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啟賢
編者按:近年整理出祖父數篇遺稿,大多寫作于1980年代改革開放以后。有的曾在政協文史資料刊物發表過,有的從未發表。當年,隨著抗戰爆發,祖父從四川老家出來,先云南,后重慶,再芷江,然后到南京、上海。抗戰,造就了中國一次較大的人口遷徙,甚至海外僑胞歸來助戰,而從此留在了祖國者,也大有人在。
抗戰期間,英國對日采取綏靖政策,屢次封鎖滇緬陸上通道,于此文中亦可見一斑。(本刊記者 姜浩峰)

隨著日軍進占越南,滇越鐵路中斷,滇緬公路竣工不久就成為了中國與外部世界聯系的唯一的運輸通道。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之后, 國民黨軍節節敗退。正當日本軍國主義侵略我國領土,不斷深入,中國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際,英國政府公然不顧世界輿論,于1940年8月中旬宣布對滇緬路進行封鎖。滇緬路是中國進口外援軍事物資的命脈。英國的封鎖長達月余,我國當時的政府幾經交涉,才于9月中旬開放。這與當時英國張伯倫政府對軸心國的綏靖主義政策有關。
封鎖前加緊運輸
1940年7月下旬,我和同學黃玉田、薩本珊到達云南畹町地區,住在離畹町鎮幾公里地的“西南運輸處畹町分站”附近。過了大約兩個禮拜,恰逢發生上述封鎖事件。
當時我國的軍用物資,是通過緬甸仰光,途經臘戍進口,擔任此項工作的,是宋子良負責的“西南運輸處”。該處在仰光設有分處,臘戍設有支處。運輸通過中緬交界處的緬甸邊界九谷,由木橋過河,到達我國云南畹町鎮,進入遮放、保山、下關、楚雄等地到達昆明。
在進行封鎖時,究竟是英國政府的外交照會,或者是西南運輸處仰光分處,抑或是臘戍支處就地接到英國通知,現在回憶不清了。那時緬甸是英國的殖民地,不通過外交途徑,采取就地通知的可能很大。總之,通知的內容是:限中國在二十四小時內將在緬甸境內的軍用物資,全部運出緬境,逾期不準運行。
這一通知或照會,震驚中外。國民黨政府自盧溝橋事變以來,半壁江山,已落敵手,還不敢按照國際公法和國際慣例對日本宣戰。當時英國不但對法西斯采取綏靖政策,還乘人之危覬覦我國西南,妄圖染指我國利益。
事發當天,“西南運輸處遮放支處畹町分站”接到英國要封鎖滇緬路的緊急通知后不多久,由畹町鎮開來的卡車接連不斷。分站的人手一下緊張起來,汽油供應吃緊。特別黃昏時刻,車連車,人擠人。這時已進入搶運階段,國民政府卻毫無準備,一切都無部署,混亂一團。
畹町鎮隔河相望,英國國旗懸掛在九谷的英國海關上方。英國海關有英軍把守。中國的汽車和物資,都必須通過英國海關和英軍哨口,才能進入我國。所有物資都由臘戍啟運而來,其中我國向美國購買的軍用汽車數量較多,當時為了搶運汽油和軍工材料,汽車暫時不能全部運回,只能等物資啟運時先部分運回。
司機忍饑搶運
當國家處于危難之際,有良知的青年,無不感到自己對祖國有應盡的天職。在搶運過程中,規模最大的當然是“西南運輸處汽車隊”,還有華僑志愿者。當然還有雇用的外籍司機,外籍司機以印度人居多。
汽車像長蛇般地蠕動,從畹町鎮到達遮放,才可以得到吃飯、住宿的安排。我們駐地日常需要,都靠遮放帶來。我們的住房是竹籬搭建,周圍沒有店鋪、人煙。因此,在這段路程中,除了分站提供加油外,既沒有可供吃飯住宿的條件,也沒有接待、管理、指揮交通的人員。
軍用物資的卸存完全依賴公路兩旁的空隙,特別是分站對面有個大草坪,堆滿物資。運輸處雇有當地彝族民眾提供勞務。他們雖不懂漢語,卻也能用手比劃。然而矛盾還是很多。搬運勞務,不能日以繼夜地等候在附近,個別汽車發生故障,阻礙后面車輛前進。我和兩位同學處于這種意外發生之地,國家民族利益受到損害之時,豈能不及時投入到搶運中去?當天我們和分站人員都提前吃好晚飯,沿著汽車開來的方向,向國境界走去,對駕駛人員表示深深的敬意,并為他們指引方向。
沿途見到絕大多數駕駛人員都掛著淚珠,慢慢地開動車子。突然,一輛汽車靠邊了,一位青年駕駛員猛地跳下車來,一頭抱住我們痛哭:“我是華僑,我是華僑。”他聲淚俱下而又激昂地喊著。我們深切地感動,不禁淚下。青年哽咽著說:“我開車一整天,沒有喝過一口水,也沒有吃過一餐飯呀!”他語氣粗急、氣喘吁吁。我們深感愧赧!本來這里地處貧瘠荒涼,原野茫茫,分站十余人加上我們同學三人,日常食物還都是靠遮放汽車來此供應些油、米、蔬菜。倘若這里駐上若干部隊,補給肯定困難。
“請你再開二十公里,就是遮放,那里有飯供應。喝水這里能解決。”我無可奈何而又內疚地說。同時黃玉田為他找來了些水。
“不!這車裝的是炸藥。天晚了,路上危險!最好就在這住宿。”華僑司機堅定地提出要求。這時分站的工作人員隨黃玉田而來,指出此地吃飯喝水相當困難,只有到達遮放才能解決。
乘著月光,汽車咆哮著魚貫地向遮放前進。有著良知和愛國熱忱的駕駛人員,特別是愛國華僑,忍饑挨餓為著祖國的存亡,不辭辛勞,奔馳在荒野的高原。
外援命脈中斷一月
二十四小時過去后,由緬甸來的汽車已經沒有了。我們的辦公室,就在公路邊上,辦公桌靠近窗口,隨時可以看到公路上行駛的車輛,隔壁就是加油站,有時車輛也就停在附近。連續好幾天,一輛汽車都沒有經過我們的窗口。加油站的工作人員,也閑了起來。分站人員前來察看物資。過了幾天,公路上時而有一二輛汽車飛馳而過,據了解是偷運過境的。同時據說,須向英國海關和把守在滇緬邊境的人員給予一定的代價,方能偷運過境。這些天來,由緬甸來的車輛,幾乎每天如此,零零星星。
封鎖幾天后,有兩部小轎車,坐著幾個人,當中有穿西裝的,也有著中山裝和軍官模樣的人,由遮放方向來。車子停下來就找站上的人談話,然后,各處溜達。這些所謂的視察大員,是“西南運輸處保山分處”的領導層。
不到兩個禮拜,我們三位同學,接到校方通知,要到校報到。我與黃玉田到了遮放住了兩天,到遮放附近上半年被燒毀的一個小倉庫廢墟,作了了解分析,寫成書面,帶到學校。為了安全起見,沿途搭車,是分散的,有“西南運輸處”發給的搭車證。到昆明后,由于各地學生需要集中,得等上一段時間,以及車輛諸原因,而且校方考慮由芷江遷重慶附近,我們就在昆明住兩周有余,也得到“運輸處”優待,游覽了一些名勝古跡,如西山、大觀樓、龍門、溫泉等地,市內的翠湖是常去的。黃玉田比我早一天到達安順,等我到安順后同住一個旅社時,得知滇緬路已經開放,大家都很愉快,帶著喜悅的心情到學校去了。(作者生于1918年,卒于1996年,時為國民政府交通部派往西南運輸處實習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