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今年,是深圳特區35歲“生日”。在這個時候,如果說“創新”不是深圳崛起的根源,幾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因為在關于深圳特區35年輝煌歷程的解讀中,“創新”二字幾乎是曝光頻率最高的關鍵字。某種程度上,這已然是一種官方的權威說法。
實際上,對深圳的崛起而言,“創新”其實是一種結果,而并非原因。深圳崛起的根本原因在于,這座偉大的城市其從最初設立經濟特區,到之后的不斷發展,它都實現了對中國傳統城市治理模式的突破,而這種突破奠定了現代城市發展的物質基礎,即對人才、資本等生產要素的不斷積聚,從而實現了一個現代產業城市的崛起。
深圳是中國上一輪大改革的標志,而站在中國新一輪改革的關口,我們更有必要重新審視深圳對中國改革的啟示。改革真的不是搞“政策洼地”,甚至都不再是“搞試點”,而以深圳為樣版,建立一個全國統一的、自由的、高效的生產要素市場才是新一輪改革的關鍵。
深圳估計是中國最不缺少贊美的城市了,但它的確值得。
在深圳的“官方口徑”中,當地最驕傲的經濟指標其實并非GDP、出口總額這些其他地區奉為至寶的數字,盡管深圳在這方面很“牛”。
2014年,中國經濟來到了一個重要的轉型谷口。全年GDP增速為7.4%,這是1990年以來的最低。但深圳等少數城市卻一枝獨秀,2014年,全市GDP達16001.98億元,繼續居于內地大中城市第4位,按可比價比上年增長8.8%。
在一個制造業大國,出口總額更體現了這座城市在國家經濟版圖中的重要地位。2014年,深圳出口總額達2844.03億美元,下降了7.0%,但扣除融資性貿易因素后實際增長9.7%。深圳連續22年居全國內地城市首位。
深圳很多官員真正引以為豪的是另一個數據,即更真金白銀的稅收。按照深圳市地稅局提供的數據,2014年深圳單位稅收產出繼續領跑全國,百元GDP的地稅產出達10.7元,比全國平均水平高2.4元;而單位面積稅收產出更獨占鰲頭,每平方公里產出稅收達0.86億元,居全國大中城市首位。
在中國城市的經濟數據中,GDP指標固然重要,但它某種程度上只能證明這座城市的掌舵者有發展經濟的決心和動力,而要證明這座城市發展經濟的質量如何,則稅收無疑是最重要的指標。在稅收法定的情況下,稅收的多少最能體現實體經濟特別是企業的好壞,而“滿城挖”式發展模式產出的稅收并不高。
特區建立35周年,更直觀的“成績單”是這個城市的高質量企業群體。作為中國經濟的重要支柱,房地產行業傳統的“招保萬金”四巨頭中的兩家,萬科和金地都在深圳。
作為經濟食物鏈的頂層環節,深圳的金融業發展有目共睹,招商銀行、平安保險一直被看作是中國金融體系中最具市場化意識的兩家機構,而深圳還是和京滬并列的證券公司和基金公司重鎮。
在金融的某些領域,深圳的活力和“江湖地位”甚至超越上海。曾有深圳金融業人士對《南風窗》記者說,上海基金公司雖然比深圳多,但規模小而分散,深圳都是大公司。在創投領域,深圳更不輸給北京和上海。
不過,深圳最吸引眼球的產業巨頭還是IT巨頭騰訊和華為,這兩家公司毫無疑問是國內同行業的標桿,在某些指標上,還已經躍居“世界級”。以騰訊的微信產品為例,其已成為全球第5大智能手機應用程序。可以說,這個產品的海外成功是中國互聯網企業第一次真正意義的“出海”。2014,華為全球收入達到2882億元,成了全球第一電信設備商。
深圳的產業可高可低,在移動終端的時代,“深圳制造”獨霸江湖。2014年,全球的手機出貨量為18.9億部,中國共計生產手機16億部,占全球產量的85%,而其中80%又為深圳企業生產。
一直以來,不少人甚至認為,和很多城市熱衷于自我標榜不一樣,深圳在很多經濟數據的公布上其實是相對保守的,比如在GDP數據上。不過,這種說法只是猜測,并未得到證實。
今年4月,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發文稱,全世界現有大約4300個經濟特區,而深圳是其中最為成功的一個。在其他很多新興國家,多數經濟特區均成績平平。比如,印度僅一個邦幾年時間里就成立60多個經濟特區,但并未有任何“經濟奇跡”出現。
即便在中國,在1980年代初期被劃為經濟特區的也并不只深圳一家,但這些城市沒有一個達到了深圳今天的“高度”。那么,深圳為什么能行?
深圳特區的“特”最初的直觀表現是,這個地方級竟然有個“二線關”—“二線關”相對應的是深圳與香港交界的27.5公里長的“一線關”。1983年啟用之后,鐵絲網、武警把守著“二線關”,內地居民必須憑證進入。但物理上的“隔離”并不意味著深圳與內地市場的分開,相反,這意味著深圳成了當時少數可以與內地保持生產要素自由流動的“特區”。盡管流動是單向的,即主要是內地流向深圳。
不論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還是西方經濟學,都認為生產要素的配置對經濟發展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特別在研究產業和城市經濟的學者看來,只有一座城市實現對生產要素的集聚,它才能夠真正發展。中國的經濟改革,其實本質上就是對全國生產要素的不斷配置優化。
生產要素包括了土地、資本和勞動力,土地對深圳發展的意義自然不用贅述,后面兩個要素則更有探討必要和其他城市的借鑒價值。
長期以來,深圳被認為是中國最崇尚平等的城市。有人說,這里的人來自于天南地北,沒有所謂的“排外情緒”。但這種平等,不能只是從文化心理或社會學的角度解讀,更應該站在人才集聚乃至產業發展的角度來看。
深圳的人才集聚可以分為兩波。第一波是深圳設立經濟特區的最初那一批,其中那些真正走上巔峰的人,不少人都并非嚴格意義的平民子弟。比如,王石、馬明哲和馬蔚華這一批人,他們其實都有體制內的資源。
但不可否認,這些年輕的“拓荒者”對深圳不走“回頭路”,必然有著非常正面的推動作用。他們是中國企業家的優秀代表,更無疑是深圳崛起的重要功臣。
深圳的第二波人才集聚始于上世紀90年代,這一波潮流顯得更加平民化。在深圳IT產業崛起的過程中,中國的高等教育體系提供了極其重要的支撐。在武漢和成都的一些高校,甚至發生過半個班級都被深圳某家IT巨頭招走的盛況。
和印度相比,中國除了有優秀的工程師之外,還有勤勞的工人。和班加羅爾以做軟件見長相比,深圳既可以成為軟件中心,也可以成為硬件中心,這種優勢為南下深圳的年輕一代提供了更多可能。現在,當年的年輕人可能已經成為某家IT巨頭的部門負責人,也可能是某個家電企業的高管,當然也可能是某家“山寨機”廠商的老板。
除了人才的集聚之外,深圳發展的另一個動力是金融要素的集聚。前不久,深圳市政府提交市人大常委會審議的上半年預算執行報告顯示,2015上半年,深圳金融業稅收收入大幅增長7成,對整體稅收增長貢獻高達56%。
稅收貢獻說明了金融業的發達,但這只是行業價值的一小部分。金融業對于深圳的真正價值在于,它作為一種極其重要的生產要素,為深圳的崛起提供了極為關鍵的支撐。
早在2010年,深圳的銀行網點密度就趕超了香港。《南風窗》記者曾經從深圳銀行業了解到,深圳的同期銀行貸款利率往往要比臨近大城市低0.2~0.3個百分點。原因在于深圳的銀行機構太多,競爭激烈,大家必須壓低利率搶客戶。
當今,抱怨銀行利率太高,蠶食實體經濟利潤過多,要讓金融業扶持實體經濟已經成為中國經濟領域最大的一個焦點。與此同時,銀行利率的市場化也是金融改革的重要議題。但在深圳,卻提前實現了區域性的“利率市場化”。顯然,金融資源的集聚降低了企業融資的成本。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在改革開放初期,深圳是中國為數不多具有對生產要素進行全國性集聚的城市。同一時期其他城市,人才都固守在政府、國企或者科研機構之中,不但城市之間無法流動,即便城市內部也沒有交流。在金融資源上,資金全部流向低效的國企,最后逼得國家下決心搞銀行股份制改革。但深圳的情況完全不一樣,這才是這座城市提前崛起的關鍵。
長期以來,各方熱衷談論創新對于深圳崛起的意義,在各種官方文件和媒體的報道中,創新都是深圳產業發展的首要關鍵詞。但換個角度看,創新其實是一種結果,是人才、資本等要素在這座海濱小漁村集聚并且隨后發生“聚變”的結果。這座城市崛起的根源是,它樹立起了生產要素在一個地方自由集聚的標桿。
即便到了21世紀,深圳的這種集聚優勢依舊存在。一位畢業于上海知名高校的畢業生曾對《南風窗》記者回憶,在幾年前,上海的銀行在招聘本科生時,多數都會要求上海生源,但他不具備這個資格,而深圳工資更高的證券公司卻沒有這個要求。所以,他來到了深圳,現在已經是骨干級人物。

對生產要素的集聚一直是絕大多數中國城市的軟肋,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如此。實際上,這和中國當前的行政區劃治理結構有著很大的關系。由于長期“劃省而治”或者地方保護主義的傳統,中國的城市對資源的集聚效應并不好。因為,大城市除了計劃單列市和直轄市之外,多數都是省會城市,但這些省會城市面臨的問題是地方的分割,它們對要素資源的集聚很大程度上僅僅限于省內。
在要素集聚上,看不見的壁壘太多。以人才流動為例,中國的社保統籌體系就是一個“奇葩”,有的是全省統籌,有的甚至只能統籌到地市級,這樣的直接結果是增加了普通人換工作的成本,必然對人才要素的流動產生阻礙。而在商品流通上,壁壘同樣嚴重。比如,每座城市出租車都可能主要來自當地車企。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深圳的“優勢”正是今天中國經濟整體的“劣勢”,地方的橫向分割,部委和央企的縱向分割,這個世界上最具潛力的市場可能有點支離破碎,每座城市都可能是區域經濟版圖中一個孤立的點。顯然,它們應該學學深圳,但這有賴于更加深層的改革。
當然,深圳并未可以高枕無憂。深圳新一輪發展的動力在哪里?前海發展、深港融合,是否會成為深圳的新動力?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新的“特區”和政策洼地已經很難成為真正的優勢了。目前,“自貿區”幾乎成為地方官員眼中的時髦,所有人都希望打著這個旗號從中央獲取政策紅利。
即便是前海,依然不具備絕對優勢。前海曾率先在全國展開了跨境人民幣的貸款業務,這是中國資本項目開放的重要一環,如果在前海大力發展,將可能帶來深圳跨境金融業務的一次騰飛。但隨后,這項政策優勢逐漸喪失,上海自貿區推行的“自貿區賬戶”,從長遠看,其“自由度”并不比前海已有的政策要小。
前海開放固然重要,但深圳并不應該忘記自身的真正優勢,產業的基礎和原有的政府治理水平才是這座城市未來發展的關鍵。深圳要做的是,把這兩個優勢不斷固化和強化,吸引更優秀的人才、更充裕的長期投資,真正實現某些產業的轉型升級。
深圳特區35周歲生日,正值中國經濟轉型的節點。回顧輝煌,我們應該認識到,對深圳來說,“創新”是一種原因,但更是一種結果。深圳要做的,固然要高呼“創新”,但未來的道路并不是從中央拿政策,做一個政策洼地,而是要繼續發揮過去35年對“錢”和“人”的吸引“慣性”。不把“創新”當口號,而是從推動“創新”的原因中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