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巖
(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
在我國東北邊陲生活著一支最早迎接太陽升起的“土著居民”,他們勤勞善良、能歌善舞、英勇智慧,他們雖然“沒有文字,以削木裂革記事”,但憑借口傳心授的技能,將自己生產與生活技藝等民族文化流傳至數千年。他們以江河為生,世世代代寄居在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江等流域沿岸;他們以山林為樂,祖祖輩輩享受著完達山脈一年四季豐碩的饋贈。他們的史詩“依瑪堪”堪稱民族百科全書,他們的“魚皮制作”譽為藝術瑰寶,他們的民族舞蹈被視為民族精魂。他們就是有著“珍稀物種”之稱的中國六小民族之一的赫哲族。
赫哲族人“順乎天,應乎地,遵四時,守節氣”[1],遵循自然節律。日暮而出,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形成了“自然型規范”下人們實踐活動的“習慣”。他們“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每時每刻都在接受大自然的恩賜”,“從欣賞的角度去觀察自然,認識自然美,了解自然美,享受自然美帶來的樂趣”[2],他們對自然依賴的本性與東北地區的區域屬性有機融合,被賦予了粗獷、豪爽、質樸與幽默的民族審美趣味。這樣的民族審美趣味生成,絕非偶然,是多種因素共同鑄造的結晶,同時也締造出能夠傳達民族神韻的藝術審美屬性。
赫哲族民族舞蹈以說唱、肢體語言、敲擊樂器等形式傳達某種敘事目的,以獨特的審美趣味彰顯民族特色。在我國,少數民族舞蹈是傳統舞蹈的早期雛形或者原始形態,往往與少數民族生活緊密相連,甚至是少數民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黑龍江省赫哲族生活中多種舞蹈,是一種值得玩味的游戲舞蹈類型,即對曾經出現過的傳說或事實的一種復演。也許過去的事實是極其殘酷或悲慘的,而現在復演卻成為一種“假苦真樂”的游戲。[3]而在游戲舞蹈過程中,既將娛神娛人的審美趣味傳達出來,又傳承了本民族的文化精神,也實現了少數民族教育的功能。
赫哲族民間舞蹈的形成與發展是人們社會生產勞動的產物與智慧的結晶,是人們對美好事物的憧憬與向往的外在表達。民族舞蹈“在勞動中萌芽生長,與勞動深深連結在一起。舞蹈的動作和內容常常是勞動場面的體現,它不僅是娛樂,也是生產和生活斗爭的訓練”[4]。赫哲族民間舞蹈也經歷這個過程后,逐漸形成完整的民間歌舞藝術。20世紀70至80年代,赫哲族民間舞蹈藝人尤樹林、齊艷華、吳玉梅、尤延紅等人根據本民族漁獵生活習性中的動作與技巧,在民族先世的傳統舞蹈基礎上,創新改編而成,更完美地映射出對遠古先民們舞蹈時的精神追求及對當代赫哲人美好生活的精彩呈現。
民間舞蹈是民族精神最真切地詮釋。赫哲族人應自然而生,生生不息的民族命脈,將自然萬物化為生命本元。宇宙神靈、飛禽走獸是民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因素,融入了民族歌舞藝術的精髓中,傳達著自由、和諧的生態氣息。赫哲族早年所流傳下來的舞蹈,比較明顯地反映出原始舞蹈模仿鳥獸和山林溪谷——與大自然和諧共生的景況。如今,在民間舞蹈中仍可以尋覓到他們原始先民遺味:剛勁古樸、典雅莊重宗教舞蹈薩滿舞,節奏鮮明、動作粗獷,既含有赫哲族的尚武精神,也帶有一定的傳奇色彩,將人類與神靈跨越時空隧道美好地相連;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天鵝舞與魚鷹舞,步伐輕盈,技巧嫻熟,既含有赫哲族質樸的情懷,也帶有濃郁的游戲情調,將生活與休閑完美結合;歡快追逐、豪邁奔放的叉草球舞與篝火舞,將勤勞與活潑的民族本性展現出來。這些具有民族原始遺存的歌舞藝術,將藝術的真正生命完全映射在對個別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5]中。
“席勒一斯賓塞理論”認為“藝術活動或審美活動起源于人類所具有的游戲本能”,人類將過剩的精力運用到沒有實際效用,也沒有功利目的的活動中,則體現為一種自由的“游戲”。這種游戲是處于實際活動和審美活動之間的過渡形式,它像意識一樣本身就具有愉悅的情感因素。少數民族的舞蹈藝術是民族審美趣味的表現形態,無論是逐草而居的游牧民族,還是漁獵為生的土著居民,在社會生產活動中體悟樂趣,結合肢體語言與民族樂器或唱腔,以游戲的形式展示出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對甜美愛情的追求。赫哲族人的舞姿不受時間與地點的限制,男女老幼歡聚一起,集體無意識的傳遞著游戲帶來的快感與享受。
如:胡沙德克得依尼舞,即天鵝舞,雖有著舞步已失傳,后經赫哲文藝工作者改編,仍然毫不遜色。舞者隨著歌聲舒展雙臂翩翩起舞,或雙腿交叉半蹲,雙臂伸出兩側上下揮動;或交錯跳動,兩臂向上飛舞。舞時模仿天鵝叫的聲音,有平飛、蹲下、喝水、起立、飛翔等動作,并可以向前、后、左、右不同的方向做固定動作,有一定的規律性。叉草球舞根據傳統技能——叉魚改編成舞蹈,一群歡樂的赫哲男子在競技場中馳騁,動作猛烈,畫面交錯,高潮迭起,場面壯觀,舞蹈具有明顯的原始性、競爭性與游戲性。既顯現了舞蹈藝術的樂感美,又展示了社會生活的樸實美。魚鷹舞是一種模擬魚鷹捕魚動作與嬉戲的舞蹈,獨立船頭、展翅飛翔、捕捉魚兒、飛舞盤旋等等一系列矯健動作,將被視為神鳥“闊力”(對鷹的尊稱)表演得傳神入微,美到極致。魚鷹實為赫哲男子的代表,烘托出赫哲男子勤勞勇敢、威武強悍的民族性格。篝火舞是根據早年的跳鹿神舞整理加工的舞蹈,以示慶祝漁獵豐收。人們圍著篝火,翩翩起舞,這是集體舞蹈,參加的人多,男女老少都有,十分熱鬧。該舞又叫《歡樂的網灘》。赫哲民間舞蹈以集體舞蹈為手段的游戲活動,不排除男性,邊舞邊唱,唱詞以赫哲語為主。
赫哲族舞蹈是生命力的傳遞,是舞蹈與游戲的完美交媾。“是生命情調最直接、最實質、最尖銳、最強烈、最單純而又最充足的表現”。“動是生命的機能,而舞便是有節奏的動,或更準確點,有節奏的移易地點的動,所以它直接是生命機能的表演”。[6]赫哲人思想中,“維持單個人和整個社會生活所必需的生產活動,如狩獵、捕魚等,是維系生命生理機能重點”[7]。生理得以滿足,在閑暇之余,人們將生產勞動的過程轉化為游戲,這也就決定了游戲的基本內容。而“游戲是由于把力氣的實際使用所引起快樂再度體驗一番的沖動而產生的。力量儲蓄愈大,游戲的沖動也就愈大”[8]。舞蹈與游戲有異曲同工之妙,赫哲人在自己的舞蹈中往往再現各種動物的動作,只能解釋為想再度體驗一種快樂的沖動,而這種快樂是曾經由于漁獵生產過程時使用力氣而體驗的。可見,舞蹈是生產勞動的再現,是游戲的完美體驗。
傳承,即傳播與繼承,猶如接力賽,從前人手上接過棒子后,向前先進一段距離,再傳給后來者。民族藝術的傳承正是如此。因為傳承,民族藝術才得以生生不息、長流不止,不斷往前發展。我國少數民族舞蹈其實是一種民族記憶的傳承,將生活經驗與生產技能融合民族歷史故事,以歌舞藝術方式向族人傳達。其實這樣的傳承方式是人類得以生存發展的一種特殊本能的顯現,目的在于讓族人在欣賞與娛樂中傳承民族技藝與民族文化精髓,寓意族人生命的存在價值。
薩滿舞是赫哲族流傳至今的原始宗教舞蹈,廣為流傳于黑龍江各少數民族聚居區,其歌舞和扮演生動形象,盡管在歲月的洗禮中宗教迷信色彩的神秘面紗早已蛻化,但審美意識的增加卻可以娛神娛人,仍將傳遞著赫哲族人的文化和沿襲著赫哲族人風俗。薩滿舞和一般的少數民族儀式舞蹈一樣是非文本化的,口耳相傳的,由一代代的薩滿家族通過口傳說教的方式傳承下來。赫哲族人的每一次舞蹈大會,都起著文化傳承和傳播的作用。
魚鷹舞與天鵝舞是赫哲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種表現形式,廣泛流傳于赫哲各聚居區。除鷹是赫哲族中神鳥“闊力”與天鵝是赫哲族中吉祥物的象征以外,他們是民族精神的代表者。魚鷹身姿剛強,動作矯健,是男子陽剛之美的流露;天鵝嫵媚多姿,個性卓然,是女子陰柔之美的顯現。在赫哲民族史詩“伊瑪堪”中,流傳著溫柔賢德的天鵝姑娘為追求自己人生幸福:退婚—逃婚—拒婚—為愛舍命的悲壯而凄美的傳奇故事,赫哲族人為表達對天鵝的崇敬之情,將傳奇改變成舞蹈,傳頌著天鵝姑娘執著自己的愛情。魚鷹與天鵝是勤勞、勇敢、善良的代言人,他們詮釋著赫哲人的精神價值,舞蹈藝術的實際效用,在于傳達這一精神價值,激蕩后世子孫,傳承民族精神。
篝火舞與叉草球舞集娛樂與技能于一體。在赫哲族傳統文化中,火是圣潔之物,可驅晦氣,逐疫送窮,消災祛邪。在赫哲年輕一輩人中,大家圍轉在篝火旁,哼唱著民族小調,邁著歡樂的步伐,時而向天祝禱,時而低頭默語,傳遞著祈福的韻味。民族小調與歡快舞步中流露出赫哲人對天地人神獸的感恩,教導后世子孫傳承帶有天人合一的美學思想,才能綿延萬代,造福子子孫孫。叉草球舞蹈的編排可見赫哲人的智慧,根據漁業生產活動之叉魚衍變而來。“赫哲漁民善叉魚,三股漁叉帶倒須”,叉魚,是赫哲人早年的主要捕魚技巧。作為赫哲子孫,傳統捕魚技巧是生存與生活的根本。但因過度捕撈,江河之中魚資源匱乏,叉魚這一技巧逐漸淡化。為了傳承民族技能,赫哲族人以草球為“魚”,編排叉草球游戲,訓練子孫體力、協作精神與敏捷度等等能力。后轉變為舞蹈,用矯捷的舞姿與靈敏的身手盡顯赫哲人的風姿。
赫哲民族舞蹈中言辭的節律化及過程的音樂化就是人們在千百年的生產生活實踐中逐漸形成和穩定下來的。如果破壞了舞蹈呈現的節律化,也就失去了娛神娛人的審美價值。赫哲族舞蹈大多是一種群體性的儀式和相關娛樂活動,在歷史滄桑中已經形成了固定的節律。由于節律的固定,人民便形成了心理預期,這是歷史積淀和慣性的必然。有預期就必然有心理準備,歷來的民間娛樂活動,都是事先準備,有條不紊,使人們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心理預期實現了,快感也就出現了,也就是說,民族舞蹈的節律是不可以輕易打亂的。
舞蹈是人類生命情趣的內在波動,是自我情感的完美流露。舞蹈因人類生命存在而生,宇宙間萬事萬物運動變化的節奏是所有充滿生命活力的舞蹈藝術的根源所在。 《禮記·樂記》 有云:“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說明舞蹈是人類生活中的重要因子,是人類精神文化食糧中不可或缺的一劑良藥。舞蹈的產生與發展,在傳統民族文化中不僅僅為了娛人娛己,更多的是為了以舞育人,這也正是舞蹈的藝術屬性所在。
赫哲族歌舞表演生動形象,根據其意變換,段落無限制,除約定的歌詞和詞義動作外,表演動作都是在歌曲旋律中即興創作。包括了下地勞動,趕街買賣,走親串戚,縫補漿洗等日常活動和行為,反映了古代社會中赫哲婦女與男子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和聰慧美德,具有較高的歷史文化理念和文化價值。有些舞蹈真切地詮釋著男子的陽剛之美與女子的陰柔之美,烘托陰陽和諧統一是復興民族之邦的法寶,如魚鷹舞與天鵝舞;有些舞蹈都是女性參與的活動,這個時候年長的女性就會傳授年輕姑娘們性方面的一些知識,講述有關男女之間的婚姻生活等等一些洞房與為婦之道;有些舞蹈使學生感受和發揚積極、健康、樂觀的思想感情;無論是篝火舞、叉草球舞,還是天鵝舞與魚鷹舞,都屬于集體舞類別,目的在于培養赫哲子民集體主義和團結友愛的精神;叉草球舞與魚鷹舞屬于力量型舞蹈,目的在于培養勇敢、豪邁和進取精神;天鵝舞屬于抒情型舞蹈,既可以陶冶性情,又可培養優美的情操,在獲得美的享受中增強對美的感受力;與此同時,叉草球舞、魚鷹舞、天鵝舞還可以使身體器官靈活敏銳,從而增進赫哲舞者的思維能力與智力發展。
民族舞蹈伴隨著階級社會的產生,發生了劃時代的變化,這標志著專業舞蹈娛人的出現,在某種意義上極大地提高了民族舞蹈的審美意識。無論在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還是資本主義社會,民族舞蹈優秀表演者,往往被統治階級所占有,從此,專門為人服務的舞蹈藝術出現。原本從生活舞蹈中衍生出來的娛人舞蹈,其基本素材同樣也來自民間。為了提高舞蹈藝術審美性,是離不開現實生活的。藝人們為了達到這一點,就必須走群眾路線,融入到群眾的生活中去。當專業藝術審美性與少數民族原生態氣息完美邂逅時,少數民族原生態舞蹈的審美感受、審美趣味與審美理想也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與升華。此時,舞蹈所承受的不僅僅是傳授生產生活技能、教育族人的功能了,更注重“人們情感的流露與審美意識的提升,將人豐富而復雜的情感借助舞蹈藝術表現出來,集中地反映出人們的美感意識與審美情趣”[9]。
素有“魚皮部落”之稱的赫哲族舞蹈的藝術審美趣味,將民族美學內涵與精神實質完美的展現給世人。這種以歌舞為手段的儀式性游戲,一直流傳至今,依然散發出濃郁的地方民族特色和強大的生命力,不僅僅是因為具有娛樂的功能,同時也是因為它承擔著赫哲族人教育的功能,是傳承赫哲族文化和傳統的一種重要形式。現在為保護、傳承赫哲族歌舞的文藝奇葩,宣傳本土文化和宏揚民族民間文化,民間藝人在繼承的基礎上,整理、改編了傳統民間舞蹈,使其從田間屋內搬到廣場再到舞臺,凡節日慶典演出都會上演,成為赫哲族聚居區最具代表性的民俗歌舞和文化藝術精品。
[1]夏建國.實踐規范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215.
[2]孫伯癸.馬克思主義哲學史[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1986,P25.
[3]王勝華.云南民族戲劇論[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218.
[4]柯煥德.百科世界知識叢書(七)發達的文化[M].廣州:廣州出版社,2004,98.
[5](德)艾克曼(Eckermann)輯錄,楊武能,譯.歌德談話錄[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10.
[6]自汪流.藝術特征論[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4,211.
[7]譚容培.美與審美的哲學闡釋[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58.
[8]譚容培.美與審美的哲學闡釋[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58.
[9]張紫晨.中國巫術[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9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