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將巴茲·魯赫曼執導的文學經典翻拍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放在好萊塢電影的大背景下,通過符號學和敘事學的方法,分析電影的語言和內容,并運用話語分析的框架,比較其與原文在主旨表現和美學價值方面的異同,在文化批判理論視角下探討某些差異產生的原因。研究發現,深化原著主題、表現美國夢破滅的批判性話語,與吸引觀眾眼球以博得更高票房的商業話語在電影中是競爭共存的關系。制片方一方面努力在各種細節上還原原著,一方面又通過突出華麗的場景和情節的調整來獲得更高的商業利潤。
關鍵詞:了不起的蓋茨比 好萊塢電影 文化批判理論 話語分析
一.引言
2013年5月,由巴茲·魯赫曼執導的3D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引發了又一輪的蓋茨比熱。菲茨杰拉德的原著以20世紀20年代的紐約市及長島為背景,講述了來自社會底層的蓋茨比企圖通過非法斂財,提高社會地位,以重獲上流社會舊情人黛茜芳心的故事。
《了不起的蓋茨比》自一出版,就不斷地被改編成電影,但都不甚成功。相較于前幾次,2013年版被認為比較忠實于原著,然而也被批評表現太過奢華。此次改編成功地展示或提升菲茨杰拉德對美國夢深刻的解構,還是僅僅通過再現揮霍的生活方式來吸引觀者的眼球,本文試圖通過解讀電影語言及敘事技巧,給出一個答案。
二.對小說的話語分析
1.敘事者
敘述者的身份及其呈現的方式是區別文本的要素。敘述者是文本的中心概念,也是對文本理解的關鍵。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尼克是整部小說中故事的真正中心,蓋茨比只是尼克夢想破滅的催化劑。從始至終,故事都是通過尼克的視角來呈現的。在從西部到紐約的旅途時,尼克滿懷希望,準備通過債券生意大賺一筆。但隨著與湯姆、黛茜、喬丹·貝克的接觸,尼克逐漸開始厭倦上層社會的虛偽與淺薄;蓋茨比沒能重獲黛茜的愛情,激發了他的幻滅,而蓋茨比凄清的葬禮最終使他看透了所謂的美國夢。相比之下,蓋茨比的名字盡管很早就被其他角色提到,但到第三章才正式露面,并且在小說還沒落下帷幕時就死去了。
蓋茨比對黛茜的忠誠貫穿小說始終不變,而尼克對周圍環境的認識卻經歷了發展和變化。尼克最初對紐約的生活方式的態度是搖擺不定的:他發現它荒唐又不自覺地向它靠近。故事的高潮發生在那年最熱的那天。尼克意識到那天是他的生日,那天唯一的承諾是“一個年代的孤獨的承諾”(87),這意味著他決定轉身離開喧囂的上層社會。
作為小說的唯一敘述著,尼克實際上是在發出菲茨杰拉德之聲。將尼克當作他自己,作者借尼克之眼觀察故事,借尼克之口表達其態度。
2.主題
主題是敘述文本話語的重要成分,可表明作品的意識形態。《了不起的蓋茨比》揭示了小說的兩個主題:20世紀20年代美國夢的破滅及上層社會的空虛。
《了不起的蓋茨比》表面看來是一個愛情故事,實際上是關于“無望感與人性的脆弱”。如尼克在第九章中所指出,黛茜家碼頭的綠光不僅象征著蓋茨比對黛茜的夢想,還象征美國夢。因此,蓋茨比的失敗象征了美國夢的破滅。財富的腐朽、目標的毫無價值反映出菲茨杰拉德對無視道德準則地追求財富的美國夢的態度。《了不起的蓋茨比》講述的是關于愛情與金錢的故事,但其深遠主題在于個人志向的悲劇特征。
愛情受阻并不關乎愛情本身,而是關于社會階層的差異及財富的腐敗。對蓋茨比而言,黛茜不僅是他所愛的女人,也是他夢想的載體。黛茜于他代表著“財富所禁錮與保存的青春與神秘”,“她與窮人迫切追求的相去甚遠”。蓋茨比在尼克家中與黛茜的重聚被指出“不可能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情感中心”。蓋茨比沒能重獲黛茜之心與個人情感幾無關系,更多的在于社會地位與財富。
在美國夢衰落這個主題外,《了不起的蓋茨比》還反映了上層社會的空虛。菲茨杰拉德所寫的每件事幾乎都包含著固有的階級斗爭意識。這點在關于“新富”與“舊富”的沖突中描寫得最為生動。菲茨杰拉德創造出東卵和西卵兩個地方來展現舊貴與新富間的尖銳對照。
作為新富的代表,蓋茨比被描繪為一個粗俗角色。他既無品位,也不懂那些微妙的社交禮節。而舊貴卻舉止優雅,遵守社交規則。但實際上,舊貴缺乏內心的真誠。黛茜開著蓋茨比的車撞死茉特爾后,只是和湯姆搬到別處,湯姆甚至暗示威爾遜那是蓋茨比的車。他們很少在意其他人的生活。蓋茨比卻在事發后為確保黛茜的安全,一直在她屋外呆到凌晨四點,并愿意為她承擔罪責。與對女兒都不甚關注的黛茜及不斷與其他女性有染的湯姆不同,蓋茨比傾其一生忠實于黛茜。
三.對電影的話語分析
1.頻率
電影語言是旨在敘述并構成視聽材料的話語,對其分析有助于加深對電影及其運營原則的理解。
電影中墜落的場景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尼克到達紐約時(00:03:59),鏡頭掃過擁擠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輛、眩目的燈光、衣著暴露的舞者和紐約市的鳥瞰圖,隨后一架直升機從空中墜落,可以清晰地看到直升機的左翼上印有U.S.A的字樣。第二次是在蓋茨比送尼克到鎮上(00:39:54),沿途的繁榮景象讓尼克充滿幻想。“一切皆可能發生,一切。”尼克這樣想著,抬頭又看到那架直升機的墜落。第三次是在茉特爾被撞后(01:45:30),她的身體慢慢地墜落到地上。
20世紀20年代,美國經濟如直升機般飛速增長,人們由此相信他們生活在最好的時代。和尼克一樣,每個人都對生活充滿希望,都幻想著變得富有。但直升機墜落了,無法控制。到電影后面直升機變成一具尸體而墜落,象征著美國夢的破滅。
第三次墜落的是茉特爾的身體。黛茜開車時的快動作給觀眾以速度、緊張與焦慮感。車撞上茉特爾、她倒下這一現實中的瞬間行為在電影中有意放慢,并將茉特爾的身體放映為特寫鏡頭。慢動作產生莊嚴與儀式感,既讓觀眾仔細觀看,又方便他們表達情緒。放慢茉特爾被撞、倒地的過程讓觀眾感到恐怖又怪誕,由此帶來的震驚達到了夢想破滅的效果。
熱奈特認為反復倒敘意在提醒觀眾,反復預敘則為預示。電影中插入飛機墜落不僅是對先前場景的回放,更激發聯想而預示著夢想的破滅。這個意義上來說,茉特爾相信湯姆最終會娶她,因而與蓋茨比一樣是幻想的受害者。把她的死處理地如飛機墜落既生動又貼切。
2.描述語段
湯姆把尼克帶到他和情婦的公寓后出現了第一次描述語段(00:20:15)。飲酒,跳舞,大笑,調情,這一喧囂場景持續90秒鐘而無一句對話。尼克回憶道,“我一輩子只喝醉過兩次,第二次就是那個下午。”
第二次描述語段幾分鐘后出現,這次是在蓋茨比的別墅里(00:25:24)。汽車喇叭混雜著人們的尖叫,所有人衣著華美,女舞者帶著彩色羽毛,一排排白白的長腿充斥著屏幕,人群沉浸在狂歡之中。
最后一次是在蓋茨比帶尼克到鎮上午餐與沃爾夫山姆先生見面時(00:40:48)。在這個用于熟客見面的地方,爵士樂,狂舞,吵鬧充斥其間,各路商人相互取鬧。
敘事話語理論認為,相較于真實發生時間,敘述時間越長,則事件越重要。小說對于茉特爾和凱瑟琳的見面沒有詳細描述,飯館也無任何神秘之處,只有五個段落用于蓋茨比舞會的奢華。電影卻大肆渲染這些細節,又將對話與心理活動完全簡化,最后留給觀眾的只有歇斯底里和奢侈。
3.時距與語氣
拍攝蓋茨比之死的蒙太奇手法,不僅用于視覺的轉換,也用于延長蓋茨比死亡這一重要時刻。在這一情節的歷時性建構,即敘事弧中,人們看見蓋茨比跳進游泳池,黛茜盯著電話,蓋茨比潛水,威爾遜握槍前行,黛茜手伸向話筒,蓋茨比潛水,黛茜拿起話筒,電話鈴響,蓋茨比從水中上來,蓋茨比看著黛茜的房子,蓋茨比的管家接電話,威爾遜向蓋茨比開槍,蓋茨比倒向游泳池,威爾遜向自己開槍,尼克對著電話喊,無人接電話,黛茜掛斷電話。
蒙太奇可用于渲染戲劇性,給觀眾心理暗示,或表達沖突。描述蓋茨比死亡的蒙太奇手法產生了戲劇性形式,為不同詮釋提供空間。觀眾會認為黛茜在打電話,雖不知打給誰。黛茜可能僅出現在蓋茨比的腦海中;她也可能在給某人打電話;或者,如果人們希望看到一個更可能的結果,會認為黛茜在給蓋茨比打電話,但尼克占線了。
視覺的轉換、動作持續時間的延長,展示了通過因果順序建構意義的手法。小說中蓋茨比之死處理得相當含蓄,敘述也非常節制:只知道蓋茨比在游泳,沒人打電話,然后司機聽見槍聲。電影中對蓋茨比死亡的處理創造了一層新的意義。即事實上黛茜可能正在打電話。因為每個敘事弧獲得內在平衡,電影中新增意義建構了一種制片人和觀眾喜愛的意識:黛茜這樣美麗優雅的女子不會那么沒心沒肺地丟下蓋茨比而自己一人躲開。
4.從內部聚焦到外部聚焦
結構主義敘事學認為,人物,特別是主要人物,是行為的參與者,他們的行為對敘事結構意義重大。因此,在理解電影話語時不可避免地要對其主要角色展開研究。
電影一開始就引入了對小說讀者來說陌生的人物,尼克的心理醫生。他在尼克獨白自己保留判斷的習慣后出現,之后又出場兩次。其角色身份對情節敘述作用及符號含義削弱了尼克的幻滅感。
敘述者承擔角色的大小決定其視覺是內部聚焦還是外部聚焦。尼克具有多重身份:黛茜的表親,蓋茨比的鄰居,湯姆的玩伴。這使他不僅是敘述著,還是敘述的重要參與者,因此賦予《了不起的蓋茨比》內部聚焦的聲音。心理醫生對情節毫無影響且僅出現了幾次,但提供了外部聚焦的敘述。由此電影中不是尼克在講述他的故事了,聚焦由內部轉向外部。外部聚焦常用于偵探故事中,作者并不將他所知的故事全部告訴讀者,讀者的閱讀經歷在解決迷惑中變得有趣。電影通過增加心理醫生這個角色,采用外部聚焦手法使情節更曲折而富有吸引力。
回憶也是一種特殊場合的聚焦。它往往需要一個聽眾,通常是一位心理醫生,由此敘述可以雜亂無序,人們也認為它不大可信。有精神病人和心理醫生的電影常和恐怖、懸念、怪異、荒誕,及其它哥特派特征聯系在一起。在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尼克被描寫成一個患有精神病的人,他第一次到醫生這里時,病歷記載他重度酗酒,失眠,間歇性地發怒、焦慮。因此他的敘述較為主觀且依賴感覺。小說作者菲茨杰拉德想使尼克的敘述可信,某種程度上還授權尼克說出他的觀點。所以,把尼克描繪成精神病人削弱了他作為敘述者的可信性。
電影中尼克不愿繼續談話時,心里醫生建議他寫下自己的故事;小說中尼克的幻滅感卻是自然發生。在見證了1922年夏天發生的一切后,他得到這個結論,也由此解決了他內心的沖突。意識到美國夢已被金錢和快感腐蝕,尼克獲得內心平衡決定回到西部。而用心理醫生幫助尼克走出1922夏季的陰影無疑模糊了尼克理想破滅感及小說的批判性。
四.結論
上述分析理清了電影中的話語層次,其中以物質成功和浪漫愛情為主,而夢想破滅話語處于相對微小的位置。電影對舞會場面的夸張處理突出當時的物質富有。20世紀20年代確實是一個喧囂的時代,但對此的過多關注只能給觀眾以視覺盛宴,將吸引他們到賺錢、娛樂的社會,而忽視表面繁榮景象后的批判性。通過建構黛茜和湯姆這對夫婦的不忠、殘忍以及人們相互間的冷淡、漠然,菲茨杰拉德作品中的現實殘酷、無望,而電影卻極力使角色更“人性化”。小說讀者在蓋茨比死時沒有任何幻想,電影卻暗示觀眾黛茜還可能正在打電話。這一改動讓觀眾易于接受并同情角色,削弱了小說對上層社會的內在批判性。這類變動讓浪漫愛情高出夢想破滅主題。盡管電影對夢想破滅展示不足,我們必須承認其存在以及它與其他話語的競爭作用。墜落的直升機清楚地指明美國夢破滅這一主題,萊特爾撞死時的慢動作使觀眾從華麗中警醒,提示蓋茨比宿命般的失敗。這些場景只占電影畫面一小部分,心理醫生這個新角色的出現又大大削弱了尼克的幻滅感。總之,在改編成電影時,導演更多地關注物質成功類的東西,使整部電影成為一場“體面”的娛樂來吸引觀眾,削弱了夢想破滅這一小說的中心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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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楊雪,北京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