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一個白天加一個通宵的工夫,試圖把對潘綏銘的采訪“謀布”成一般的人物報道文本,但最后不得不放棄,因為他在受訪過程中只談研究,而不太涉及個人的情況,所以只能用這種自述式的格式了。但除了自述之外,也還有一些有意義的內容可以繼續分享。

65歲的潘綏銘是個幽默的長者,無論是聽他上課,還是跟他談話,時間都過得飛快。
11月24日這個風雪漫天的夜晚,北京師范大學,他把一個班的學生的注意力牢牢抓著,每隔幾分鐘,教室里就會傳出一陣會心的大笑。高潮之時,他甚至會順口就唱起來。
他在談“性”。
在這位長者的引領下,課堂上沒有羞澀,學生們進入一種拋卻社會觀念束縛的純學術思考狀態。一名女生站起來,借提問之機闡述了自己對性的獨到看法,潘綏銘突然立正,向她敬了一個禮。
坐在下面,那一刻有些思緒萬千。我想,這個禮,其實是敬給潘綏銘自己的。盡管是學術研究,但在中國公開談性是何其艱難。我想,潘綏銘30年的研究過程,大多數時間里恐怕只能把耳朵塞起來,才能堅持下去。
但這只能是猜測。這老先生對我說了很多,但幾乎不談自己。1985年,中國的社會學還沒有恢復,他就在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開設“西方性觀念發展史”課程。公開資料顯示,那時就有一些學者頗有微詞,說“他就是整天想著那事”,有女生則認為這是“不知羞恥”。
當我問潘綏銘那時是否感覺到輿論壓力的時候,他說完全沒有。“私下里有些人肯定會議論,但沒有一個人當面對我說過。”
沒有當面說,就是沒意見,這種態度很可愛,也許這就是潘綏銘能沖破各種障礙在性社會學方面創造一片學術天地的精神“愿力”。
對一個敏感領域的研究得以進行,客觀效果必然是為這個領域脫敏。如果這種脫敏效果事實上成為了一個社會觀念現代化的重要指標,當事人是會有成就感的。
潘綏銘那一個敬禮,或許飽含欣慰。
社會學一直不是“顯學”,因為這一門學問很難在市場上變現,而潘綏銘卻以性社會學研究聲名遠播,不可否認那個“性”字的吸引力。
其實潘綏銘的教育背景是世界史。1984年進入中國人民大學任教,1985年5月他就開設了“西方性觀念發展史”這一課程,范疇上屬于歷史文化領域。
“開課的時候領導也不知道我要講什么,那時候還只是一個副業,我正式的課程是世界史,只是把世界史中的一個小部分單獨拎了出來。”
這個不起眼的課堂,卻事實上徹底顛覆了潘綏銘的學術方向。經歷1989年課程被取消,1990年再次恢復的時候,已經更名為“性社會學”,隸屬社會學系,潘綏銘隨之變成一名社會學教師。
真正讓他聲名遠播的,是后來對性工作者群體的調查研究,這種聲名似乎是兩面的,因為至今中國社會仍然在發生著性文化節上向性社會學專家潑糞的故事。
剝離各種社會上對他的偏見,潘綏銘無疑是一個認認真真做學問的學者,但他自己也一直面臨著某種來自學術方法論方面的責難。作為讀者,會發現他的著作都很好看,文字活潑,一洗學術界并不鮮見的艱深晦澀。于是我就問潘綏銘,為什么會這樣?
“就是沒文化唄。”他說,這不是開玩笑,他在文革以前讀完初中,跟著就“上山下鄉”去了,文革結束后竟直接讀了研究生,這意味著他跳過了本科的基礎學術訓練這一環。“16歲到26歲,人家在讀書,我在種地,怎么跟人家比?我們這一代像我這樣的人還不少,孫立平,郭于華,等等,這些都是在文本上很活潑的社會學學者。”
不過,對于指責潘綏銘顯然是不服氣的,他們這種研究方法和表述方式,其實也是國際流行的三大社會學流派之一,即廣義上的后現代主義思潮。“我們沒有受過科班訓練,學不會像人家那樣酸著說話。”
“學界里面對我們的貶低太多了,每次投稿,編輯都說,你的文章我怎么一看就懂?這可是個‘重大缺陷’。”潘綏銘朗聲一笑,“他們認為看得懂的肯定不是有水平的東西,我是屢次被人批評你這玩意兒怎么一看就懂,似乎非得繞到你不懂了文章才有價值。”
“未來10年,有一大批海歸回來以后,咱們就該說‘英式中語’了,一個特點是倒裝句,前面什么什么,后面才說盡管什么什么。我們從來都是‘盡管’在前面,而他們喜歡擱在后面;另一個特點就是加從句,一句話里加四五個從句。我跟我的學生說,一張A4紙里至少你要有30個句號,少于30個我不看,而別人是最好一個句號也沒有,甚至逗號也沒有。玩抽象你再怎么玩,玩得過哲學嗎?玩得過數學嗎?你要是能用哲學和數學解釋一切那也可以,問題不是做不到嘛。與其玩假哲學,還不如走中間道路,一個貼近現實,第二個人家還能懂。”
2012年潘綏銘“意外退休”,因為他的研究對象處于灰色地帶,無法給他提供報銷發票,但他似乎不愿意再提起此事。我問他退休的問題,他只說是“到點兒了”。中國人民大學一名教授對《南風窗》記者說,有些媒體做法也不對,潘老師都退休好久了又把這事揭出來,本來潘老師也沒多大錯,但這樣就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了。
退休之后,潘綏銘的生活并無太大區別,只是不在人大講課了,外面的課程也排得滿滿的。“我喜歡這門學問,否則也堅持不到現在。”
社會學是一種社會化他人也社會化自己的學問,潘綏銘教給年輕人知識,也從年輕人處汲取知識,他講課的時候經常冒出來幾個網絡流行詞,他說,那就是學生提供給他的。
“三娘教子,也是子教三娘啊。”
拖一個北京腔的尾音,戴好帽子,拉直了外套,潘綏銘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