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編者注】
外灘擁擠踩踏事件有太多值得去反思的地方,盡可能真實地還原現場,有利于深層反思的開展,問題根源的尋找,避免類似悲劇的再次發生。關于現場的還原,很多媒體此前已經做了很多報道,《新民周刊》在此呈現的是一位當時第一時間進入核心現場并組織救援的普通警察的回憶,從中可以看到,盡管存在管理方面的缺失,但作為參與上海城市管理的普通人們也是有血有肉的,為了避免后果的擴大,他們盡了自己所有的努力。
此刻,不是刻意為誰“辯護”的時候,但這位民警的敘述,至少透露出公眾未知的大量細節,可以使公眾審視這場悲劇時多一個視角。
“向后退”是民警先喊的
29歲的朱天龍是上海市公安局黃浦分局打浦橋派出所民警,2009年從警,2014年12月31日晚,他和同事作為增援警力,在外灘陳毅廣場執勤,引導人流,維護秩序。
在接受采訪時,朱天龍的嗓音仍帶沙啞,而在擁擠踩踏發生前,他的喉嚨是很響亮的,用他自己的形容是:“我一個人喊的聲音,可以超過電喇叭。”
“網上有個帖子說警察沒有用電喇叭,喉嚨嘶啞了還在喊‘讓一下、讓一下’的,那個就是我。”
2014年12月31日,是朱天龍第三次參加外灘執勤,此前三年外灘都有跨年燈光秀和倒計時,忙碌已經成為朱天龍和他的同事們在這一天的常態。
今年雖然沒有了燈光秀,但同樣有值班備勤的要求,朱天龍要時刻準備著的。晚上7點,他接到任務要求到達陳毅廣場北側區域做人流秩序的維護。9點鐘左右,他們接到分局指令,要求出部分警力到陳毅廣場南側,負責秩序的維護和人流疏導。
就這樣,朱天龍到了陳毅廣場南側,當時現場的人流狀況給他留下的印象是,人多,但還是可控的,在正常地流動。朱天龍站在后來發生擁擠踩踏事件的樓梯口引導人流,提醒大家注意距離。“人都是陸陸續續很有序地往這邊走,這樣的流動是有序的。”他回憶。
那天,陳毅廣場的人流,朱天龍覺得晚上9點多時沒有往年多,但到了11點,很明顯感到人流量在逐步增大,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
人流量突增以至于站在當中引導人流的民警一度被沖到旁邊,朱天龍和他的同事們忙著向過往游客解釋:“今天這里沒有燈光秀,沒有任何活動,并且江堤上人已經很多了,請大家不要往上面擠。”
這樣的解釋基本上是兩三分鐘就說一次,附帶還要提醒一句:“大家不要擠,大家不要擠。”
但似乎無濟于事,人流還是繼續增多,有2個民警一直是在下面的,后來被沖到臺階上面去了。
朱天龍身邊大概有三四個民警,本來民警們是分組分開站的,就像樁子一樣,這樣就相當于起到人流過濾作用,人從兩個民警當中走,相對有序。但11點的時候,因為人太多了,民警就沒法站中間了。
朱天龍們還在提醒人流:“這里已經很密集了,大家不要擠,不要從這個口子上了。”
這種情況,朱天龍其實以前也遇到過,但是也沒有發生過意外。“一直到11點的時候,大家還都是朝同一方向,都往江堤上涌,都往同一方向涌。我們知道,同一方向,腳步放慢,一般不會有問題,還是比較有序的。但是,到了11點半左右的時候,又來了一批人流。當時不是上面的人繼續往前走,而是上面的人往下走。江堤上的人往下面走,他們和下面的人怎么講,說你們不要往上面走了,上面人很多很擠的,沒什么可看的,你們不要上去了。“
當這句話沒有說多久時候,朱天龍就發現有人倒了,至于幾個人,他根本沒辦法看清楚,就是感覺有人倒下來了。
人流對沖發生在一瞬間,朱天龍看到三個漩渦一樣的點,三批人壓在一起,但距離都不是很遠。通道靠近下方是兩個,臺階上方還有一個。
面對當時發生對沖的人流,朱天龍也覺得后怕,身材強壯的他,平時起碼五六個人的人墻可以推開,但他那天也被人流沖得腳步不穩,因為具有專業知識,他趕緊扶著墻,站穩后馬上發現自己腳下倒了一圈人,再往上看,還有一批人倒下。
見此狀況,朱天龍馬上大喊:“不要過來了,不要過來了,這里出事了,后面不要過來了。”所有的民警全部都在喊。
前面的人被民警們攔住,陸陸續續往后站,頂著人流,給民警騰空間救人。“我們就想把他們拉出來,但是拉不出來,已經壓著了。”網上出現了一個喊著“向后退,向后退”的視頻,朱天龍說,其實是民警先喊的,“后面的人停住,盡量確保安全地向后退。安全地往后退。”然后旁邊很多人聽到之后也跟著喊“往后退,往后退”。
開辟救生通道
一邊喊“往后退”,一邊,朱天龍努力救人。“我靠墻的這一片,人散開之后把壓得不是很里面的人全部一個個拉出來。我記得有一個小姑娘,手伸出來,拉住我的手說警察叔叔救救我,我就握著她的手說,你再堅持一會兒。”
朱天龍無法直接將這個女孩子拉出來,因為整個擁擠踩踏區域就像一個凹陷,有的人是半弓著起不來,有些人是仰著,好像下面有個人弓著,還有的人就趴在地上。其實是看不清楚最下面的人的。
“我們當時就是想怎么樣把人盡快拉出來,反正就是盡快救人。其實我現在想想挺難過的,因為我在現場和很多人是有交流的,我現在都不知道哪個人沒了,哪個人還活著,也許他們最后一句話就是和我說的。”朱天龍的心情異常沉重。
那個伸手向他求助的小姑娘后來怎樣,朱天龍已經沒有印象了,他和同事們一起試圖把這個女孩子拉出來,已經拉到大腿這一邊了,“反正那天拉的、救的哪些人我已經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好像我還記得當時離我2米遠的一個小伙子說,警察叔叔你快救她,她臉色這么難看,也是個小姑娘,我當時就已經感覺自己很無力。”
朱天龍和一些民警在救人時,另一個老民警鞠廣銀沖上臺階,盡量把往下走的人向后疏散。江堤上原有的民警也在盡力讓上面的人不要下來,就這樣朱天龍和身邊的同事在群眾的幫助下,把倒下來的人能拉的都先拉了出來。
他的身邊空出了一個人的寬度,但仍是很擁擠,很多被壓者的親屬也在營救,他印象中,最早拉出來的人看上去只是扭傷一樣,還能走。
朱天龍通過電臺向指揮中心匯報情況,“五號門位置出事情了。”他得到指令,盡快開辟救生通道。
朱天龍人壯實,立即去開辟救生通道,其實就是用他自己的身體去往后頂人流,因為不斷在喊話,他的嗓音已經啞了,“大家不要擠,給我1米的空間,1米的空間。”一直這樣開開開,第一波救出來的人攙扶著跟著朱天龍后面走出來。
這條生命通道的口子一直開到了中山東一路。外面的人此時還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事情。朱天龍對人流喊,“你們不要再進去了,里面出事情了。”
一個小姑娘從擁擠踩踏處逃出來后要和朱天龍握手,朱天龍沒來得及理她,馬上跑回繼續救人,此時還有人要往這個通道里面去,朱天龍馬上又喊,讓旁邊的人幫忙維持一下秩序,一定要保持1到2米寬的距離。
就這樣他一路喊著跑回事發點。等我跑回去時發現,壓在上面的人已經陸陸續續被拉起來了。
一些民警已經陸陸續續把一些傷員抬到旁邊空位上。朱天龍向指揮中心匯報,“救生通道已經打開,位置在中山、南京。”
他在電臺中不斷重復著這樣的信息,
現場急救傷員
傷勢較輕的一些傷員被朱天龍和他的同事們扶起來后,蹲在旁邊,朱天龍要求他們馬上站起來到旁邊去,不能妨礙救生通道。對于一些情況嚴重,但還有反應的,朱天龍和同事們陸續往外搬,等他再回到現場時,交警已經趕到增援了,隨后他看到一個小伙子,穿著淺藍色毛絨衫,同伴在給他做心臟復蘇,朱天龍蹲下來問“有知覺嗎”,小伙子的同伴回答“沒有”,朱天龍說,“你們讓開,我來!”
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因為朱天龍此前參加過急救方法的學習,就在他救這個小伙子時,增援的民警也趕到了,“我說趕緊把這個小伙子抬出去,旁邊我的同事陳振偉在幫一個受傷的小孩做急救,大概十來歲,陳振偉直接蹲下去給孩子做人工呼吸。”
朱天龍看到受傷的人已經差不多移到了臺階下方的空地,很多人在搬運傷員,他看到地上有很多手機、包,“我想到時候一定需要確認信息或者聯系,就把這些東西全部收集起來。正好我們一個同事回來,然后我們把這些東西移到了外面的安全島,這樣便于我們刑隊等相關部門來取證,辨認身份用。”
朱天龍幫助做心臟復蘇的那個小伙子,后來被增援的警力搬出去進一步接受專業急救,“我們不希望逗留時間,從而影響搶救。”
讓他頗為感動的是,當時很多群眾一起幫忙搬運傷員。他回憶,心肺復蘇那個小伙子搬送出去之后,樓梯臺階下剛好有一個女的躺在那里,旁邊是她的兩個女伴,朱天龍說我們一起把她搬出去吧,女伴不讓動,說看樣子肯定是肋骨骨折了,朱天龍如果貿然搬運很容易戳到重要的臟器,立即決定等醫護人員來了再說,“我讓她們往旁邊移。然后看到臺階當中坐著一個男的,我問他,你還可以嗎?他說還行,我說那你快到外面去。就這樣陸陸續續搬出一些人,但多少個已經沒有了印象。”
不停地有民警趕來把傷員搬出去,地方相對空了一點,但還是有群眾上下,除了一部分民警去了安全島之后,其他民警都陸續回來,繼續在事發點加強人流引導。
此時已是深夜12點多,正式跨入2015年,最早逃出去的一批人有幾個光著腳,穿著襪子回來找鞋子,還有人回來找手機、包。
因為擔心再次發生意外,朱天龍囑咐他們人沒事先往外走,不要逗留,如果包、手機在的話,民警會盡量想辦法去聯系你們,還給你們,人沒事最重要。就這樣好不容易把這些人又勸離了。
盡力了但依舊自責
突如其來的慘劇,讓朱天龍的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沉重,他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但卻一直堅守在崗位上,直到凌晨3點多才回到派出所。“我們在現場的同事都很沉默,其實憑良心講我們盡力了,但是我就是說當時我巴不得長了八只手,巴不得我手有3米長,5米長,把后面的人全部推開,地上的人一個個扶起來。”
凌晨4點多,一直不放心傷員情況的朱天龍上微博,搜索一下有什么最新情況,看到“@上海發布”發布了信息,35個人死亡,42個人受傷,他很震驚。
“這時候心里已經不是石頭了,就像壓了一座山。特別是我,我們副所長韓建仲,還有我們一起參與營救的同事,就覺得自己很沒用的。我是農家子弟,特別是當時我回去給他們撿手機、撿包的時候,我很心酸很難過,壓在里面的人看得出來的,很多人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的年齡,很多人都是家里的寶貝,掌上明珠,看到他們你就會想,他們家人怎么辦,父母怎么辦?”
這種壓抑的情緒一直困擾著朱天龍到現在,那天撤崗后,他沒有回家,而是在派出所,因為第二天還要上崗,雖然累,但卻睡不著,5點多時才終于穿著因救人時流汗而濕噠噠的衣服迷迷糊糊睡著了。
三個小時后,當他再次醒來,濕噠噠的衣服已經干了,下午,他繼續到外灘一帶備勤維持秩序。
這就是這座城市最普通的民警那天的經歷,等他回到自己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12點多。
朱天龍說他自己一直很內疚,自責自己救的人太少了,自責竟然死了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