為讀者構筑了一個富有地域性,又充滿想象張力的故鄉(xiāng)——“高密東北鄉(xiāng)”。高密東北鄉(xiāng)也就成了莫言構筑夢想的據點,他在這個據點里讓自己的夢想飛翔起來,也讓廣大讀者在這個符號的解構中,閱讀著他對現實與人生的思考。于是,紅高粱、紅蘿卜、鴨子、河水、黃麻、百靈鳥、石頭等便成了色彩斑斕的意象物,有了豐富的寄寓。于是,在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文學王國里,活躍著一系列的文學意象群,譬如有著神秘意蘊的“紅蘿卜”、象征著偉大民族精神和蓬勃野性生命力的“紅高粱”、有著文化人類學意義的“豐乳肥臀”以及折射出人類欲望泛濫化的“肉”“酒”等等,所有這些意象在作家構建的小說文本中有著重要的意義。[2]
如果說莫言小說中真正把自然物象征性推到極致的是《蛙》的話,《透明的紅蘿卜》與《紅高粱》則是其奠基之作。
《透明的紅蘿卜》主角似乎是尋常的紅蘿卜而已,但是它又是“透明的”,于是引起了讀者的思考。小說也因此有了更多解讀的可能。小鐵匠讓黑孩兒從鄰近的農場偷來地瓜和紅蘿卜,之后黑孩兒與老鐵匠、小鐵匠、小石匠、菊子在橋洞里烤著吃。飽餐后的小鐵匠把那支在爐火的映照下變得透明的紅蘿卜扔進河里,蘿卜沉下去了,第二天滿懷好奇的黑孩兒卻再也找不到那支蘿卜了。當菊子姑娘被刺瞎后,一切變得更加沉默,黑孩兒還在極力地尋找那只透明的紅蘿卜,即便他瘋也似的到地中一只只地拔卻再也找不到了,而他卻被蘿卜地的負責人抓住并扒掉了新衣服,于是光著身子的黑孩便像一條魚一樣鉆進沉默的蘆葦地里去了。普通的紅蘿卜在黑孩眼中變成了透明的,象征著黑孩內心的渴盼與對夢想的追求。《透明的紅蘿卜》有著朦朧美,小說帶有很獨特的甚至神秘的色彩,留給讀者的是大量的藝術空白與想象空間。而解讀紅蘿卜就成了其關鍵,讀懂了“透明的紅蘿卜”就讀懂了一代人的夢想。
黑格爾曾說過:“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廣泛較普遍的意義來看。即象征有兩個要素一是意義,二是這意義的表現。”[3]“紅高粱”在東北鄉(xiāng)是食物、是真實存在的,然而在莫言筆下,它卻象征著華夏民族:其一,它象征著人與自然的契合冥化,紅高粱是千萬生命的化身、是天地之間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動,人與自然、生命與地域重疊、混然為一。其二,“紅高粱”又是歷史與現實契合的象征:純樸而狂放、苦難而堅韌、賁張的復仇。
所以,“紅高粱”不僅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所喜愛的食物,更是他們的精神圖騰。紅高粱貫穿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始終,于是其間演繹了一個集結著情欲、冒險、復仇、反抗的傳奇味十足的“土匪”家族的浮沉故事,訴說著一個精神救贖的主題。
《透明的紅蘿卜》中的自然物似作者隨手拈來,只不過是尋常之物,但就是尋常的“鴨子”、“河水”、“百靈鳥”、“石頭”等自然物也有獨特的象征意義。“鴨子”、“百靈鳥”象征著自由,同時也是對黑孩兒時代的無言的反襯。“河水”則象征著對于美好夢想的裝載,它載著人們的愿望流向遠方,帶給人們希望;同時也帶給人們絕望,愿望被帶走了意味著一去不回的河水永遠不可能在回到原點。就是墨水河河邊“叢生著灰綠色的蘆葦和鵝綠色車前草,還有貼地爬生的野葛蔓,枝枝直立的接骨草。”“河灘上的狗蛋子草發(fā)瘋一樣生長,紅得發(fā)紫的野茄子花在水草的夾縫里憤怒地開放。”這些自然物也有著自己獨特的象征意義,“墨水河”有著自己奮斗的目標,因而不管它在流淌的過程中遇到什么障礙物都不斷的努力著;“蘆葦”、“車前草”、“野茄子花”這些自然物只有很短的生命,每當冬天來臨它們只有枯萎的命運,可這些短暫的生命總是在有限的時間里郁郁青青,用蓬勃的生機來打破命運的枷鎖;“黑騾子”是則是九兒的不幸的戰(zhàn)利品和導火索,它見證著個體生命的盛衰以及那個年代的興衰。
小說描寫自然物只不過是為了寫人。莫言筆下的人物“不僅飽含個體生命相互偎依的溫暖,生命力迸發(fā)的激情,對抗命運無常的韌力”[4],而且也會成為“活生生的民間精靈栩栩行走在我們面前,帶著微笑、歡欣、悲涼、痛苦和寬容,甚至不回避自身崇高和邪惡、善良和污穢同體,以其生命的本真與豐富展示了民間世界的永久魅力”[4]。他崇尚自由、叛逆、充滿力量的生命形式,崇拜充滿力量的生命,肯定生命,所以,小說中往往營構了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生命騷動的世界,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力。
個體的生命并不純然作為一個觀察、分析、思維的孤立對象而存在,他總是鮮活于一個活潑的生命世界之中。黑孩的特點為:①倔強頑強;②隱忍而無語的性格;③無限的生命力;④惡劣條件上尚存的美麗幻想;⑤頑強而執(zhí)著的追求精神。黑孩做任何事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對自己的苦難也沒有任何感覺,這樣的一個人反而對生命自由充滿了強烈的渴望。文章中常常借助簡單的話語來描述,比如:
墻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梁,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污漬,有的像青草的汁液,有的像干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布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只細胳膊使勁甩動著,象谷地里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fā)冷。隊長把夾襖使勁扯了扯……[5]
寒冷的天氣,單薄的褲子,光裸的上身等等,我們很難想象當這些不利的條件同時出現在黑孩兒身上時,這個獨特的孩子該如何生存。他希望擁有溫暖,因此黑孩兒多次去尋找那支特別的飽含著溫暖和關愛的紅蘿卜。然而,努力尋找的他卻只能在得到菊子姑娘的關心、老鐵匠的歌聲里找到過那支紅蘿卜。
但是這個可憐的小孩卻有著自己獨特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黑孩兒向往并渴望著生命的自由。
孩子站在閘上,把著石欄桿,望著水底下的石頭,幾條黑色的瘦魚在石縫里笨拙地游動。滯洪閘兩頭聯結著高高的河堤,河堤也就是通往縣城的道路。[5]
這時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蝦,河蝦身體透亮,兩根長須冉冉飄動,十分優(yōu)美。[5]
他常常觀察著水里的游魚、河蝦,想象著空中飛翔的鳥兒,聆聽黃麻地里的蟲鳴。黑孩兒看到這些有著自由的生物,渴望自己也有著同樣的自由。然而現實束縛了他,求而不得之后讓他更加明白現實的冷酷。
莫言把高密東北鄉(xiāng)作為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并構筑了紅高粱系列符號。在紅高粱語境里,作者將人物置于荒蠻而奇?zhèn)ィ旨c而豪放的境地,從而表現出人物的高貴與尊嚴,絢爛與悲愴。作者塑造的余占鰲等一批具有獨特個性和民族精神的人物形象,展覽著山東人的粗獷豪放與狂蕩不羈,呈現的是中國農民頑強旺盛的生命活力,贊揚的是血性、反叛意識和凜然的民族氣節(jié),大寫的是自由。
余占鰲便是生命自由的化身。他十六歲時殺死了與守寡的母親通奸的和尚,然后四處流浪;做轎夫時愛上轎子里的“奶奶”,與“奶奶”野合;殺死單家父子;“奶奶”被強盜抓走時與強盜決斗并殺死強盜;愛上“奶奶”的丫鬟而離開“奶奶”;“二奶奶”與“姑姑”被殺后為報仇而走上了抗日之路;抗日過程中又與“劉奶奶”同居。可以說爺爺余占鰲一生顛沛流離,卻一直在渴望,在冒險,支配其生活的是不屈的像紅高粱一樣的堅韌不屈,勇敢反抗的精神。
大美不言,大音希聲。莫言,不想說也不愿說,因為無聲的世界是最美的。黑孩始終一言未發(fā),沉默壓抑了他和周圍世界的交往,卻也豐富了他孤獨的內心體驗。當他捏著灼熱的鋼鉆蹲到欺負他的小鐵匠面前,目睹小鐵匠無法面對這一冷酷時,他心理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自卑使他滋長了比小鐵匠和小石匠都更為強烈的自尊,這種強烈的自尊使他冷冷地面對嘲弄和侮辱。于是,讀者看到的黑孩便是孤獨、憂郁和哀傷的,這種孤獨、憂郁和哀傷在老鐵匠的凄涼、哀怨的歌聲中更加的凄涼、絕望,因此當透明的紅蘿卜出現時,黑孩兒便想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但各種努力都是徒勞的,留下的是依然孤獨、沉默著的黑孩,以及對透明紅蘿卜的美好記憶。
如果用電影來比喻《透明的紅蘿卜》,則這部電影就是一部簡單的普通的樸實無奇的黑白電影,在一片幾乎讓人窒息的灰色中主人公一言不發(fā),他對一切都那么逆來順受,當黑孩被小鐵匠指使去把淬火失敗后被甩出去的半截鉆子撿回來的時候,“黑孩兒的耳朵動了動,腳卻沒有動。他的屁股上挨了一腳,肩膀被捅了一鉗子。”[5]一切都是在隱忍的沉默中,如果說黑孩兒對一切逆來順受,還不如說他是在反抗、爭取無效之后的無奈接受,即便是他有強烈的渴望和希冀。所以,沉默、發(fā)呆便是他的外在特征,反抗的是冷漠而殘酷的現實。
《紅高粱》中的余占鰲則渴望像野生的紅高粱那樣擁有生命的自由,所以他不斷地在清除各種障礙然。為了擁有奶奶和兒子,他殺死了單家父子。因為“奶奶”被強盜抓走了而與強盜決斗,殺死強盜。直到“二奶奶”與“姑姑”被日本人殺死后,他又立志報仇,走上了抗日之路。社會的動蕩孕育了余占鰲的血性,他總是像野生的紅高粱那樣瘋長著。
對生的本能追求和必然走向死亡的結局之間、對原始生命力的張揚的夢想和種的退化的現實它們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些矛盾的來源便是生命的存在和對于生命的追求所做的一切抗爭和努力。[6]不論黑孩兒還是余占鰲,他們一個從始至終一言未發(fā);而另一個則總是反抗他所認為的不公平的一切。他們都渴望擁有生命的自由,然而他們所處的那個社會背景下不允許這樣的自由,反抗也就變得那么蒼白無力。于是,冷漠的現實只能換成人們對現實的沉默。
莫言小說的特色之一就是挖掘家鄉(xiāng)尋常之物的不尋常之處,且賦予其意義。“蛙”本是一個古典物象,但在作者筆下又衍生出了新意。在《蛙》中,“蛙”象征著被引產的嬰兒的鬼魂,隱喻著復仇與懲罰。姑姑萬心是一個一生都和娃打交道的人,但是她患有恐蛙癥。因為姑姑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引流了許多的娃。“受害者”家人通常往她懷里塞青蛙嚇唬她、報復她;喝醉酒回家的途中又被群蛙襲擊。這些不斷出現的“蛙”是被引產的嬰兒的化身。因此,這些娃便以蛙聲蛙形來抗議不公。而姑姑退休后不斷的捏“蛙”恐怕就是一種精神的救贖,也寄托著作者對獨子政策的一種思考,因為,“蛙”也是“媧”的諧音,而媧乃造人之祖也。
另外,如《牛》中的牛也因為作者賦予了豐富的含義而富有可讀性。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侵入到民間的前提下,作為社會中存在的動物牛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這是盲目的時代背景下人們的愚昧的行為的惡果。在體制和特殊時代背景(文化大革命時期)下,牛是不自由的,它們往往被閹割、被屠殺,直至最后成了公社工作人員的碗中肉。而牛又是萬千民眾的象征,民眾的自由也被體制束縛了。[6]
因此,牛就是那個時代農民的化身。
莫言選擇了“紅蘿卜”、“紅高粱”、“蛙”、“牛”等尋常可見之物,再賦予其深刻的文化意蘊,形成了其獨特的理想而艱難的文學王國“高密東北鄉(xiāng)”,故事中他反復訴說著沉默現實下的生命律動,而在現實與理想自由的碰撞中迸發(fā)出的是生命的火花。
【注釋】
①2012 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
[1]屈春艷.象征與托物言志的區(qū)別來源[J].文學教育(下半月),2011(9).
[2]房紹偉.莫言小說意象論[D].山東師范大學,2006.
[3]胡明曉.莫言《透明的紅蘿卜》重讀[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2).
[4]陳志明.“自由自在”的生命力——論莫言的民間審美取向[J].江蘇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5(1).
[5]莫言.透明的紅蘿卜[M].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
[6]孫娟.莫言小說《牛》的象征主義解讀[J].劍南文學:經典閱讀,2012(10).
[7]黃萬華.自由的訴說:莫言敘事的天籟之聲[J].東岳論叢,2012(10).
[8]王德威.莫言的文學世界[J].世界文學今日,2000(3).
[9]劉曉黎.孤獨的黑孩——對莫言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的一種讀解[J].讀寫算,2013(23).
[10]孟利.于死的黑暗中閃爍生的光芒——莫言小說的生命悲劇[J].文藝生活·文藝理論,2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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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王麗娜.生存的困境與人性的掙扎——論莫言小說的人物世界[D].遼寧師范大學,2011.
[13]李寶華.生命力的律動與張揚——評長篇小說《紅高粱家族》的主題內涵[J].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4(1).
[14]譚鼎莎.生命力在紅高粱的世界里蓬勃綻放——莫言長篇小說《紅高粱家族》思想價值探析[J].蘭州教育學院學報,2013(12).
[15]劉麥霞.論莫言小說的自由精神[D].山東師范大學,2008.
[16]莫言.蛙[M].作家出版社,2014.
[17]莫言.紅高粱[M].作家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