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瑩
盡管在世界戲劇史上享有重要地位,但古希臘戲劇在中國上演并不多,在文化史上比較有影響力的還要數1979年希臘國家劇院攜《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腓尼基少女》來華演出。這次上戲表演系有幸邀請到希臘著名導演、演員莉迪亞·考尼奧瑞丟(Lydia Koniordou)為12級的學生指導實習大戲《阿爾克斯提斯》,呈現了古希臘戲劇的當代詮釋。
作為古希臘戲劇當代詮釋奠基者卡洛斯·庫恩(Karolos Koun)優秀的學生與合作者,莉迪亞將希臘對古希臘戲劇最主流的當代詮釋的基本元素放入了《阿爾克斯提斯》中去,哲學上突出古希臘戲劇“對話”的精神;結構上強調“詩—音樂—舞蹈”三元素結構,以及最能外化這一形式的載體——歌隊;表演上強調精準的交流互動(act-react)與“造型感”;呈現上則追求跨文化的結合,找到中國當地的文化元素來承載這出古希臘悲劇。
莉迪亞強調,古希臘戲劇是“詩劇”(Poetic Theatre),往往在劇作一開始便揭示人物最終的結局。比如《俄狄浦斯王》一開始便說出了“弒父娶母”的預言,《阿爾克斯提斯》也在一開始便交代了阿爾克斯提斯要替丈夫去死,但最終會被人救回,重返陽間。這與我們后來熟悉的那些需要在最后關頭揭示結局的藝術作品完全不同。古希臘戲劇并不需要一個意外的結局來吸引觀眾,吸引人的是主人公如何通向結局的過程。在這過程中便出現了不同的聲音,與結局一致的議論、觀點為正,與結局不同的則為負,也會同時出現或正或負的觀點,這便產生了“對話”。人內心的對話成為“困境”,如果發生在人物之間,則是矛盾與沖突,戲劇的張力便由此而來。莉迪亞的這一解讀對演員分析劇本格外有效。比如阿爾克斯提斯一上場那段臺詞“赫利奧斯和白天的亮光啊,天空中飛云的旋轉啊”,扮演阿爾克斯提斯的演員一開始說的時候用了很低沉、悲傷的語調。莉迪亞認為不對,她讓演員感受一下這句臺詞與主人公結局的方向一致或相反?如果是一致的,那便是正向的,不該用低沉的語調去演繹。阿爾克斯提斯雖然要替丈夫去死,但她并不想死,有強烈的求生欲望。因此,當她看到美麗的大自然時,應該是留戀,應該是更多生的欲望,而并非奄奄一息,這樣女主人公內在的生命力便顯現了。演員再次說臺詞時,加強了語氣力度與肢體表現,戲一下子就有張力了。一個不愿意去死卻不得不死的妻子,一個要她去死卻又不舍得她死的丈夫,矛盾沖突與悲劇性便在此展現了。
莉迪亞認為,詩、音樂、舞蹈本身就是戲劇元素之間很好的“對話”,在希臘傳統中,言不達意時就要用吟唱與舞蹈來表達,與中國的詩學精神“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何其相似。因此,盡管這次實習大戲中的演員并不擅長音樂與舞蹈。莉迪亞依然堅持使用了音樂與舞蹈的元素,并通過歌隊將之很好地呈現出來??梢哉f,歌隊的表演是最后呈現中最大的亮點。莉迪亞繼承庫恩的傳統,將詞分給歌隊所有成員,參加這次演出的十一個演員除了扮演劇中角色外,全都參加歌隊的表演。他們并不游離于事件之外,而是密切地關注事態的發展,隨時表示關注、同情、憤怒或發表意見。于是當一個事件發生時,臺上眾聲喧嘩,非常生動。歌隊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醫生、女仆、學生、工人、流浪漢……因而歌隊內部也會產生對話,會同意某個觀點,或不同意某個觀點,或者一個情境中同意,下一個情境中又不同意。有人認為歌隊總是同意主要角色的觀點,其實不然。比如,當阿德墨托斯堅持留宿款待赫拉克勒斯時,歌隊就表達了不同意見。莉迪亞還給歌隊多段唱詞,音樂由希臘作曲家擔綱,結合了許多中國音樂元素,如長笛、嗩吶等。這有著中國元素卻洋溢著希臘民間風情的音樂,以及融入了古希臘雕塑中一些標志性動作,如表示悲痛的拍胸等的舞蹈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
莉迪亞在訓練演員的表演形式時頗費了一番功夫,她希望作品呈現出“詩意性”,演員的表演并不能只呈現日常生活的狀態,而必須要體現這些從日常生活中提取的動作的“儀式性”,因而“造型感”很重要。演員之間需要精準的交流,并強調停頓,在停頓的過程中必須呈現高度的注意力與造型感,這些造型往往是從古希臘雕塑的姿態衍變而來。于是,當舞臺上一個演員說話時,我們常常會看見其他演員同時望向他/她,身體呈現不同的造型,宛如雕塑群,這亦是她追求的“詩意”。
莉迪亞對中國文化無比熱愛,她從氣功、戲曲中找到許多與古希臘文化相通的元素,因而堅信這種跨文化戲劇實踐一定可以實現。舞美、服化、燈光的工作人員很好地理解了她的意圖,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極簡的舞臺,巨大的白紙背景,后面可以映出憧憧黑影與暈暈紅日,頗有中國水墨畫的意境。演員身著民國時代的改良服裝,那是一個中華與西洋交匯的時代,于是有洋裝、有中裝、有華服、也有破衣爛衫,顯示文化的雜糅,也給歌隊發表不同觀點提供了依據,試圖讓觀眾感受這不僅是古希臘的悲劇,而是全人類共同的癥候。然而,遺憾的是這些中國元素與實際的悲劇并沒有發生真正的化學反應,演員只是在中國的規定情境里演出了一場古希臘悲劇,于是這種跨文化結合也只是一種表象。我曾當面質疑過導演這個問題,對文本的高度尊重(不修改劇本以適應中國語境),以及對中國文化缺乏了解,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切入口恐怕是主要原因。這或許是國內外導演在做跨文化戲劇實踐中最需要關注的問題。
真正的藝術家總是心系當下,在莉迪亞為我們排練《阿爾克斯提斯》時,希臘的經濟危機與政局動蕩也吸引全世界的目光,每每莉迪亞說到這個話題時總是憂慮重重。這是一個希臘要為生存而抗爭的年代了,除了滿眼阿德墨托斯或者斐瑞斯一般的政客,有沒有愿意為民族而獻身的阿爾克斯提斯?有沒有重情重義將阿爾克斯提斯從死神手里奪回的赫拉克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