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知識結構及其古文創作

○周 沛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

“文學與教育的關系是極其密切的，從最廣泛的意義上可以說，沒有教育就沒有文學，沒有文學也沒有教育，文學與教育構成雙向互動關系，古今中外，概莫能外。”[1]P14文學創作與作家所受教育之間的相互作用如此緊密，因而對二者之間關系的研究顯得尤為重要。

韓愈作為唐代古文創作的領袖人物，歷代文人學者都曾給予他很高的評價，最著名的莫過于蘇軾：“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2]P637，“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2]P598～599的贊揚，高度肯定了韓愈的創作成就。

韓愈提倡寫作古文，反對六朝以來盛行的駢文，實際上是以復古為創新的，他倡導的“古文”已經不同于先秦兩漢的散文，而是融會吸收了此前各種文學形式的精華創作出的新“古文”，這已成為歷代學者的共識。那么這位“文起八代之衰”的文壇領袖，在成長的過程中究竟受過怎樣的教育，這樣的教育為他建構起了怎樣的知識體系，才使他形成了“文以明道”、“文道合一”的創作主張，并取得如此輝煌的創作成就，就成為值得思考和探討的問題。

一、韓愈的知識結構

在韓愈的許多作品中都透露著其知識結構的有關信息，不妨先來看看他自己的敘述：

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窮究于經傳史記百家之說，沈潛乎訓義，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凡自唐虞已來編簡所存……奇辭奧旨，靡不通達。[3]P600

他好讀書，且博覽群書，涉獵的范圍很廣，經史百家無所不窺。他對于時代久遠的經典之作更是極為用心，反復研讀，不停琢磨，直至將深奧的旨意弄清。

在名篇《進學解》中，韓愈還假托弟子的口吻，自述了學文的宗主及作文取法的主要典籍。他羅列出自己閱讀的重點書目，并給出了評論，說明閱讀時的感受，對各種經典的特點作了非常精準的把握，他說：

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浩》、《殷盤》，估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3]P147

從中可以看出韓愈治學為文時主要參考的典籍范圍，可謂上起虞夏、商周，下至先秦、兩漢；上法《尚書》、《春秋》，下及莊騷、漢賦。韓愈將這些書目一一列出，向人們展示心中的典范之作，客觀上呈現出了他的知識體系架構。誠如曾國藩所說：“以韓退之為千古大儒，而自述其所服膺之書，不過數種：曰《易》、曰《書》、曰《詩》、曰《春秋左傳》、曰《莊子》、曰《離騷》、曰《史記》、曰相如、子云。”[4]P440這一論斷顯然與《進學解》所述吻合。

由此可將韓愈的知識結構大致概括為這樣幾個方面：儒家經典、諸子百家、史傳文學及兩漢辭賦。

首先，儒家經典。

《詩》、《書》、《禮》、《易》、《春秋》都在其列出的范本清單之上，占了大半的比重。可見，儒家典籍是韓愈知識結構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他主動學習的重點內容，“重經術、尚史學”是貫穿其終生的學習信條。他說自己“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終吾身而已矣”[3]P700，他是以經典作為自己讀書治學的入門之徑的，從年少起即志在經典，經過多年學習仍不敢心有旁騖，儒家經典始終是其學習的對象。韓愈能夠對《詩經》的辭藻華美、《尚書》的古奧迂澀、《周易》的神奇變化、《春秋》的法度謹嚴、《左傳》的文辭富艷等特點作出精準的判斷，可見他對這些經典的熟悉程度。

后人對他自述的這種專注于經典的情況也多有肯定，弟子皇甫湜稱他：“七歲屬文，意語天出。長悅古學，業孔子、孟軻而侈其文”[5]，說他醉心于儒家學說，始終專心學習并致力于孔孟之道。南宋呂祖謙《古文關鍵·總論》“看韓文法”中評其文章：“簡古，一本于經，亦學《孟子》”[6]，這是從創作風格方面說明儒家經典在其知識結構中的主導地位。邵博也說：“韓退之之文自經中來，柳子厚之文自史中來”[7]P111，是從對比中道出二人取法的不同，也從側面說明了兩人知識基礎上的各有側重。

與柳宗元等人的崇儒又兼容佛、老不同，韓愈重視儒家經典的同時極力地排斥佛、老，這從其《原道》等作品及諫迎佛骨事件中即可看出，反映在他知識結構的建構過程之中，他說自己“所讀皆圣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于其心”[3]P646主動摒棄佛老學說的影響。后人對此也多論說：“昌黎公，圣人之徒歟！……所履之道，則堯、舜、禹、湯、文、武、周、孔、孟軻、揚雄所授服行之實也，固已不雜其傳。由佛及聃、莊、楊之言，不得干其志、入其文也”[8]，對佛、老的不入于心，正與其重視儒家典籍，一生都在自覺地構建儒學思想體系和知識結構密切相關。他曾向殷侑學習《公羊春秋》，并表示“愿盡傳其學”[3]P871；他苦于《儀禮》的難讀，“于是掇其大要奇辭奧旨著于篇”[3]P124。《原道》、《省試顏子不貳過論》、《上宰相書》等篇中引用并宣揚《大學》、《中庸》、《詩經》、《孟子》、《尚書》的思想，使得其中蘊含的思想意義被重新闡釋，并使它們作為儒家經典的地位得以鞏固和提升。

儒家典籍在韓愈知識構成中的主導地位毋庸置疑，那么，韓愈真的對除此之外的諸子之說絲毫不縈于心嗎？其實，從其自述中就可以看出，對諸子百家之書他也都有涉獵甚至悉心鉆研并從儒家思想出發一一給出了解釋和評價。

第二，諸子百家之書。

除儒家經典外，《進學解》列出的書單中還提到了《莊子》這樣的諸子之書，在《答候繼書》中韓愈自道：“仆少好學問，自五經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3]P678在《讀儀禮》中他也曾說過“百氏雜家，尚有可取”[3]P124，這些都說明他在學習過程中確曾吸收各家學說的營養，為己所用。

韓愈對諸子百家的留心不止體現在這些泛泛之論中，在一些論及讀書內容的篇目中，韓愈對自己閱讀學習諸家典籍的詳細情況和心得體會做了具體的描述：在《原道》中他曾批評“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3]P4，在《讀荀子》中，又進一步指出“荀與揚，大醇而小疵”[3]P112、“考其辭，時若不純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3]P111，充分肯定了荀子思想中合于儒家之道的內容，并表示自己欲效孔子刪書，“削荀氏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3]P112，要按照圣人之志刪除其中與儒家傳統觀點不相符的部分。在《讀鹖冠子》中，韓愈一方面指出“其詞雜黃老刑名”[3]P119之說，一方面又說“使其人遇其時，援其道而施于國家，功德豈少哉”[3]P119，不但沒有因其思想內容的不純粹而加以否定，還極力肯定了其有利于國家社稷的積極意義，以至于“三讀其辭而悲之”[3]P119并對文字脫謬處進行了修改和訂正，做了一番詳盡的整理工作。在《讀墨子》中，韓愈更是針對儒者譏諷墨家尚同、兼愛、尚賢、明鬼的情況一一加以駁斥，說明“儒墨同是堯舜……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3]P126，甚至認為“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3]P127，這是對墨子思想的極大肯定，顯示出其思想的兼容并包，并非除儒家外就一律抹殺，而是按照儒家的需要對諸子百家的內容作出取舍，同則用之，不同則改之，使其殊途而同歸。

他還將諸子百家都列入“善鳴者”[3]P982～983的行列，給予高度的贊揚，他汪洋恣肆的文風又同縱橫家雄辯橫肆的風格一脈相承，可以說韓愈對百家之說的態度還是非常通達的，能夠吸收各家的優長，諸子百家之說也就成為其知識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第三，史傳文學與兩漢辭賦。

在《進學解》列出的書目中，史傳文學和辭賦占了將近一半的比重，可見韓愈對它們的重視。

具體說來，除去《春秋》、《左傳》等屬于儒家經典的史學著作，韓愈特別推重的便是司馬遷的《史記》，韓愈的好友柳宗元就曾表示：“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9]P2204韓愈自己也說：“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3]P865，對司馬遷及漢代的辭賦家可謂推崇備至，《史記》及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賦作也就成為他學習和效法的典范，特別是揚雄。方成珪曾總結說：

《（韓愈文）集》中履稱揚雄：《與馮宿論文》盛推雄所著《太玄》……故于雄文極其傾倒也。其先《答崔立之書》……，以雄為豪杰士，與屈原、孟子、司馬遷、相如埒。后有書《答張籍》，專與孟相頡頑……《送孟東野序》……，與兩司馬文并稱其善鳴。[3]P116

可以看出韓愈對揚雄的喜愛之深，已達到將其與亞圣孟子相提并論的程度，認為他是傳孔子之道的“圣人之徒”[3]P111，雖然隨著學養的增長，晚年韓愈對揚雄的推重有所減弱，但揚雄及其辭賦在韓愈心中，在其知識體系中始終是占有相當地位的。

從其創作實踐中，也可以看出兩漢史傳文學及辭賦的影響，白居易曾說：“太學博士韓愈，學術精博，文力雄健，立詞措意，有班、馬之風。”[3]P160《新唐書·韓愈傳》中也說他“每言文章自漢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后，作者不世出……其《原道》、《原性》、《師說》等數十篇，皆奧衍宏深，與孟軻、揚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經云”[10]P5265。皆可看出，韓愈的古文創作雖是以六經為根本的，但其對兩漢史傳文學和辭賦的吸收借鑒也是顯而易見的。

綜上所述，從《進學解》等篇的韓愈自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韓愈所讀之書及由此形成的知識結構，他不僅將《尚書》等典籍作為思想的源泉和資料的來源，而且追慕《春秋》《左傳》的整嚴筆法、《周易》的神奇變化、《詩經》的辭藻絢麗，同時，還注重學習《莊子》等諸子百家之文，吸收《離騷》、《史記》等先秦、兩漢史傳與辭賦文章的精髓。正如茅坤在《柳柳州文鈔引》中所說：“昌黎之文得諸古六藝及孟軻、揚雄者為多。”[11]P683韓愈推崇的大多是兩漢之前的作品，這符合他說的“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3]P700，而對東漢后逐漸趨向駢儷的文風表示否定。

第四，六朝文章。

雖然韓愈一再表示他對東漢以降的文章，即駢文的強烈不滿，但事實上，六朝駢文在其知識體系中也占有一定地位。《文選》在唐代廣泛流傳，是唐代科舉考試中的重要參考，影響極大。清代袁枚說“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選》理者……韓、柳兩家文學，其濃厚處，俱從此出”[12]P129，明確指出韓愈、柳宗元等人對《文選》的熟悉，說他們的文章都有吸取《文選》精華的地方。韓愈與其他大多數士人一樣，也是通過科舉考試晉身仕途的，科舉考試要求寫雜文，就是當時流行的駢體文，要應考自然就要熟讀這些與考試相關的典籍。事實上，韓愈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說：“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3]P816，又說：“自取所試讀之，乃類徘優者之辭，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月。既已為之，則欲有所成就，《書》所謂恥過作非者也。”[3]P687可見，為了應試，韓愈也不得不學習并寫作駢體文。晉身官場之后，韓愈更是有機會從多種途徑閱讀接觸到六朝的文學作品。韓愈的詩歌中即有大量化用《文選》作品的句子，此外在其詩文的用字、用韻等方面也對《文選》多有借鑒，可見他對《文選》的精熟程度，也說明了他對六朝文學的接受程度。清代桐城派劉開曾指出：“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進掃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實八代之美，退之未嘗不備有也”[13]P350，就闡明了他與六朝文學的關系。顧易生先生說：“韓愈不僅繼承、發揚了先秦、兩漢散文的優秀傳統，而且批判地擷取了辭賦以至駢文的精英，作為自己創造新型散文的借鑒和養料。”[14]P213可見，韓愈并沒有完全拋棄駢文，而是吸收了其中的積極因素并運用到自己的古文創作之中。

秦觀《韓愈論》中說：“鉤列，莊之微，挾蘇、張之辯，摭班、馬之實，獵屈宋之英，本之以《詩》《書》，折之以孔氏，此成體之文，韓愈之所作是也。”[15]這段評論幾乎涵蓋了韓愈文的取法對象，與《進學解》等篇對照，正可看出知識結構在其創作中的反映，從《詩》、《書》等儒家經典到列、莊、縱橫等諸子百家，從屈原、宋玉的辭賦到司馬遷、班固的史學著作，都是他學習效法的典范，最后仍以儒家思想為統攝而融會貫通。

由此可見，韓愈確實是對各家的學說兼收并蓄，并且注重吸收各種文學形式的養分，集百家之大成，但又始終以儒家學說為其知識基礎和為文根本。

韓愈的這種知識結構又是從怎樣的教育中產生出來的呢？下面就來具體分析一下。

二、韓愈所受的教育

韓愈知識結構的建構與自身的刻苦努力密不可分，可以說他主要是自學成才，當然，這一結構的形成也與來自其家庭和師友的影響不無關聯。

首先，韓愈的自我教育：

韓愈能夠對儒學有如此深的造詣并兼通百家之學大多得利于自學。

據《舊唐書·韓愈傳》載：“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學儒，不俟獎勵。”[11]P4159作為孤兒的韓愈從小就知刻苦上進，努力學習儒家經典，不待別人督促。《新唐書》也稱：“愈自知讀書，日記數千百言，比長，盡能通六經、百家學”[10]P5255，寥寥數語，即可見出韓愈為學之勤奮與學問之淵博。

韓愈曾對青少年時期的學習生活進行過追述：“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歲而讀書，十三歲而能文”[3]P842，但由于童年的顛沛流離，直至與其嫂就食江南，他才真正開始專力向學、心無旁騖地讀書，《復志賦》中對此有描述：“值中原之有事兮，將就食于江之南；始專專于講習兮，非古訓為無所用其心……考古人之所佩兮，閔時俗之所服”[16]P1281，他認真深入地鉆研古人的文章，也學習了當下的時文，兩相對比之下發現了駢文的弊端，由此萌發出寫作古文的念頭。

在《進學解》一篇中，韓愈通過弟子之口描述了先生，即自己的勤學苦讀：“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矻矻以窮年”[3]P147，口不停誦、手不釋卷、焚膏繼晷、日夜不休，“平居雖寢食未嘗去書，怠以為枕，餐以怡口”[5]，甚至達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但韓愈不以為苦，還教導學生說“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3]P147，勉勵學生勤于讀書、思考，不可放縱逸樂，也正體現著韓愈自己對學習的態度。此段中，還談到了韓愈的讀書方法：“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他不是泛泛而讀，而是邊讀書邊思考，對不同作品內容性質進行歸納整理以便于掌握和理解：對于敘述性質的“記事”之作進行概括，寫出提要，以便掌握要點，便于記憶；而對屬于議論、抒情性質的“記言”之作，則由于其中蘊含著深刻的道理，所以要透過字面挖掘內在含義，記錄心得體會。對各種經典都要通過“含英咀華”的消化過程，取其精華，棄其糟粕，達到“沉浸濃郁”的境地。

在《答李翊書》中他還對自己讀書、學習、寫作二十多年來經歷的三個階段作了形象生動的描述。他說自己早年“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3]P700，這時還處在第一階段，寫作時只能小心翼翼地“惟陳言之務去”[3]P700，過程非常艱難。這樣過了許多年才進入了第二階段，已可以“識古書之正偽”[3]P700，寫作時也可以達到“泊泊然來矣”[3]P700的境地，但“又懼其雜”[3]P700，還要“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也焉”[3]P700。最后當讀書達到至高境界時，寫起文章來就可以隨心所欲、游刃有余了，但此時仍然不能放棄讀書修養，而是要繼續“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3]P700，也就是要終身學習，不斷地進行自我修養。

韓愈自身的勤學苦讀為他打下了堅實的古文知識基礎，為后來文學成就的取得做好了準備。

其次，韓愈的家庭教育：

《舊唐書·韓愈傳》載：“愈生三歲而孤，養于從父兄。”[11]P4195李翱《韓吏部行狀》中說他“生三歲父歿，養于兄會舍”[17]P6459。他自己也表示“我生不辰，三歲而孤。蒙幼未知，鞠我者兄”[3]P1406，可見，韓愈是由兄韓會撫養長大的，七歲時他跟隨韓會赴京，后來又隨其貶官嶺北。韓會是韓愈的長兄，兩唐書無傳，生平事跡見于宋人王铚所作的《韓會傳》，傳載：“弟愈三歲而孤，養于會，學自會發之”[18]P505，可見韓愈不僅由其撫養，還曾蒙其教育，從其學習，受其影響。

韓會“善清言、能歌嘯”[19]P505，能文章，在當時的名氣和影響較大，曾官至起居舍人，還是“四夔”之首，據《考功員外盧君墓志銘》所記：“愈之宗兄……其友四人……皆在江淮間，天下大夫士謂之四夔。”[3]P1548韓會與柳宗元的父親柳鎮關系密切，柳宗元對韓會也作過很高的評價，說他：“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9]P767韓愈更是對其兄非常推重，說：“愈之宗兄起居舍人君，以道德文章伏一世”[3]P1548，又說：“起居有德行，言詞為世軌式”[3]P2687，可見他對兄長道德、文章的服膺與推崇。

據《韓會傳》記載：韓會的交游廣闊，他與其叔韓云卿當時都受到蕭穎士、李華的賞識，并與蕭李的弟子們及梁肅等古文家友善，一起倡導古文，著有《文衡》，主張為文要“敘損益、助教化”[19]P504，以宗經征圣為旨歸，韓愈后來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張顯然與其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韓會傳》中說：“觀文衡之作，益知愈本六經、尊皇極、斥異端，節百家之美，而自為時法，立道雄剛，事君孤嶠，甚矣其似會也。孟子學于子思，而道過之，圣人不失其傳者，子思也。會兄弟師授偉矣”[19]P505，說明了這一點。韓愈“學發自會”，他的思想觀點、知識結構有很大部分源自韓會，如“本六經、尊皇極、斥異端，節百家之美”以及對梁肅等人文章的推崇、對古文的提倡等等，這就好像孟子學于子思又勝于子思，韓愈兄弟間的師法與傳承也為韓愈日后在儒學和文章等領域超越其兄奠定了基礎。

除韓會外，韓愈的次叔韓云卿也是對他產生過較大影響的一位家庭成員，韓云卿，當肅宗、代宗朝，獨為文章官，官終禮部郎中。李白在《武昌宰韓君去思碑》中曾說韓云卿“文章蓋世，拜監察御史，朝廷呼為子房”[19]P4348，可見其在當時的才名之大。李翱說他：“好立節義，有大功于昭陵，其文章出于時，而官不甚高”[18]P6457，不僅在政治上有所建樹，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文學成就。韓愈曾不無自豪地表示：“愈叔父當大歷世，文辭獨行中朝。天下之欲銘述其先人功行，取信來世者，咸歸韓氏。”[3]P398韓愈的墓志銘寫作獨步天下，也與這種家傳不無淵源，叔父對他的影響可見一斑。

這樣的書香世家，父輩與兄長對他的撫養與教育，加之他們對古文的倡導與實踐，都對韓愈知識結構與創作追求的形成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最后，韓愈的師承：

對韓愈師承問題前人已多有論述，因而只作一些簡要的梳理。早在韓愈之前，已有一批人在倡導并開始寫作古文：“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獨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變駢體為散體，其勝處有先秦兩漢之遺風，但未自開生面耳……此皆在愈之前，固已有早開風氣者矣。”[20]P392～393《舊唐書·韓愈傳》記載：“大歷、貞元之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愈從其徒游，銳意鉆仰，欲自振于一代。”[11]P4195這些人的思想、文章、活動都對韓愈的古文學習和寫作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當然，獨孤及死時，韓愈還不滿十歲，當時他正隨其兄韓會貶官韶州，是不可能直接接受獨孤及的教誨的，“從其徒游”主要指的是與獨孤及后學的交往。清人趙懷玉說：“退之起衰，卓越八代，泰山北斗，學者仰之，不知昌黎固出安定（梁肅）之門，安定實受洛陽（獨孤及）之業，公則懸然天得，蔚為文宗”[21]，準確地指出了獨孤及、梁肅、韓愈之間的師承關系。

從世代傳承的角度來看，蕭穎士、李華為第一代的古文倡導者，兩人并稱“蕭李”。蕭穎士之子蕭存與李華的弟子獨孤及，他們交游的人物多為古文家，又非常賞識韓愈等后進之輩，獨孤及的高足梁肅正是韓愈之師。獨孤及可以說是扭轉初唐到中唐文風的重要人物，在當時影響很大，他向來“不讀非圣之書，非法之言不出諸口，非設教垂訓之事不行于文字”[18]P5304，時人稱其“作為文章，律度當世”[22]P772，成為繼承李華思想又下啟梁肅、韓愈等人的承上啟下的重要人物。而梁肅身為獨孤及的弟子，成為繼他之后的一代宗師，開門延徒，使得古文運動得以薪火相傳。韓愈能夠進士及第，也與梁肅的推薦不無關系。梁肅還與蕭存友善，又是下接韓愈等人的樞紐人物，所以與獨孤及、蕭存同為第二代的核心人物。這樣一來，加上圍繞在這五人周圍的文人，形成了以蕭穎士、李華、蕭存、獨孤及、梁肅五人為主的文人集團，他們之間又以父子、翁婿、師生、同學、門生等各種復雜關系相互聯結。韓、蕭兩家的交情十分深厚，韓愈年少時即受到蕭存的獎譽，蕭氏父子對于韓氏兄弟非常賞識。韓愈的叔叔韓云卿、兄長韓會也是蕭李文學集團中的重要成員，俱為蕭、李喜愛，并與蕭李的弟子們友善。可以說，韓愈正是在蕭李文學集團的卵翼下不斷成長起來的他對古文的，學習及創作上取得的成績都得益于這一集團的提攜與幫助[23]。

總之，韓愈在其家庭與師門風氣的熏染下，經過刻苦學習，逐漸形成并建立起以儒家思想、先秦兩漢古文為主的知識結構，樹立起“文以明道”、“陳言務去”等古文創作追求，這與其“學以為道”、“觀書存志”的學習追求是統一的。由此也可看出，他的讀書學習與其創作之間的深刻聯系。

綜上所述，韓愈刻苦努力，專心攻讀，加之家庭和蕭李文學集團中濃厚的古文學習與寫作氛圍，使他建構起了以儒家經典為基礎的多元知識結構并形成了以“文以明道”為核心的古文創作追求。正是在這種知識結構的基礎上，韓愈以復古為創新，創作出了前所未有的新式“古文”，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古文”的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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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屈守元，常思春.韓愈全集校注[M].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

[17][清]董誥等.全唐文[M].中華書局，1983.

[18][清]陳鴻墀纂.全唐文紀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9]詹锳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彙釋集評[M].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

[20][清]趙翼撰.曹光甫點校.廿二史箚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1][清]趙懷玉撰.獨孤憲公毗陵集序.見張元濟纂輯.四部叢刊初編[M].第112冊毗陵集[M].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

[22][唐]權德輿撰.郭廣偉點校.權德輿詩文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3]以上論述參：屈光.盛唐李蕭古文集團及其與中唐韓愈集團的關系[J].文學遺產.1987年第4期.及童岳敏.唐代古文運動的家學淵源及師承關系[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