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奕秋

時下在中國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和文體界頻獲世界性獎項的氛圍中,“大國如何煉成”這個經典之問又啟人深思。大國之大,非國土、人口、經濟、軍事、科技等單一所指,而透著一種有容乃大的襟懷和垂范世界的氣度。
大國之大,更是責任之大,需要承擔為世界立規則、守規則的責任。為了防止決策偏誤,需要秉持全方位開放的原則,從制度自覺的高度不斷完善自己,進而謀求與其他大國盡可能多地達成一致,融入人類“命運共同體”。當大國們在得到中小國家支持的世界體系中自覺協作,中華民族的復興夢也將因此平添助力。
大國之大,歷史上的疆土攘奪、民族征服和融合是免不了的,美國也是這樣—從當初大西洋西岸一長條,到橫跨美洲大陸,再到消化阿拉斯加、夏威夷—如今瀕臨破產的波多黎各,還巴望著成為合眾國第51州。雖然在列強當中,美國的“文明記錄”較好,卻也有驅殺印第安人、征用黑奴、向墨西哥和西班牙開戰,以及殖民菲律賓等劣跡。
但時代總在進步,并淘洗那些“刻舟求劍”者。當那位寫出《我的奮斗》的奧地利畫匠在20世紀40年代追逐一種19世紀式的帝國藍圖,甚至為之打上日耳曼種族至上和排猶的反動印記,他以及第三帝國的必然失敗,直到70年后的今天仍然適足充當大國爭鋒的反面教材。
帝國是典型的封閉型治理形態。哪怕大英帝國19世紀率先禁止奴隸貿易,后來又鼓勵殖民地對外自由貿易,但它對“日不落”領地的孜孜追求,還是引起了其他列強的嫉妒和跟風,最終不免與后起的德國兩度兵戎相見,涂炭了無數生靈。直到二戰后摘下“王冠上的明珠”印度、開啟非殖民化潮流的那一刻,聯合王國才配稱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國。
“瓜分殖民地”和“閉關鎖國”自然是千夫所指,可是在某個時期的外交政策上,針對列強的“開放”也未必優于保護主義的“封閉”。19世紀的美國,從門羅主義宣示歐洲列強不應再殖民美洲,到“門戶開放”詭稱列強在中國“利益均沾,機會平等”,歷史又進步了多少呢?
這種“相對論”還可以延伸到國際組織領域。當戰后東歐國家聚首“華約”和“經互會”旗下,它們在組織內部互相開放,對外則顯示為集體封閉。而當冷戰中期法國退出北約軍事機構時,它在表面上孤立了,其實國際交往面更廣了,并為構建“歐洲人的歐洲”預留了伏筆。今天英國猶豫要不要退出歐盟,也與全球化與歐洲化的方向之爭有關,反映了開放的多層次性。
鑒于“開放”的相對性,所謂“開放型大國”應該是指面向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開放的大國;其開放也應該是全方位的,除了非法移民、毒品、犯罪和恐怖主義等應予以限制外,各類人才、商品、服務和資本的流動均不應受到本質上的歧視;進而言之,其社會形態應該是多孔性的,諳合開放、平等、協作、分享的互聯網精神。而要做到這些,需要全球參照系下的“制度自覺”和領導人的理性。
中國自古以來就很注重君子自省、見賢思齊,而對于國家來說,“制度自覺”就是要不違世界潮流,在實踐中反思與自我革新相關制度,同時自信地恪守其適用的部分。正如習近平所言,“要跟上時代前進步伐,就不能身體已進入21世紀,而腦袋還停留在過去”,“實踐發展永無止境,解放思想永無止境,改革開放也永無止境”,“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
開放型大國往往足夠制度自信,美國就抱著它那部220多年前的憲法不放,但在大蕭條、麥卡錫主義、越戰、伊戰、金融危機等惡果出來后,美國上下也都反省了好一陣。而反省的充分與否,又與世界輿論的風向緊密關聯。深度開放帶來的制度自覺,有助于收斂霸權心態,不管是通過民主改選機制還是民主協商機制。
中國作為未來可能的頭號經濟體,爭取國際社會認同的法寶正是“改革開放”。中共十八大報告提出“互利共贏、多元平衡、安全高效的開放型經濟體系”,既是一種對外承諾,也是一種制度自覺。問題是,13億多人口的經濟體量放在哪里,都會引起側目。看著中國這么大的體量而且國力節節上升,美國人的焦慮也很正常。這也是美國“進攻現實主義學說”奠基人米爾斯海默渲染“權力”決定論的一個背景。
不過,中國畢竟受儒家人本主義傳統影響,更無意步納粹德國和蘇聯的后塵,不太可能為了霸權而挑戰美國。正如習近平2009年在接見墨西哥華僑時所說,“有些吃飽了沒事干的外國人,對我們的事情指手畫腳。中國一不輸出革命,二不輸出饑餓和貧困,三不去折騰你們,還有什么好說的?”在最近的9·3閱兵講話中,習近平重申:“中華民族歷來愛好和平,無論發展到哪一步,中國都永遠不稱霸、永遠不搞擴張、永遠不會把自身曾經經歷過的悲慘遭遇強加給其他民族。”
中美如何開創“新型大國關系”,是中國領導人念茲在茲的。去年7月在釣魚臺國賓館,習近平主席當著多位美國政要的面強調:“中美兩國如何判斷彼此戰略意圖,將直接影響雙方采取什么樣的政策、發展什么樣的關系。不能在這個根本問題上犯錯誤,否則就會一錯皆錯。”同年11月奧巴馬來訪時,習近平又鄭重表示“愿同美方一道,承前啟后、開創未來,把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原則落到實處”,并特別提到“要構建同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相適應的中美新型軍事關系”,還宣示中方提出的建立亞投行和絲路基金等倡議“都秉持開放包容原則,歡迎包括美國在內的有關國家積極參與”。
上述思路如何內化為“制度自覺”?基辛格在新書《世界秩序》中說,穩定的國際秩序需要各方“價值觀一致”。這其實比較難操作,筆者倒推崇鄭永年的一個提法,即中國要克制自己,不和其他國家結成同盟。鄭永年認為,一旦軍事同盟形成,就會走上戰爭的不歸路,無論是冷戰還是熱戰形式;歷史上的重大戰爭,都是在兩個同盟之間展開。中國應當堅持開放型的“伙伴”戰略,而避免封閉型的結盟戰略。
不管大國是否彼此惺惺相惜,都要提防“霸權的陷阱”,比如過高估計自己的影響力,或追求超越國際法的特權。習近平指出,“要堅持國家不分大小、強弱、貧富一律平等”。
按IMF數據,去年美國GDP占全球22.5%(中國是13.4%),而在布什主義最囂張的2001年,美國這個占比是31.8%(中國是4.2%)。相隔13年,美中的GDP占比之和,竟都是36%,也就是說兩國此消彼長之外,世界其他國家的經濟地位并未稍損,當初制約霸權的客觀因素今天依然存在。
大國栽在小國身上,往往是因為低估了小國。在這個問題是,蘇聯和美國都有過深刻教訓。1979年蘇聯貿然卷入阿富汗內戰,在這個“中世紀的準國家”滯留了10年,最終因不堪游擊滋擾而撤出。相對于美國后期輸入的“毒刺”導彈,阿富汗的山地不適合蘇軍武器作戰,對勝負影響更大。而當初,超級大國蘇聯何曾料到眼皮底下一個窮國會如此棘手?
從實踐看,國際法保障大小國家主權平等,本身即是對大國的一種制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當初的誕生,也是為了約束美國這樣的海上強權,可惜美國到現在都沒有簽署這個條約。如果說小國因擔心被制裁而敬畏國際法的話,美俄由于安理會特權或國內騰挪空間大,對國際法沒那么重視也是事實,但“倚大賣大”就不對了。
相對于“小國欺負大國”,大國四面出擊引發小國抱團的情況更為常見。小國間的聯盟平時內部各持己見,似一盤散沙,可一旦就某個議題達成一致,則會變成足以吞沒霸權的流沙坑。
即便像斐濟、瓦努阿圖這樣的袖珍小國,也是一種不容忽略的地理-民族的別樣存在,在依托于聯大的國際關系民主化中,會給大國決策帶來有益的外部參考。至于中等國家,已有的G20機制還不能很好地照應到,它們自己也有組團的趨勢,如韓國牽頭的所謂“中等強國合作體”。這些都需要大國給予充分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