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

吉布提首都吉布提市海岸,移民們舉起手機,嘗試連接對面海岸的鄰國索馬里的廉價信號,好與自己親人聯系。
對大眾而言,東非的吉布提并非國際政治熱點,近來它出現在新聞的頻率卻越來越高。例如2015年3月也門局勢動蕩,中國在亞丁灣護航的艦船被抽調執行撤僑任務,當時就近安置僑民的目的地之一,就是吉布提。又如5月有外媒報道稱,中國正與吉布提協商建立一個常駐點;8月伊朗新聞電視臺言之鑿鑿,指吉布提“已決定”將美國的軍事基地移交北京,雖遭華府澄清系“不實報道”,但已反映吉布提這蕞爾小國的能量。這里,會成為未來大國的博弈場嗎?
攤開世界地圖,不難理解吉布提的戰略價值。包括索馬里、埃塞俄比亞、吉布提等國的“非洲之角”,可謂連通“二海”(地中海、紅海)“兩洋”(大西洋、印度洋)“三洲”(歐洲、亞洲、非洲)。而吉布提正位于紅海出海口,與亞歐大陸隔曼德海峽相望,可謂“守其一隅,通達全球”。只要控制了吉布提,不但能直接掌握東非內陸的腹地,也能影響整個地帶的海上貿易和補給,因此在過去百多年,一直有大國垂涎。
在19世紀至二戰期間,各國圍繞吉布提及其附近地帶的戰略布局,原以海外殖民地利益為背景展開。當時英、法、意三國均在非洲之角部署了自己的政治、軍事力量,以維護自己的艦隊在紅海-亞丁灣海域的通航與商貿利益。其中英國占據今屬也門的亞丁港,軍事力量在區域內擁有壓倒性優勢,紅海一度成為大英帝國的內海,為英國在全球的殖民地貿易提供通航便利。不屬殖民強國的意大利,則刻意經營東非的勢力范圍,占領索馬里蘭、厄立特里亞后,進而要染指埃塞俄比亞,吉布提即處于其戰略補給的關鍵位置。但根據歐洲列強瓜分非洲的默契,吉布提最終卻淪為法國殖民地。
二戰后,“非洲之角”變成美蘇兩大陣營的角力,都在尋找代理人。早年埃塞俄比亞國王是美國的重要伙伴,甚至曾出兵朝鮮半島參與朝鮮戰爭,蘇聯則與埃塞宿敵索馬里簽訂一系列援助協定。后來埃塞發生政變,成為蘇聯盟友,索馬里則反過來倒向美國。在這情況下,吉布提成了緩沖區,法國也在吉布提獨立后繼續承擔“責任”,與之簽訂一系列協定,并繼續駐軍,負責吉布提的國防,使之免受埃塞和索馬里兩大“冷戰代理國”的威脅。直到冷戰結束,超級大國沒有了代理人的需要,吉布提本國政府才逐漸掌握內政外交的主導權,這一時代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其總統蓋萊。
蓋萊在1999年首次當選總統,作為前任強人古萊德的接班人,2005年成功連任至今。他注重維持政治社會環境穩定,并局部推動政治民主化,雖然開放黨禁,但執政黨牢牢控制國民議會,基本上還是一言堂。然而他不失為一位合格領導人,任內吉布提經濟表現起碼有了方向。由于自然資源匱乏,吉布提的經濟結構單一,工業、農業基礎薄弱,收入全靠航運、港口貿易和港口服務業支撐。直到蓋萊時代,政府大力引進外援和外資,重點發展港口、航運等大型基建,小國優勢才被充分發揮出來。
蓋萊政府深知吉布提的地緣戰略價值,刻意在后冷戰時代左右逢源。例如以反恐、反海盜之名,讓美國在境內設立萊尼蒙爾軍營—這是美國在非洲的唯一永久性軍事基地—以換取租金、美援與美資項目。加上法國實力還在,美國與法國在吉布提的軍事基地,就成了美、法、吉三方進行情報共享、軍事支援的合作平臺。三國在阿富汗戰爭、打擊基地北非分支等戰略行動上,都有密切配合。美國在吉布提的軍事部署,也兼有維護其海上石油運輸鏈的考量,而縱觀整個東北非區域,吉布提已是相對穩定的國度,足以讓美國希望基地長存。
值得注意的是,與吉布提淵源有限的日本,近年也對吉布提顯示了相當重視。2009年,日本與吉布提簽訂協定,宣布建立軍事基地,這不僅是日本在非洲唯一的長期軍事存在,也是日本自二戰結束后,首次在海外建立長期軍事據點。日本的官方說法,自然是盡“大國責任”,借此與美、法一道在“非洲之角”反恐、打擊海盜,但以此為突破口改變自衛隊用途、鋪墊修改和平憲法,似乎也是日本右翼的目標之一。
在這情況下,近年積極重返非洲、并已成為非洲最重要經濟伙伴之一的中國關注吉布提,就顯得順理成章。須知中國近年在非洲的發展模式,是大力在各國興建基礎設施,以換取對方的戰略支持,或起碼是進入當地市場的優惠。到目前為止,中國已向吉布提提供了90億美元資金,以興建港口、機場、鐵路等,雖然并未要求吉方提供實質性回報,但中國在當地影響力日隆有目共睹,吉布提歡迎中國建立常駐點,也未必無因。
對此,多年來投資無數的美國自然不滿。問題是吉布提聯系上中國,背景之一正是美國在那里備受爭議:雖然美國每年交付3800萬美元租金,但軍民關系一直搞得很差。2013年,美國萊尼蒙爾軍營頻頻有無人機在訓練時失事,曾有戰機墜落在距鬧市不足1公里的地方,吉布提舉國嘩然,結果美國被逼將整個無人機隊伍遷離該基地。相反,有報道指,蓋萊總統曾表示中國在該國十分受歡迎,去年在吉布提營運港口業務的迪拜公司爆發貪腐丑聞后,蓋萊立即把營運權交給中國,可見中國的受歡迎程度。
到底這個常駐點一旦建成,對中國的全球戰略部署有何影響?首先,對目前中國大力推動的“一帶一路”戰略而言,東非國家肯定是非洲的第一站,之后就進入紅海,再經蘇伊士運河,到地中海和歐洲多國。換句話說,亞丁灣是這一段路線的命脈,而吉布提基地在亞丁港對岸,有“一帶一路”西段監護人的作用;而東段監護人,則相信是巴基斯坦瓜達爾港。特別是索馬里海盜近年在東非十分猖獗,也曾有中國的船只和船員被劫,將是“一帶一路”的潛在危機。中國自2008年起,已派出艦隊為商船護航,但艦隊都必須由中國沿岸城市出發,例如海南三亞、廣東湛江、山東青島等,須一路靠港補給,因此成效有限。如果有了吉布提的常駐點,中國艦隊不但可即時出擊,且每次出航的平均成本都會下降。
中國更關心的,還有由非洲到華的石油供應鏈。中國目前有75%的原油由非洲或中東進口,當中90%要由海路運輸。位于吉布提的常駐點,能令中國在遙遠的非洲有即時出擊能力,其保護范圍不單單是東非沿岸,也包括鄰近的阿拉伯半島和印度洋。
事實上,大國在海外建軍用基地始終只是其海外戰略布局的第一步。回顧歷史上法國、美國針對吉布提的戰略部署,以及近來日本同樣針對吉布提的戰略擴張,中國對吉布提的戰略關注、乃至接下來的戰略部署,都大有文章可做。進一步推演,中國駐軍可以順道關注非洲內政,例如在吉布提鄰近的南北蘇丹,就是中國的重點合作伙伴。
這時候,吉布提要進行選舉,總統蓋萊能否連任,就由純粹的內部問題,變成牽一發動全身的國際議題。說到底,吉布提也是伊斯蘭國家,也受到阿拉伯國家的影響。但蓋萊并不在群眾強烈要求下臺的長期執政者名單上,原因之一,就是群眾相信他到了任期終結會退位。目前美國已表態不支持他再連任,認為那違憲。中國官方政策是一貫的“不干涉別國內政”。但只要蓋萊能修憲,讓自己參選合法,美國無疑還會成為“顏色革命”、吉布提政權更迭的又一推手。無論吉布提人民是否接受蓋萊連任,選舉最敏感的始終是內部的族群矛盾:目前吉布提有8個合法政黨,其中5個組成了執政聯盟,總統、總理分別代表兩大部族。假如蓋萊連任問題出現爭議,美國推波助瀾,那么反對蓋萊的一方或與選舉、族群問題糾纏在一起,令相對穩定的吉布提政局出現不可測性。相信那是任何大國,在目前紛亂的東非格局當中,都不愿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