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
(中國傳媒大學 南廣學院,江蘇 南京 211172)
高淳①位于江蘇省南京市西南端、蘇皖交界處,北界溧水縣,東鄰溧陽市,東南、南、西三面與安徽省朗溪、宣州、當涂3縣市毗連。高淳城關淳溪鎮方言作為宣州片吳語太高小片代表點方言,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上世紀80年代顏逸明先生和鮑明煒先生先后對高淳方言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調查,調查結果分別收錄在《高淳方言調查報告》(1983)和《高淳縣志》(1988)“方言”一章②,時隔近三十年,高淳方言語音發生了不少變化,不同年齡層的高淳發音人,在語音的聲韻調方面呈現出一些差異。這些差異有可能就是進行中的變化,代表了高淳方言的發展趨勢。
宋人三十六字母將唇音分為重唇和輕唇兩類八紐,奉母屬于輕唇音。在大部分北部吳語中,除了少數字的白讀為重唇音,一般發輕唇音[v]。高淳方言的情況有所不同,根據上世紀80年代的調查,奉母字除了遇攝合口三等字、流攝開口三等字發輕唇音,均發重唇音[b]。但此次調查發現,奉母在各個年齡層都出現分化,發輕唇音的字均呈增長趨勢。本文選取奉母常用字25個,分四個年齡段,每個年齡段挑選出10人進行實地田野調查,在調查中,發音合作人讀單字并組詞(我們會給予一定提示),例字如下:
奉母:肥、凡、帆、范、犯、乏、煩、飯、伐、筏、罰、焚、墳、份、佛、房、防、馮、鳳、服、伏、逢、奉、縫縫衣服、縫一條縫。
奉母字在高淳方言中讀重唇音[b]或輕唇音[f],也有一些字出現兩讀,在各個年齡層的分布情況不等。從[b][f]發音比例來看,大致分為三組:
高淳方言奉母字保留重唇音,這一存古現象,至今在各個年齡層保留。“肥飯煩墳房”五個字活躍在口語中,相對來說比較穩定。“墳房”在少年組僅1例讀輕唇音;“煩”在青年組僅有2例變讀,在少年組一半以上的人保留重唇音。只是“肥”字在三十年前的調查中,只有白讀音[b],但是在此次調查中,開始出現分化,在“肥肉”一詞中,所有人讀[b],但是在“肥胖”一詞中,老年組有2人讀[f],中年組有2人讀[f],另有2人[b]和[f]自由變讀,青年組有8人讀[f],少年全部讀[f];“合肥”一詞中,四個組全部讀[f]。

表1:奉母字重輕唇音讀調查表

表2:奉母字重輕唇音讀調查
這一組字,在上世紀80年代的調查中,都發[b],但在此次調查中,無一組發重唇音過半。“焚奉”二字在四個年齡組無一人發重唇音;“佛、份、馮”也都只在老年組有1~2人發[b];“乏、伐、筏、逢”在青年組和少年組中,基本全讀[f],在老、中年組中讀[b]的也少于半數。
這組字多數在口語中出現較少,發音人所組的詞也以書面語為主,顯然受到普通話讀音的影響。另外舊有方言詞匯的消失,也會對讀音產生影響。老一輩人,在表達“累”的意義時,往往用“乏”,但是這一表達,在青少年口中,已被“累”替代,相應的“乏”的發音也被書面音的轉讀取代。有些字有[b][f]自由變讀的例子,即這些字在被調查者口中,發音并不固定,不與特定的詞語相關,也沒有規律可循,有的發音人認為兩種發音都可以。少年組“筏”字讀[b]的發音人說,小時候家里做生意,經常用竹筏到塘里,所以很清楚記得家里大人“筏”讀[b],自己也跟著讀[b],但是現在[b][f]都說,感覺說[f]的時候更多一點,因為覺得[b]有點“土”。有的發音人雖強調自己說的是某一個音,但在不經意間說出另一種發音,屬于無意識的自由變讀。比如“馮”字有自由變讀的老年發音人,說一位馮姓熟人的名字時,發音是[b],但是提到“馮小剛”時,又變成了[f],再問他“馮”究竟讀哪個音時,他又說是[b]。這樣無意識自由變讀的情況在調查中很普遍,尤其是老年組,某些字的重唇發音已不穩定,但是發音人并不自知。

表3:奉母字重輕唇音讀調查
這組字中,“鳳縫縫衣服”在中、老年組中,均讀[b],非常穩定;“鳳”在青年組也比較穩定,只有2人發[f],但是在少年組,卻有8人讀輕唇音。“縫縫衣服”在青年組和少年組讀輕唇音的已占絕對優勢。
“伏”在中老年組,有文白異讀的差異,在“伏天”中,保留重唇,但在“埋伏”一詞中,為輕唇音;青、少年組則不再區分文白讀,全部讀為“輕唇”。“范、犯、罰、防”四字,老年組和中年組重唇音占優勢,青年組和少年組,則是輕唇音占優勢。“帆”在調查中出現了三個讀音[b][f][?]。[?]的來源,據筆者判斷,應是類推的結果,高淳方言中“翻”的讀音為[?y e55],而“翻”“帆”在普通話里同音,[?]音是發音人根據普通話同音字用方言音類推而來。
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奉母字在高淳方言不同年齡層中呈現出不同的態勢,但總體說來,常用字在各個年齡層表現穩定,而非常用字,隨著年齡的減小,讀輕唇音的字越來越多。
古輕唇音由重唇音演變而來在學界已是不刊之論,大部分北部吳語中,重唇只在很少一部分白讀字中有所保留。從常用字的讀音來看,高淳方言奉母字的常態讀音是重唇音,與並母字相同,輕唇還未完全從重唇音中分化出來。重唇音如何演變為輕唇音,從奉母字在高淳方言各年齡層的今讀差異也許可以窺見端倪。
以上調查各字中,“飯”是僅有的所有發音人均讀為[b]的字,可看作沒有改變的初始狀態,而“奉”字則可看作演變完成的狀態。其余各字則處于演變的過程中。演變的動因可能是外來語音的影響,某些字在強勢方言或書面語的影響下通過詞匯分化,產生文白異讀,文白異讀不同的語音形式相互競爭,在不同的年齡層發生變異。一般來說競爭要經歷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文弱白強”,文讀形式的出現受到極為嚴格的詞匯條件的限制。如高淳方言中的“肥”字,老年人只在“合肥”一詞中,全部念文讀形式。
第二階段是“文白相持,勢均力敵”,高淳方言奉母第三組字基本上就是這種情況。表現為有些詞語的讀音文白共存,甚至日常用語也能文白共用。有的字的文白異讀,甚至不再受到詞匯條件的限制,在各年齡層產生了自由變讀。這個階段青少年與老年人明顯不同,一般來說,年輕人更傾向于選擇新的語音形式,更容易用書面語的語音形式代替當地土語,年輕人文讀音多于老年人,語音變化更快。
第三階段是“文強白弱”,這一階段,單個詞匯的文讀音在各個年齡層都已經占據優勢,白讀形式的出現受到詞匯條件的限制,只在極個別常用語中出現。高淳方言奉母第二組字基本上是此類。
從高淳奉母字的共時發音來看,有的字已經完成了重唇音到輕唇音的演變,有的還處在變化過程中,這些處于變化中的字,在不同的年齡層呈現出不同態勢。總體來看,白讀音逐漸縮小使用范圍,有的只保留在老年人的口語中,比如“伏”,重唇音[b]只存在于中老年人的口語中,青少年文讀和白讀基本合流,即使在“伏天”這樣的常用詞匯中,也只發[f]。雖然共時層面與年齡相關的語音差異并不一定都能成為歷時的語音變化,但就高淳奉母字的情況來看,我們似乎可以推測:隨著年輕人的成長,其語音形式逐漸成為主流,將會有越來越多的奉母字發輕唇音,重唇音也許只會作為少數幾個字的白讀音得以保留。高淳方言奉母字共時層面重輕唇音的語音差異,在將來某一天也許會實現由重唇音到輕唇音的演變。
以上對于奉母字演變過程的推測,只是簡化了的理想模式,現實中語音的演變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情況更為復雜。而且即使高淳方言的奉母最終完成重唇音到輕唇音的演變,其過程也絕非歷史上非母字從並母字分化出來的重演。因為語音演變規律有時間性,只在一段時間起作用,過了這一時期,即使處于相同的演變條件也不會遵循原來的規律發生語音變化。現代高淳方言奉母字由重唇音變為輕唇音,已過了歷史上語音從重唇音發展為輕唇音這條語音規律起作用的階段,因此它的演變,有屬于這個時代的不同特點,它并未像大多數北部吳語那樣,由[b]變為[v],而是直接變為清擦音[f]。目前,教育的普及、大眾傳媒的推廣使得普通話的影響力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時期,奉母字在普通話里的讀音是清擦音[f],這也成為高淳方言奉母最終的演變方向。
【注 釋】
①2013年2月21日,國務院批準撤銷高淳縣,設立南京市高淳區,以原高淳縣的行政區域為高淳區行政區域。2013年3月28日,南京市高淳區正式成立。本文中仍稱縣名。
②此章由鮑明煒先生負責調查編纂。
[1]高淳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高淳縣志[M].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
[2]顏逸明.高淳方言調查報告[M].上海教育出版社,1983.
[3]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方言調查字表(修訂本)[M].商務印書館,1981.
[4]王福堂.漢語方言語音的演變和層次[M].語文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