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忱
10月10日,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發生了連環爆炸事件。這場被認為是土耳其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恐怖襲擊造成了近100人死亡,多數是聚集在車站附近的庫爾德人抗議者。襲擊的實施者尚未被確認,但輿論普遍認為“伊斯蘭國”的可能性最高。隨著土耳其11月1日大選的日益臨近,這場空前嚴重的恐怖襲擊事件,牽動著無數有關土耳其未來的政治博弈。

當地時間2015年10月15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安卡拉連環爆炸案遇難者葬禮舉行。
敘利亞的庫爾德同胞慘遭屠戮,現在連“大后方”安卡拉也萬分兇險,土耳其的庫爾德人是致力于擺脫“單民族土耳其”的束縛,還是暫時團結在土耳其政府旗幟下打擊“伊斯蘭國”?“拼經濟”神器不再靈驗的正發黨,繼今年6月失去議會多數席位后,還會在11月大選后失去政權嗎?內外交困的埃爾多安,會否因為黨內競爭和選民厭倦而退出政壇?
爆炸發生后,反應最激烈的無疑是土耳其的庫爾德人群體。擁有3000萬人口的庫爾德人是中東地區的第四大民族(僅次于阿拉伯、突厥和波斯)。尚未建立民族國家的他們,分布在土耳其、伊拉克、敘利亞和伊朗等國的民族聚居區。其中,土耳其境內有1800萬庫爾德公民,約占全國人口的1/5。敘利亞內戰爆發以來,又有數十萬庫爾德難民擁入土耳其。
然而,庫爾德人在土耳其社會中一直被排擠壓制,建國夢遙遙無期。20世紀初的凱末爾主義使得土耳其政府大力推動“消除民族差異,建構國家認同”的同化政策。包括庫爾德人在內的少數民族甚至喪失了使用本民族語言的權利。1984年以來,庫爾德工人黨(PKK)主導的“武力對抗”更遭到政府的強力鎮壓,至今超過3萬人在沖突中喪命。
2002年,有宗教背景的土耳其正義與發展黨(AKP,簡稱正發黨)上臺,推行相對溫和的民族政策,并一度在2013年與PKK達成了歷史性的停戰協議,但很快局勢再度惡化。在許多庫爾德人眼里,本次爆炸事件即便是臭名昭著的“伊斯蘭國”所為,土耳其政府也無可卸責—正是土耳其政府的所作所為,招惹來了“伊斯蘭國”的襲擊。
眾所周知,敘利亞內戰爆發以后,時任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亢奮地支持敘利亞反對派推翻巴沙爾·阿薩德政府。然而,阿薩德并沒有像他預期的那樣成為第二個卡扎菲,而是和反對派保持了數年的拉鋸僵局。在這個過程中,敘利亞境內的庫爾德人軍事組織“人民保衛部隊”(YPG)竟悄悄坐大,原因是敘利亞政府軍疲于奔命,無心應付境內庫爾德人的崛起;而美國為了以最小代價推翻阿薩德,把“立場溫和”的庫爾德人看作可信賴的伙伴,提供了可觀的軍事援助。YPG作為敘利亞境內庫爾德人的代表,和土耳其境內的反叛組織PKK聯系異常緊密。這讓土耳其政府意識到,敘利亞內戰很可能形成一系列連鎖反應:敘利亞的庫爾德人崛起將造成土耳其境內的庫爾德人武裝實力相應增強,進而威脅土耳其的統一大業。
所以,當“伊斯蘭國”在2014年開啟風卷殘云般的攻勢,直撲庫爾德人在敘利亞、伊拉克的地盤時,埃爾多安決定“隔岸觀火”,以期庫爾德人和“伊斯蘭國”打得兩敗俱傷。此舉自然使土耳其政府幾乎完全失去了庫爾德人的支持,同時也使國際輿論對土耳其的壓力陡然增大。為了緩解國際壓力,同時也出于遏制“伊斯蘭國”犯境的考慮,土耳其今年7月又改變態度,答應開放多個空軍基地,供美軍空襲“伊斯蘭國”目標。這樣的政策反復使得“伊斯蘭國”也開始把土耳其當作敵國對待,對其發起恐怖襲擊也就不令人奇怪了。
土耳其對敘利亞政策的進退失據,說明了庫爾德人問題如今已很難簡單地通過“體制內的和談”解決。類似魁北克之于加拿大、巴斯克之于西班牙式的解決方案,在土耳其并不具備條件—國外同族的影響和牽制,使得土耳其的庫爾德人問題更加復雜。從目前的形勢來看,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已經建立了“事實上獨立”的庫爾德民族國家。而敘利亞的庫爾德人在美國的大力支持下,也已從“伊斯蘭國”手里收復了多個大城市,實行自治。一旦敘利亞內戰結束,他們即便無法建國,也至少會建立起高度自治的統治區。這些近在咫尺的“獨立”范例,將使土耳其的庫爾德人更加傾向于擺脫“單民族土耳其”的束縛。
當“伊斯蘭國”在2014年開啟風卷殘云般的攻勢,直撲庫爾德人在敘利亞、伊拉克的地盤時,埃爾多安決定“隔岸觀火”,以期庫爾德人和“伊斯蘭國”打得兩敗俱傷。
安卡拉爆炸后的另一個懸念,在于它將如何影響即將舉行的土耳其大選。土耳其正發黨在2002年首次贏得大選后,可謂百戰百勝,勢不可擋。迄今,他們已經連續贏下八場全國選舉和兩場全民公投。可是,在今年6月大選中,正發黨遭遇重創,得票率僅為40.8%,贏得550個議會席位中的258席—這不但遠低于正發黨330席(修改憲法的最低門檻)的目標,甚至沒能達到可以單獨組閣的276席的簡單多數—這是正發黨自2002年上臺以來第一次沒有獲得議會多數席位。更令人吃驚的是,以庫爾德人為核心的人民民主黨(HDP)竟然也歷史性地獲得了13.1%的選票,成功跨過了土耳其選舉制度中的“10%門檻”,贏得了80個議席,成為歷史上第一個進入土耳其議會的庫爾德人黨派。
根據憲法,各政黨必須在選舉后45天內組成聯合政府,但正發黨和幾大反對黨的商討均無果而終。最終,總統埃爾多安決定在11月1日提前舉行大選。由于正發黨在6月大選中表現出的頹勢,一些分析者甚至認為這次發生在臨近大選日期的爆炸事件是政府凝聚人心的機會。局勢越動蕩,民眾安全感就越低,對強有力的執政黨的需求就越高。
除了日益惡化的庫爾德人問題,正發黨衰退的主因是土耳其的經濟頹勢。當年,正發黨之所以能夠在選舉中一往無前,正是憑借其治下的優異經濟表現。短短10年內,正發黨將一個經濟負增長、債臺高筑、通貨膨脹達到兩位數的國家,改造成了中東地區最有活力的經濟體之一。土耳其的GDP增長了3倍,出口猛增10倍,人均收入翻了一番,失業率屢創新低。出色的執政績效大大鞏固了正發黨的地位。除穆斯林群體的傳統票倉外,正發黨還進一步贏得了農村、小城鎮居民以及新興中產階級的擁護。
然而,近兩年的土耳其經濟增長嚴重放緩,目前下降到3%,失業率也重新上升到11%以上,貨幣更在兩年內貶值了40%。重重壓力之下,正發黨的經濟政策仍然依賴于大型工程建設,但博斯普魯斯海峽大橋、伊斯坦布爾機場、總統府等幾個大型項目都更像是在給政府刷新政績,而非補貼貧民。2013年,其中的某些建設項目甚至激起了大規模的民眾抗議。
失去了強有力的經濟支持,正發黨的政績越發顯得單薄,而本來被政績掩蓋的矛盾則開始浮出水面。世俗派攻擊正發黨的“禁酒令”和越來越強的宗教傾向;居倫主義者揭發正發黨官員的腐敗;庫爾德人宣揚正發黨背叛和平協議;而原本是正發黨堅定支持者的鐵桿鷹派,也開始被新興的右翼政黨民族運動黨(MHP)吸引,正發黨的選民基礎不斷萎縮。
當然,討論正發黨是否即將失去政權為時尚早。盡管和前幾次大選相比,正發黨的支持率明顯下滑,但宏觀來看,目前仍然沒有任何一個反對黨可以和正發黨抗衡。老牌世俗派政黨共和人民黨(CHP)內斗不斷;右翼的民族運動黨和庫爾德人毫不兼容;上次大選的明星人民民主黨,則在土耳其經濟發達的西部地區根基尚淺。反對黨目前可以達到的上限,仍然是加入聯合政府,而非徹底取代正發黨。
盡管很多人不愿意承認,但事實上,埃爾多安已經成為了土耳其現代史上的第二號政治人物,僅次于土耳其國父凱末爾了。作為土耳其這13年來的領袖,埃爾多安馴服了意欲政變的將軍,挽救了瀕臨崩潰的經濟,開啟了加入歐盟的談判,大幅增加了土耳其在中東事務中的話語權,而且,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推動和庫爾德人談判方面,他的貢獻其實比任何前任領導人都多。
然而,大選的一次次獲勝和他本人威望的不斷提高,也激發了他成為“第二個凱末爾”的雄心壯志。為了實現政治抱負,他領導了2007年的修憲,將總統改為直選產生,并在2014年8月成功當選。他的下一步計劃是繼續修憲,賦予總統任命內閣和解散議會的權力。如果他能在2019年連任,那么在2023年,即土耳其成立100周年時,他將成為名副其實的“百年后的凱末爾”。
在今年6月大選中,以庫爾德人為核心的人民民主黨(HDP)成功跨過了土耳其選舉制度中的“10%門檻”,成為歷史上第一個進入土耳其議會的庫爾德人黨派。
這種通過修憲來延長任期或是顯著增加權力的做法,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普京和查韋斯。然而,土耳其的政治生態顯然比俄羅斯和委內瑞拉更加復雜,而相對成熟的民主制度也意味著埃爾多安對于權力的不斷攫取,必將伴隨著人們對于他專制傾向的指控。關于埃爾多安家族腐敗、操控利率、干涉司法的消息幾乎一直縈繞不去。而對此,埃爾多安的應對措施是收押記者、查封報紙和用催淚瓦斯驅散抗議者。聯想到埃爾多安自己在1998年也曾因為“當眾背誦非法詩歌”而被當時的世俗派政府囚禁,今天埃爾多安的做法令人唏噓。

當地時間2015年10月11日,土耳其安卡拉,民眾集會悼念遇難者。10月10日,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和平集會現場發生連環爆炸案,死亡人數迄今已攀增至95人。
執政以來,埃爾多安逐漸被視作伊斯蘭世界的未來領袖。然而,近幾年他的形象在國外也有急轉直下的趨勢。他和以色列領導人的關系從未緩和,與美國的關系也隨著“伊斯蘭國”戰事的爆發而冷卻。歐盟方面,德國總理默克爾多次公開表達對埃爾多安的不滿,批評他的專制作風。加入歐盟的進程也已中斷數年。在中東,他的朋友也在迅速減少:由于支持推翻阿薩德,敘利亞、伊拉克、伊朗自然視埃爾多安為顛覆者。而與埃及、沙特的關系,也在穆斯林兄弟會被政變推翻后惡化。
考慮到國內以庫爾德人政黨HDP為代表的反對派正在不斷挑戰他的“第二凱末爾”的王座,內外交困的埃爾多安很可能將從此失去成為“下一個普京”的機會。從目前的民意來看,埃爾多安所在的正發黨在11月的大選中重新獲取單獨組閣權都很艱難,修憲的大門更是基本已經關上。埃爾多安的個人政治命運,不是戰無不勝的“新凱末爾”,而更可能會像戴高樂、撒切爾夫人那樣,成為“因為黨內競爭和選民厭倦而退出的政治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