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元

2015年3月18日,西安,工作人員用儀器檢測自來水中的有害成分
過去3年,胡建英作了一項大膽的研究。身為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教授的她帶領團隊,對一百多位正常婦女和一百多位已確定流產婦女體內的鄰苯二甲酸酯含量進行跟蹤觀察,以分析該物質是否會對婦女流產產生影響。
調查發現,流產婦女體內的鄰苯二甲酸酯含量很高,基本是正常婦女的2~4倍,其中鄰苯二甲酸乙酯(屬于鄰苯二甲酸酯中的一類物質)含量最高能達到322ug/g,是正常值15.65ug/g的20倍。
胡建英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該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婦女流產與鄰苯二甲酸酯存在很大關系,“這也再次證明了環境激素對人體有嚴重危害。”
目前,該研究成果已在最近出版的國際環境科學領域權威期刊——《環境科學與技術》上發表。
實際上,國際上有關環境激素與人類健康的研究從未中斷,大量實驗都證明兩者之間存在巨大關聯性。在中國,越來越多的人體變化也被認為與環境激素存在密切關系。比如中國男性精子密度在過去50多年從每毫升1.03億個,降至4000萬至6000萬個;中國婦女乳腺癌發病率在最近十多年上升了近40%。
“環境激素對人體的危害不容置疑,這是全球范圍內的共識。”一位要求匿名的研究專家告訴本刊記者。
即便如此,環境激素在中國仍未引起足夠重視。
無處不在
正常情況下,人和其他生物能根據自身各個生長階段的需要合成各種代謝調節物質,即內分泌激素。正是有了它,自然界中的生物才得以新陳代謝。而環境激素恰恰相反,是一種與內分泌激素結構方式極為相似但作用迥異的內分泌干擾物質,進入人體后可代替或干擾原有激素作用影響生物體機能。
上述專家說,環境激素主要來源于農藥、垃圾焚燒、工業污染、化學制品和塑料制品、藥品和個人防護用品等,其中后三者是環境激素的主要來源,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洗滌劑、消毒劑、防腐劑、避孕藥等都屬于上述范疇。
“人類的很多活動都能產生相應的環境激素物質。”他說。以鄰苯二甲酸酯為例,其被普遍應用于玩具、食品包裝材料、醫用血袋和膠管、壁紙、清潔劑、潤滑油、個人護理用品(如指甲油、頭發噴霧劑、香皂和洗發液)等數百種產品中 。
據不完全統計,人類已創造了1000余萬種各類化學合成物,且還在以每年10萬種的速度增加,這些物質中有約70種被美國環境保護署列為內分泌干擾性的化學物質,對人體有類似激素的作用。
隨著全球工業化的加速,更多的環境激素被制造,也被發現,中國也不例外。
2010年,某環保組織在長江流域的調查發現,南京、重慶、武漢、馬鞍山四市長江中的野生鯉魚和鯰魚體內測出了屬于環境激素的物質——壬基酚和辛基酚。此外,部分魚體內還檢測出了重金屬。
胡建英在2011年對嘉陵江和長江重慶段的水體檢測中也發現了壬基酚,其含量還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變化,夏季最高能達到6.85ug/L。
各地研究者還在珠江干流中檢出21種有機氯農藥,在北京附近的官廳水庫中檢出阿特拉津,在杭州地表水中檢出10種多環芳烴和苯芘。
中科院武漢植物園副研究員楊玉義在2014年5~7月對長江流域洞庭湖和洪湖42個水樣、42個湖底沉積物的檢測也發現,環境激素的檢出率為100%。其中,辛基酚的含量最高達到185.32ng/L。

2014年11月6日,在河南省新蔡縣淮河支流洪汝河邊,治污第一線的檢測員在現場檢測水樣數據
“包括長江、黃河、松花江在內的主要河流中普遍存在環境激素。”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黃河的雙酚A含量最高達到200ng/L,遼河雙酚A檢出量更是高達800ng/L。
更嚴重的是水源地和飲用水中也多次發現環境激素。一項在2000年開展的對全國38家自來水公司水源水的檢測發現,原水中鎘的最大值為0.017mg/L,出廠水最大值為0.012mg/L;原水中鉛的最大濃度為0.068mg/L,出廠水最大濃度值為0.048mg/L,均超出世界衛生組織及中國的《城市供水水質標準》限值。
“全球各地水體中環境激素都呈現出高檢出態勢,檢出率越來越高,檢出的物質含量也越來越高。”上述要求匿名的專家說,中國水體因日益加劇的水污染面臨著越來越嚴重的環境激素危機,“形勢不容樂觀。”
危害不容小覷
早在20世紀30年代,人們就采用人工合成的方法生產出了雌性激素(DES)用作藥品。40年后的1971年,科學家們即證實妊娠女性為防止流產服用DES后生出的女孩陰道癌發病率異常增高,隨后該物質被禁止生產。
彼時,全球尚無環境激素的概念,該類物質所帶來的危害也未引起關注。直到1992年,丹麥科學家E.Carlsend等人對全球20多個國家15000人的調查發現,1940~1990年的50年間,人類精子密度數下降了50%,精液量減少了25%。這一驚人的發現才讓人們意識到環境激素可能對人體產生的巨大危害。
上世紀90年代后,歐美科學家們開始著手研究這一問題。越來越多的真實案例證明環境激素通過食物鏈進入人體后,會代替和干擾原有激素作用,包括生長激素、性激素以及代謝功能。
以上述提到的鄰苯二甲酸酯為例。相關研究表明,化妝品中的鄰苯二甲酸酯會通過女性的呼吸系統和皮膚進入體內,如果過多使用會增加女性患乳腺癌的幾率,還會危害到她們未來生育的男嬰的生殖系統。
2007年,中國環境監測總站與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聯合對945名生活在硼暴露地區男性和249名生活在非硼地區男性進行了跟蹤研究。結果發現,暴露組男性配偶中有異位妊娠、新生兒死亡、先天性心臟病的達到12例,占研究對象的1.27%,而非暴露組則無一例此類情況。該實驗得出的結論是,環境激素——硼對男性生育有明顯不良影響。
南京醫科大學兒科醫學研究所王晶在2011年發表在《國際兒科學雜志》的一篇文章中說,環境雌激素雙酚A作為塑料工業生產的主要原料,廣泛存在于嬰兒奶嘴和玩具等塑料用品中,這一物質能夠通過促進前脂肪細胞分化、加強葡萄糖攝取、激活脂肪生成相關受體而導致兒童肥胖。
此外,雙酚A還被證明可通過影響雄性子代的生精細胞內基因的正常表達,來影響男性精子的產生,導致男性不孕不育。
不過,胡建英說,這些研究都只能證明環境激素與人類機體受損存在關聯性,不能證明兩者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因為能夠危害人體健康的因素太多。”相比之下,環境激素對動植物的直接危害則更容易證明。
相關研究表明,雙酚A可影響雌鼠生殖系統發育、并增加子代成年后罹患乳癌、子宮癌的危險,其還可引起雄性大鼠睪丸生殖細胞內 DNA的損傷,誘發其變性和壞死,增加其患前列腺癌的風險。
胡建英在2009年對長江流域中華鱘畸形現象的研究也證明,富集在中華鱘魚卵中的環境激素——三苯基錫在野生中華鱘胚胎發育過程中產生的致畸毒性可使幼魚眼部致畸率達到1.2%,軀干致畸率達到6.3%。其在渤海灣的研究同樣證明,三苯基錫能夠導致魚類繁殖能力下降,發生畸形。
“這僅僅是已被證明的危害,尚未被證明的潛在危害還有很多。”上述專家說。
迫在眉睫的防控
基于環境激素帶來的巨大危害,歐美等發達國家早已開始制定一系列防控措施。
美國1998年開始進行內分泌干擾物篩選,2003 年后開始進行特定環境激素的動物實驗。目前,美國環保署專門列出了70余種內分泌干擾性化學物質,并設立了國家風險管理研究實驗室,從廢水處理、飲用水處理、污染防控等方面減少環境激素。
歐盟水框架指令則將壬基酚和辛基酚列為優先有害物質,要求各成員國在2020年之前完全停止向環境中排放壬基酚。同時,歐盟還從2012年起全面禁止進口含環境激素的紡織產品,未來還將把環境激素納入《化學品注冊、評估、許可和限制》框架中全面管理。
2001 年,環境激素還被《關于持久性有機污染物的斯德哥爾摩公約》列為優先控制污染物。相比之下,中國雖然承認面臨著越來越嚴重的環境激素危機,但在環境激素的防控、研究上明顯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

環保部在2013年2月發布的《化學品環境風險防控“十二五”規劃》明確指出,中國目前仍在生產和使用發達國家已禁止或限制生產使用的部分有毒有害化學品,此類化學品往往具有環境持久性、生物蓄積性、遺傳發育毒性和內分泌干擾性等,對人體健康和生態環境構成長期或潛在危害。
不過,除了將壬基酚、含多氯聯苯、多氯三聯苯或多溴聯苯的混合物等引發關注的特定環境激素列入《中國嚴格限制進出口的有毒化學品目錄》外,中國并未采取嚴格的措施從源頭控制。
以壬基酚為例。中國的壬基酚產量在1995年約為4萬噸,約占世界年產量的10%,到2003年已超過9萬噸,占到了世界年產量的26%。雖然中國在2011年將壬基酚列為需要嚴格限制的進出口有毒化學品名錄中,但對于此類物質的生產、使用和排放并沒有給予明確規定。
更令人擔憂的是,中國目前并未列出環境激素名錄,對西方列入環境激素的化學物質,絕大多數是作為普遍化學污染物進行管理。“一般污染物只有在人體內富集到一定程度才會導致健康問題,而環境激素即使很少的量也會產生巨大的健康危害。”胡建英說,環境激素需要更為嚴格的管控。
她也坦陳,不同環境激素物質因來源不同,防控難度也存在差異。比如主要在船舶制造和農藥中使用的有機錫,只要控制源頭就能基本消除,但在上百種物質中使用的鄰苯二甲酸酯則因污染面源廣,不可能完全消除。
前述要求匿名的專家認為,這跟國內有關環境激素研究的缺失存在一定關系。“科學研究是全面有效防控環境激素的前提,如果我們連環境激素是什么東西、有什么危害都不知道,根本無法防控。”
“現有的研究中大多數都是學界在進行,政府鮮少參與。”他警告說,政府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積極發揮作用,“因為從中國目前的污染形勢來看,環境激素將會帶來巨大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