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崗
《中國歷史故事集》是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在全國影響很大的一套通俗歷史讀物。它的前四種,即《春秋故事》《戰國故事》《西漢故事》《東漢故事》,是林漢達先生寫的。1980年,我根據林漢達50萬字的遺稿《三國故事新編》,改寫出版了8萬字的《三國故事》。時隔三十多年,我又寫出《晉朝南北朝故事》《隋唐故事》《宋元故事》《明朝故事》《清朝故事》。這樣,《中國歷史故事集》經過五十多年,才得以最后完成,總共十種。雖然時間拉得比較長,又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是這套書鮮明的寫作風格始終一貫,宛如一體,是很難得的。這與兩代作者的心靈相映、氣質相投分不開。
那么,這套書的特色究竟指的什么?作為本書的責任編輯和續寫者,我有著很實際的體會。
林漢達寫的前四種,無論在選材上,還是在寫法上,都有著獨到之處。主要體現在這幾個方面:
1、選材嚴謹又運用靈活。這套書的每一本,篇幅和字數有限,寫哪些內容,依據哪些史料,就要認真挑選。中國的歷史資料浩如煙海,豐富而繁雜。同時就有真假難辨與如何取舍的問題。林漢達主要采用正史的記載,同時也參照一般史書的說法。這樣既能保持真實性,有據可查,又能豐富故事情節。敘述的時候,在不違背史實的前提下,適當地做細節的設計和鋪墊,包括環境的渲染和人物細微神態的描畫,使之合情又合理,適合一般讀者閱讀。在取舍上,則采用更符合主題的材料和說法。比如,《春秋故事》的第一篇“千金一笑”,寫周幽王寵愛褒姒,用烽火戲弄諸侯的事。歷史記載對褒姒的說法不一,有認為她是妲己一類的壞女人,有意誘惑君王,葬送國家;也有說她是被迫的無辜的。林漢達認為把國家敗亡歸罪到女人身上不公正,他采用了后一種說法,并在細節上做了處理。
2、敘事一線貫穿,詳略結合。林漢達寫的前四種,內容都是以軍國大事為主,圍繞著一條主線,沿著時間順序往前推進,引出一個一個故事。故事內容不同,地點人物必定變換,可這條主線從頭到尾,始終不斷。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割據,很難以一國進程為主線,但是仍然把事件的地點和人物的行蹤聯系起來,貫穿全書。到了秦漢以后,這條主線就是皇帝的更迭和傳位了。古時候,帝王的代代相傳和在位長短,是紀年和記事的依據,也是國家最顯著的標志。用它當線索,能清楚地介紹歷史的發展和演變。這條線索把選擇的故事串起來,一個故事講完了,又回到主線上往前走,引出下一個故事。我把這種寫法稱作“串珠式”或是“糖葫蘆式”。這樣的編排,使得全書渾然為一體,完整而有層次,是很高明的辦法。
串珠式的編排,珠子就是一個個故事,連接珠子的線就是帝王的傳承。這樣寫,就必須轉接自然,不漏痕跡。講完一個主要故事以后,要把一些相關的事件簡單介紹,過渡到另一個主要故事,而不是突然變題。這就需要作者對歷史脈絡有清楚地了解,又能前后勾連,語句聯接,做到有詳有略。我們在書里就看到大故事套著小故事,一個接著一個不間斷,隨著敘述了解了一個朝代的全過程。而實際上,作者是經過精心挑選后又特意連在了一起。因此也可以說,一本書不管多少節,不管每節題目叫什么,它講的就是一個故事,是這個朝代的整體。把各個標題去掉,它仍然是連貫的,完整的。
再有就是作者的議論,書里不是在每節講完后,站在今天的高度給以評價和褒貶。林漢達是在講述過程中,隨著情節的交代自然把看法帶出來,與故事融為一體,語氣一致。這樣的議論,既符合當時的環境,又態度平和,不露痕跡,避免了生硬和與故事脫節。
3、語言表達的口語化。林漢達是語言學家,多年從事語言研究,對語言的通俗化大眾化很熱心。他是浙江寧波人,說話是難懂的地方音,可對運用口語進行寫作有深厚的研究,寫的作品也是很地道的口語化文章,北京味尤其突出。這四本書的語言,就是他的語言風格的集中體現。
林氏語言風格在這幾本書里,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把口頭語運用到情節鋪陳和人物對話當中,如老者道家常,如朋友間交談,拉近了作者和讀者的距離。這也就把嚴肅的軍國政事化為了輕松的話題,化解了緊張氣氛。第二,用具體的描繪和勾勒講人物和事件的細節、外貌、表情等,用比喻和形容的方法解釋事物。很少用現成的書面詞語和成語典故。這樣可以化抽象為形象,把一般的印象變成具體的表象,幫助讀者理解人和事。第三,使用同義詞和近義詞,表示事情的細微差別和程度的不同,林漢達對口語詞匯做過細致的分析探討,如手指的各種動作,憤怒生氣的形體動作,高興得意的面部表情等,都有多種描繪的用詞。所以才能使書中詞匯不重樣,不單調。
林漢達先生的這些寫作特點,給《中國歷史故事集》做了定位,確立了基本寫法。人們現在一提起這套書,就與這些特點聯系起來,不能分割。我常想,如果中少社當初選擇的作者不是林漢達,而是別的歷史學家或是作家,那么《中國歷史故事集》這套書就不會具有現在的這種特色,而是另一種樣子。這也是優秀作品往往個性鮮明的例證,和別人寫的就是不一樣。
我在接手編輯《中國歷史故事集》以后,先是修訂再版春秋、戰國、西漢三本,又加工出版東漢。這個過程,對于熟悉、領會林漢達的寫作特點,有極大的作用。我由此掌握了基本方法,加上我自己在歷史、文學、戲曲、語言方面的學問積累和寫作經驗,這就成了有利條件。到了自己來寫《三國故事》,就覺得比較從容。
林漢達說過:“我當初寫中國歷史故事的動機只是想借著這些歷史故事來試驗通俗語文的寫作。在寫作過程中,越來越感覺到我國的歷史故事實在豐富,內容也真有價值,有必要而且有可能用現代口語翻譯或改寫出來,讓一般不大接觸古文的讀者也可以自由閱讀?!蔽覐膿尉庉嫷絽⑴c寫作,也有同樣的體會,是從開始的工作需要轉到了責任承接。
寫了《三國故事》以后,社里把這套書的后續工作交給了我。我本來希望請歷史界人士來寫,我在語言上翻改,但不成功。同事們都認為還是我自己寫好。然而工作的繁忙,又把事情拖下來,到我退休之后才準備動筆。不過這也有好處,就是經過這么多年的變革,史學上有了新成果,社會環境寬松了,我的思維更開闊了;語言上,口語詞匯也更豐富了。這對寫作無疑是好事。所以我寫后五本的時候,就覺得把握自如,心態很放松,不像林漢達那時候,思想有很多顧慮。
續寫有兩條路子,一是延續前幾本的風格,二是用新的方法。顯然,后一種更容易,因為不必顧及和前幾種一致。以往就有這么做的。可這顯然不是我的想法,也不符合大家的愿望。所以我還是用前幾本的寫法把大貌定下來。如前所述,一是選材以正史為主,旁史為輔;二是以朝代和皇帝更迭為線索,把所選的故事勾連起來,前后照應不斷線,議論含在故事里。三是運用口語的語氣和詞匯敘述。這樣寫,就使得讀者感到和前面幾本渾然一體。
然而完全模仿前面的寫法沒有必要,也是不可能的。后續的五種所寫的朝代,時間要長得多,大事和名人要多得多,史料要豐富得多,可是像《左傳》《國策》《史記》那樣文學性極強的史書又沒有,需要作者看大量的史料,并加以篩選組織。當今的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很多,對歷史都有一定的了解,不再滿足于傳統的慢節奏,希望看到更多的信息和知識點。再就是語言,經過這幾十年的社會變化,人們交流的機會大增,口語也在變化,更豐富多彩。有些原本是書面語的詞,或是各地方言的詞,都成了大眾口頭常說的話。只靠林漢達幾十年前的老套子老詞匯就不夠用了。因此,我在續寫的時候,方法上也做了些出新。
1、選材。在以軍國大事為主選的前提下,續書也選了一些經濟、思想、學術、科學、文學、藝術方面的故事來講,而且都與政事掛鉤相連,不顯突兀。對皇帝與后妃、子女、親友和宦官、宮女的關系及宮廷生活也有適當講述,并揭示了這些“家務事”給國家命運和民眾生活帶來的影響。這些內容在前幾種里,幾乎沒有。續書這樣來選材,不但使得全書內容豐富多樣,也更全面深刻地反映了古代社會的面貌。
2、寫法。續書堅持“串珠式”敘述方法,把各類故事有機地聯系起來,始終不斷線。同時考慮到要加大信息和情節的分量,又采取了一些新的處理方法。一是考慮到有些故事發生時間重疊,運用了倒敘、插敘、追記、伏筆、預告等方法,使之前后呼應,脈絡清楚。二是在講歷史真情之后,也把一些民間傳說加以介紹,以分清真偽。如瓦崗起義與瓦崗英雄傳奇、楊業與楊家將傳說、宋真宗寵劉娥與貍貓換太子、包拯與包公案、施世綸與施公案、乾隆帝封容妃與香妃傳說等。三是增加多條頁下注釋,對一些有關的知識和結局補充說明。如在《清朝故事》的結尾處,用了四個長注釋,介紹了清末一些風云人物在民國的結局,堪稱新穎。四是引用名家詩詞和文章名段,展示人物風采和成就。前幾本中引用過一些民歌民謠,并翻成了白話。而續書引用的作品是原文,不翻譯。原因很明顯,這些名家之作都是經典,翻成白話一是很難,二是容易弄巧成拙,應以欣賞原文為妙。
這次續寫,還有一個較大的突破,就是嘗試了多線平行穿插方法。前幾種的每節中,無論講多少情節,都是以一個為中心,沿著一條線推進。但在續書中,因為有些大事發生在同一時期,又必須寫到,或是幾件事難分主次,字數篇幅又有限,就采用了把它們寫在一節里,穿插均衡講述的方法。因為交代清楚,讀下來絲毫不覺亂,反而很有層次感,使讀者了解了同時期的幾件大事。像五代的更迭和契丹南下;元朝九帝爭位;明成祖征北、遷都、尋侄;南明的抗清與內斗;康熙帝巡視黃河、與俄國談判邊界、親征噶爾丹等,就是這么寫的。
3、語言。以口語化語言為主,也適當用書面語,因為有些知識和事物,用口語詞匯無法準確表達。這是林漢達的做法,也是我的做法。語言是靈活的,多變的,發展的,又要能創新??陬^語更是如此。除了運用傳統的口語句式和詞匯以外,續書還較多地使用了近年來活躍在民間的新句法和新詞匯,也有的是我的獨創。但是那些滑稽庸俗的網絡語和手機語,是被拒之文外的。
續書語言的另一個發展是語速和斷句。為適應現代讀者的閱讀習慣,也因為情節容量增大,續書講故事的節奏要比前幾本緊湊,情節轉換要快些,很少有在一個情節上或一個場面上,寫很長的對話和反復交代。句子盡量貼近口語的語氣,十個字以內的短句較多,有些甚至是單詞為句。標點的使用也很靈活,往往根據語氣的要求斷句或連句。
我在新版《中國歷史故事集》的序言里寫了這樣的話:“語言是心靈的窗戶,也是一支畫筆;歷史是社會的鏡子,也是一把梳子。這些都將在書中給讀者實實在在的感受?!蔽覀兺ㄟ^語言講述歷史,通過歷史來認識古代社會。這個過程是要講究方法的。我相信,這套書的寫作方法,既能很好地表達所寫的內容,也能使讀者閱讀和理解它更便捷,更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