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敦儉

最近在微信上讀到四川大學教師周鼎于2014年12月25日凌晨發布的微信:“一個相信講好一門課比寫好一篇論文更重要的人今夜死去了,今后都不再在川大開課?!彼f,“從前,科研是副業,現在教學是副業”;“學生的數量比學生的質量更重要,因為高校經費的劃撥與招生有關而與畢業質量無關”。
無獨有偶,早在10年前,著名油畫家陳丹青宣布辭去清華美院博士生導師的職位并退出教育界,原因是他的一個學生因外語考試不合格而不能被錄取。一個中國的大學,因為中國的大學生外語不合格而不被接納,簡直是笑談。然而公然挑戰中國大學教育體制的遠不止教師。
2014年7月份,天津美術學院傳媒學院大三學生李寶玖在網上上傳了他的采訪視頻,悍然宣布退學,并宣稱“不再接受任何體制內的學校教育”。在視頻中,可以聽到諸多學生對美院教育質量和教師教育責任心的不滿。
辭職和跳槽不是一回事,公然辭職和發表聲明是公開化的表現,反映的是人們對大學教育教學管理體制的不信任;而退學則說明了學生對學院教育教學的厭倦。退學不是逃學,退學是自主行為,作為成年的大學生,知道自己行為的結果,因而他的選擇是理性的。可悲的是,李同學一再表示愿意和院方公開對話,希望聽到當前學院對存在問題的合理解釋,但一直都沒有得到院方的回應。我認為這不是有意炒作,因為李寶玖同學提出的問題是尖銳的,也正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學生選擇退學是無奈之舉,因為他面臨的是沒有大學文憑,因而失去尋找一份好工作的機會。在中國,文憑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是一個名牌大學文憑,含金量更是自不必說。唯文憑論也是當前就業的一大關卡,有些單位為提高自身的知名度,不惜招收高學歷、名校的畢業生,哪怕明知道這是浪費人才。反過來,很多人才因為專業不對口,不得不改行。這是教育資源的嚴重浪費。然而我們的高等教育自20世紀90年代提出教育產業化以來,許多大學無視教育的基本硬件和軟件設施,盲目擴招廣招,致使教育設備和教師嚴重短缺,這背后其實就是經濟利益在作怪。高收費、零教育,幾年下來,學生到手的只是一紙文憑。從法律上來講,大學教育也屬于購買式服務。學生花費大量的金錢和青春時光,得不到應有的知識技能培養,這就出現了虛假服務,直接關系到社會的公共信譽和國家人才的儲備。
在美院,許多教師只是一個畫匠而已,沒有相應的文化常識和教學能力,這與當前大學教育的評價機制有關。學院注重的是教師的創作能力,看他是不是在國家展覽中獲取過什么獎項。一般來說,教育系統看重的是職稱,即教師職務的任職資格。但是現在評審一個美院的教授資格,往往卻要參看他是不是中國美協會員,或者是國家一級美術師,或者創作成果,因此這些大學教師不得不放棄本職工作去參加其他美術機構身份評定。其實,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資格只是一個社團組織的成員資格,它和教育機構的教師資格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教師職資的評定,是對教師學力、知識文化修養和教育教學能力的綜合評定。說穿了,畫家不一定能做教授,但教授一定是畫家,而且是水平不錯的畫家。由于秩序顛倒,往往教師無暇顧及教學,致使大學教育成了放羊式教育,學生得不到應有的培養。
現在的美術學院在課程設置上也存在很大的弊端。文化課的比重很少,即便有也往往是應付,甚至沒有專職的文化課教師。由于擴招,藝術類高考學生在文化課的分數上要求比文理科的文化分數線低了很多。在大學的幾年里,又缺少文化課的基礎學習,因此,這些大學生畢業后往往找不到相適應的工作,或者是工作中捉襟見肘,無法適應工作要求,甚至被視為文盲,這是美院教學質量下降的一個主因。
我們黨和國家向來重視大學生的思想品質教育。然而現在的美院,思想教育廢弛現象非常嚴重。像李寶玖所在系科竟然沒有指導員,沒有主管學生生活、思想品格方向的有關工作人員,出了問題則要學院的黨務領導親自處理,并且還不能代表組織發表意見,這是學院工作和學生工作嚴重脫節的一種表現。也就是說,學院工作和學生工作僅限于如何招生收費,至于收取來的學生怎樣教育成才,學院就不管了。這是對國家教育體制的踐踏,是對教育事業的極度不負責任,也是一種犯罪。無怪乎學生以退學相攜追,無非是對中國大學教育說“不”,向美院教育討一個公道。
英國著名教育家里德,在他的教育論著中明確指出,國家為了培養服務于國家和社會的合格人才,有權力去改變學生某些方面的特質去適應將來工作的要求。這就是說,大學教育是有目的性的,美院的教育也應是有目的性的。在教育培養的過程中,學院應對學生負全部責任。放棄教育教學的手段,任由學生自由發展,是對人才的放縱,是對教育的不負責任,是失職的表現。教師的失職,是因學院的管理有問題;而學院的失職則關系到國家教育監督部門的失職。這一連串的教師辭職、學生退學事件能否喚起國家有關部門的重視呢?不得而知。長此下去,中國的教育體系定會受到全民甚至是全世界的質疑,這是我們不得不重視的問題。
在教育產業化以后,幾乎所有大中專學校都開設了美術學科。一般來講,目前美術專業分成兩個系統:一個是繪畫類:一個是工業設計類,傳媒數字也歸入此類,應該叫應用美術。龐大的美術教育體系,確實給我們的人才教育帶來不一樣的感覺。原來學生對美術的熱愛是一種興趣,由興趣而去學習美術,這幾乎是一般人理解的概念。但是唯升學率是瞻的中國式教育,往往會把一些文化課成績不好的學生送入美術學習的行列,大批的美術培訓機構應運而生。為了配合這種升學模式,美術專業的考試也采取了相應評分模式,即素描、色彩、速寫、文化常識的考試方法。評卷的手法也令人咋舌,被稱為“腳指頭閱卷法”,即教師閱卷由于試卷太多,試卷被放在一個大房間里或空地上,評分教師不用彎腰,只需用腳指頭點一下,工作人員隨即歸類級別。有的教師到了快吃飯的時間或者勞頓之時,就會隨意處理,可能學生數年之功毀于此時,只有等到第二年再碰運氣。為了升學,這些擠進美術高考隊伍的中學生們,不得不參加各類的美術培訓班,從基礎開始,拼出渾身力氣,然后輾轉于全國各地,花費數萬元應付每年的美術高考,幸運考上了,還要花費數萬元的學費和4年大學的青春時光,最后的結局是一紙大學文憑,卻找不到對口的工作。因此,我們要問中國真的需要那么多美術專業生嗎?
近年來,大學教育質量下降是個不爭的事實,就是拿到一個真文憑,其背后又有多少的含金量呢?美院的教育質量又是等而下之。唯技巧論,專業不對口,思想品質下降,文化素質低下,已是美院的代名詞。相對學院教育,社會辦學或許更為快捷,一些名師大師舉辦各類的高研班、精英班,一個結業證書取代了大學文憑。借助名師地位,這些學員很快上位,成了收藏家的掌上明珠,一方面是大學專業教育的質量下降,考試過程中的巨額付出;一方面是偽文憑的泛濫成災,美術學院的升學熱點還能維持多久,真不好說。
中國美術學院教育的歷史有100多年,培養出許多優秀人才,其中不乏鼎鼎大名的藝術家、教育家。這些大師學問、人品、畫品無一不好,是美術教育界的楷模。然而,現今似乎“大師”更多,每一個學院都聚集一些“大師”,在美術界也是評委一級的人物。但試看有幾人能有真才實學?畫畫的不搞學問,搞學問的不畫畫,已是社會對當代大師的總體評價。
退一步講,美術是講創新的科目,在學院里,我們的美術教育機制則無創新可言。趙無極當年來到浙美講學,帶來了抽象主義,或被稱為意象繪畫。勞申伯到中央美術學院講學,帶來了綜合材料。意大利一位教授在央美建立了視覺傳達工作室,于是我們開設了媒體數字的新傳媒系??傊覀兊拿佬g專業在跟隨世界潮流是沒問題的,但是,我們也看到,我們的教學質量并不是一流的。在教學科目上,我們跟定外國一些大學亦步亦趨,在教育質量上,我們卻達不到外國大學的教學質量。我們學習外國大學的學生自主化管理,卻不是為了發揮學生的主觀能動性,而是缺少管理資源,無力管理。我們中國有自己的文化淵源,有自己的美術體系和建筑樣式,卻不做深入的探討和研究,甚至在考試體系中,根本沒有中國美術的影子。如果全面總結我國近30年來的美術教育成果,不知該用什么字眼來形容。
再回到李寶玖退學事件當中,給我們最大的啟發是當下應該解決的是學院教育教學管理問題。學生被招收進來,就要對其負責任,就應該把學生當成人才來培養。做好教師的監察與評估工作,不能一味以創作成果代替教學成果,把教學育人放在第一位。關心學生的身心健康,并且抓好學生文化課的學習。徹底管好、帶好、教好,不能敷衍放任,有了問題要正面解決,不要回避,不要放棄。只有這樣,才能切實保證人才培養質量。李寶玖同學選擇退學了,是我們教育管理體制的悲哀,也是我們大學教育的不幸。真切希望周鼎、陳丹青這一類的優秀教育人才不要脫離教學崗位,象李寶玖這樣有思想、有素質的同學不再選擇退學。學生或者有某些錯誤,這正是學校教育的責任所在,不應把問題放到社會上去;若如此,那是我們教育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