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靈魂棲息地——范成大與楊萬里

《孤鶩已遠》連載

（二）

范成大（1126-1193年），字至能，祖籍蘇州，晚年歸居蘇州石湖草堂，號石湖居士，南宋著名詩人，與陸游、楊萬里、尤袤齊名，合稱“中興四大詩人”。其父范雩由蘇州遷居昆山，宣和六年（1124年）進士，官至秘書郎，兩年后“靖康之變”爆發，金人南侵，徽宗、欽宗被擄往遙遠的北國，中原淪陷，北宋滅亡。大廈崩摧，何以官為？范雩只好帶著一家老小，隨著逃亡的人群南下，回到了故鄉昆山。

范成大就出生在這個屈辱的年代里。故國之思、亡國之恨，像江南細雨一樣，彌漫在世人心頭。范雩目睹國家傾覆，天下動亂，宋高宗一溜煙逃往江南，致使中原沉淪；堂堂大宋，綿延數百年，何以連江山社稷都保不住？他給兒子取名成大，字至能，希望他將來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成就一番大事。

范成大的少年時代在昆山度過，12歲讀經史，14歲能文章。河邊青草，顫動著朦朧的向往；天外飛鴻，牽遠了渺茫的愁思。他讀《莊子》《楚辭》《史記》，莊周的水天一色，屈原的淚水漣漣，司馬遷的悲郁慷慨，沁潤著他的心靈；華麗高蹈魅力無邊的唐詩，成為了他的“精神伴侶”。李白、岑參、杜牧、李益，這些能文能武的才子，陪伴他度過了許多寂寞時光。而那些傳統的儒家經典，即所謂“圣人之書”的《論語》《孟子》等，卻被他棄置一旁了。“靖康之變”極大地改變了天下格局，也強烈地改變了讀書人的價值觀念。國人念念不忘的孔孟之道，之乎者也，仁義禮智信，在金人的刀槍劍戟面前，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一個悲哀的時代，造成了傳統儒學的沒落。“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是他詠誦的李白名句；“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涼”，這是他譏諷朝廷寡廉鮮恥向金人賣乖的詩句，宛若匕首，披雪帶霜。

后來，他隨父親輾轉到了江陰、杭州。17歲那年，父母雙亡，他帶著兩個妹妹，回到昆山謀生。夕陽下，幾間破屋，一株枯樹，時聞鴉鳴。家境貧寒尚在其次，心靈的悲涼更令人難耐。兩個妹妹飛針引線織女紅，外出下田弄稼禾，閑下來聽哥哥在窗下念書。四年后，范成大料理完妹妹們的婚事，先到父母墓前灑淚祭拜，便來到幾畝薄田邊低首沉吟。隆冬時節，百卉凋零，枯寂的田野上，有日影晃動，有人影晃動，他感到腳下的土地也在晃動，心底一片茫然如霧……

昆山古稱婁邑，婁為星名，以地有婁江，上應婁宿而得名，地處長三角太湖平原，湖港密布，民風淳雅。然而，在范成大的記憶里，那里的冬天寒冷透骨，“旋融檐滴凍瑯玕，風力如刀割面寒。雪陣攪空風卻軟，天公知我倚闌干。”這首《雪后苦寒》對寒冷的描繪真切、凜冽。苦寒之中，他只有沉溺書海，心靈方能卓然高翔。可是，茫茫世界，天高地迥，卻沒有一方安靜的讀書之地。

這一天，他在城外荒徑上徘徊流連，忽聽得薦嚴寺里鐘聲嚶鳴，如云間梵音，悠然曠遠。這美妙的鐘聲，令范成大倏忽間像在漆黑的午夜里聽見了夢中的汽笛之聲。他快步來到薦嚴寺，求見住持禪師，請求借光讀書。面如月輪的住持禪師滿心欣悅，當即答允，并派了一個僧人，幫他把書籍挑到寺里，騰出一間空屋給他。這間小屋，是范成大平生第一間“書房”。墻邊地爐里燃燒著木柴，熱氣氤氳；屋外一片銀裝素裹，平日里香煙裊裊的香爐、香鼎、香缸，披了一層皚皚雪被，寒光耀人眼目。

第二天，禪師在放生池邊小閣里備下素宴，邀成大淺酌。幾杯淡酒落肚，山光飄忽，水色空溟。禪師指花論酒，讀陋石品美人，牽機而動，玄遠空妙。小閣旁邊立著一株古松，森郁肅穆，寂靜如眠，時見烏鴉起落。禪師隨口吟道：“烏鴉撩亂舞黃云，樓上飛花已唾人。”成大續道：“說與江梅須早計，馮夷無賴初爭春。”這首“合璧詩”，成大命名曰《初雪》。禪師道：“雪花由一片兩片，到千片萬片，乃大雪之兆，將‘初’字改作‘欲’字，更妙，馮夷是河神，預示大水將至啊！”成大聞言，舉杯相敬，說道：“一字之師，終生銘記。”

薦嚴寺全稱“薦嚴資福禪寺”，俗稱東寺，坐落在昆山城內，成了范成大生命里的“諾亞方舟”。他在這里刻苦讀書，轉眼就是十載。鐘聲伴著歲月流逝，情思隨著寒暑蕩漾。佛家清凈之地，書生靈魂之鄉。塵世遠了，塵囂杳如黃鶴；靈魂靜了，悲喜歸于云翳。心如明鏡，纖塵不飛，微瀾不起，是為至景。一簞飯，一瓢飲，一卷書。經史百家，佛經典籍，品讀再三，飲甘露，嚼金玉，如夢如幻，似非而是。書籍浩如煙海，人生白駒過隙。“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試君，誰有不平事？”唐朝詩人賈島的詩句，總是繚繞著一股幽絕的孤獨劍氣，但范成大很喜歡。他在等待著展示“霜刃”的歷史時刻。

讀書之余，他與樂備、馬先覺、項寅賓等人結成詩社，互相唱和。他的《中秋臥病呈同社》，無疑是艱辛歲月的真實寫照：“臥病窘詩料，坐貧羞酒錢”；而他描述薦嚴寺讀書生涯的《宿東寺二首》，卻寫得神采飛揚。

在艱苦的讀書生涯里，范成大創作了平生第一批優秀詩作，《催租行》更成為古今傳誦的名篇。

詩里有情節、有人物，展現了一個戲劇性場面，刻畫出官吏魚肉百姓的丑態。

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29歲的范成大在父親的好友王葆的鼓勵下，赴京城臨安應試，一舉登第。與他同時金榜題名的，還有江西才子楊萬里。著名詩人陸游也參加了這次科舉考試，卻因為奸相秦檜從中作梗，被黜落還鄉。南宋三大詩人，由此錯過了同年登第的歷史機緣。

范成大與楊萬里，從此相識相知，緣定終生，結成了莫逆之交。范成大被朝廷派往徽州（今安徽歙縣），任司戶參軍；楊萬里被派往贛州，任司戶參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