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茹
摘要:
民事程序權利的充分實現離不開救濟機制的相應保障,通過比較訴訟程序、非訟程序、執行程序中權利救濟機制的不同配置方案,能夠提煉出程序類型及其主要功能與救濟機制之間的關系原理;通過比較同一程序場域中不同權利所對應的不同救濟機制,能夠提煉出救濟方式和救濟力度與權利之重要性程度之間的關系原理;通過拓展程序價值目標與救濟機制選擇之間的關系原理,能夠提煉出建構救濟機制所需遵循的基本原則。藉此,應當以適度救濟原則、必要性原則、比例性原則、及時救濟原則、平等救濟原則等為指引理念,依循救濟機制與程序類型、救濟機制與權利性質之間的關系原理,分別從理念、規范和實踐三個層面對我國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體系及其內外部關系,予以系統性、全面性的矯正和優化。
關鍵詞: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救濟機制;建構原理
中圖分類號:DF72
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5.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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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問題的提出`
無救濟則無權利,權利與救濟的相伴相生是法律意義上權利的最基本構成要件。具體到民事程序領域,民事糾紛的私益性、平等性和自治性,決定了其遵循意思自治理念、處分原則和當事人訴訟地位平等原則,通過在不同的程序階段和環節賦予當事人各種具體的訴訟權利,來發揮訴權制約審判權行使、保障合法民事權益實現、增強裁判的可接受性并吸收不滿等功能。訴訟權利作為訴權在程序場域中的具體表現形式,其行使效果的優劣影響著訴權與訴權之間、訴權與審判權之間制衡關系的狀況,同時關涉民事案件的審理質量。因此,為了保障訴訟權利的實效性,各國民事程序法律規范都在不同程度上、采用不同方式規定了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的具體手段,并相應地配置了這些保障性制度
所謂保障性制度,是指保障法律規范中程序權利得以實現的具體手段和方式,其不同于救濟性制度。后者是在當事人無法利用或無法充分利用保障性制度來實現程序權利時,所提供的一種后順位的救濟手段,其針對的對象通常是人民法院就當事人實體性訴訟權利所作出的裁判行為。概言之,保障性制度作為實現程序權利的具體手段,是第一順位的制度,具有直接性和基礎性等特點;而救濟性制度作為保障性制度失靈時才發揮功能的制度,處于第二順位,具有后備性、間接性等特點。失靈時當事人的救濟機制。換言之,保障性制度作為訴訟權利切實行使的最基本前提,關系到“紙面上的權利”與“實然性權利”的區分;離開了這些手段性質的保障制度,法典中所規定的各種訴訟權利將僅僅具有宣示功能和形式意義。鑒于此,為了避免因保障性制度失靈而造成的訴訟權利虛化,各國還規定了一些救濟性質的程序機制,從而為那些行使訴訟權利過程中受到阻礙或損害的當事人提供相應的程序救濟機會。
然而,訴訟權利的重要性、權利行使手段的基礎性,是否意味著當事人在行使任何類型的訴訟權利時,均應當為其配置救濟機制?這些救濟對象不同的機制,在適用范圍、適用條件、救濟方式以及救濟效力等方面是否應當有所區別?影響救濟機制不同配置的核心要素有哪些?如何通過挖掘這些關系要素來提煉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建構原理?對上述一系列問題的思考和回應,不僅有助于理性審視“無救濟則無權利、有侵害就有救濟”的深層含義并把握救濟的應然限度,還能夠在反思我國現行規范和實務樣態的基礎上,為我國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優化配置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路。本文將首先以我國2012年《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范文本為對象,選取程序場域和權利性質兩項要素來對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進行類型化的剖析,通過對比不同性質的程序之間、不同種類的程序之間、不同性質的權利之間在救濟機制配置上的不同模式,來挖掘影響救濟機制配置的主要因素,并在此基礎上嘗試提煉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建構原理,以期為我國相關領域的理念更新和制度優化提供些許啟示。
`二、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類型化分析:以我國現行規范為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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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配置要素和建構原理,需要以全面掌握我國民事程序領域的權利救濟機制為基本前提。通過梳理各種訴訟權利的救濟裝置、歸納和比較各種救濟機制的適用情形及救濟效力,能夠為之后研究救濟手段與權利性質之間的關系奠定基礎,并為甄別影響救濟機制配備的主要因素提供依據。依此,本部分將以我國現行的相關法律規范為解構對象,采用系統論和類型化的研究方法,選取程序性質和權利內容作為第一層和第二層的分類依據,來嘗試發現救濟機制的配置規律。通常來說,民事程序由民事審理程序和民事執行程序兩大部分構成,其中審理程序又分為訴訟案件的審理程序和非訟案件的審理程序。訴訟程序、非訟程序和執行程序三者在本質特性和功能上的差異,決定了其遵循不同的價值理念、基本原則以及具體制度和規則,這些差異使得對其進行類型化的比較研究具有相當的價值。在此種程序場域劃分的基礎上,筆者以下將以各類程序中具體權利的內容作為分類標準,分別對訴訟程序、非訟程序和執行程序中的權利救濟機制進行系統梳理,并揭示其中的規律與不足。
(一)民事訴訟程序中的權利救濟機制
《民事訴訟法》第49條第1款和第2款、第50條及第51條對民事訴訟當事人的權利進行了列舉式規定,其中主要包括委托代理權、申請回避權、收集和提供證據權、辯論權、調解權、上訴權、申請執行權、查閱和復制有關案卷材料的權利、自行和解權、放棄或變更訴訟請求的權利、承認或反駁訴訟請求的權利等。由此可見,我國立法并未對當事人訴訟權利進行類型化的規定,而是依據權利的具體內容進行了列舉性的分散式規定。從學理角度來看,對當事人民事訴訟權利的分類主要有五種方式:方式一以權利的享有主體為標準,分為原告享有的訴訟權利、被告享有的訴訟權利和原被告共同享有的訴訟權利[1];方式二以訴訟權利所處分的對象為分類標準,分為處分實體權利的訴訟權利與處分程序權利的訴訟權利[2];方式三以當事人訴訟權利與法院審判權之間的關系為標準,分為程序請求權與程序形成權
程序請求權的行使必須經過法院進行實質性審查并取得裁判才能產生訴訟效果;而程序形成權行使無須法院經過實質性審查就能產生訴訟法上的法律效果。(參見:陳桂明,李仕春.論程序形成權——以民事訴訟權利的類型化為基點[J].法律科學,2006(6):128-130.);方式四以程序權利所對應的義務主體為標準,分為指向法院的程序權利與指向對方當事人的程序權利;方式五以訴訟權利的功效的實踐順序為標準,分為程序發動權、程序進行權、程序終結權、程序保證權和與程序有密切聯系的權利[3]。在本部分中,筆者將結合民事訴訟基本原則所確立的當事人程序權利與《民事訴訟法》的立法體例,對民事訴訟程序中的權利救濟機制進行梳理。
為了保障民事涉紛主體接近司法、獲得公正審理的權利,法律賦予了其起訴、申請回避、提出管轄權異議、申請不公開審理等權利,并配置了相應的救濟機制:1.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23條和第154條的規定,當事人對法院作出的不予受理裁定、駁回起訴裁定,享有提出上訴和申請再審的權利。2.依據《民事訴訟法》第47條的規定,針對法院關于回避申請作出的決定,當事人有申請同級復議的權利,但復議期間被申請回避的人員不停止參與本案工作。此外,在裁判生效后,當事人有權以審判組織的組成不合法或依法應當回避的審判人員沒有回避為由,申請法院再審。3.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54條的規定,法院對管轄權異議所作出的裁定,當事人有提出上訴的權利
唯一的例外是小額訴訟中的管轄權異議裁定和駁回起訴裁定,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2015年《民訴解釋》”)第278條和第279條的規定,小額訴訟程序中的上述兩種裁定,一經作出即發生效力,當事人不得上訴。。
在證據領域,為了保障當事人調取和提供證據并有效行使質證權,法律賦予了其申請法院調取證據、申請證據保全、申請延長舉證期限、申請鑒定、對鑒定意見提出異議、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等權利,并對其中的部分權利配置了相應的救濟機制:1.依據《民事訴訟法》第64條第2款的規定,當事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證據時,有權申請法院調查收集,在法院駁回該申請時,當事人有權申請復議;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00條的規定,對審理案件需要的主要證據,當事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而書面申請法院調查收集,法院未調查收集的,其有權依此申請再審。2.依據《民事訴訟法》第78條的規定,當事人有權對鑒定意見提出異議并要求鑒定人出庭,鑒定人拒不出庭作證的,當事人享有要求返還鑒定費用以及要求剝奪該鑒定意見之證據資格的權利。3.依據《民事訴訟法》第81條第1款的規定,在證據可能滅失或以后難以取得的情況下,當事人有權申請法院采取證據保全措施,對法院作出的有關證據保全裁定,當事人有權申請復議一次,但復議期間不停止保全裁定的執行。此外,在申請證據保全有錯誤時,被申請人有權要求申請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4.依據《民事訴訟法》第68條的規定,當事人有權互相質證,如果原判決、裁定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未經質證,當事人有權依此申請再審。
為了保障當事人
需要說明的是,第三人屬于廣義上的當事人,因此《民訴法》第56條第3款新設、2015年《民訴解釋》專章規定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也發揮著救濟的功能,但從該條文的具體內容來看,其并不屬于對程序權利的救濟機制,因為第三人提起撤銷之訴需要同時滿足實體權益遭受損害這一后果要件,因此該制度所預設的核心功能并非救濟當事人的程序參與權、獲得聽審權,而是一種以實體權益救濟為主要目的的制度。鑒于此,筆者未將其納入本部分的討論范疇。的程序參與權、程序選擇權以及辯論權,法律賦予了其獲得代理的權利、申請不公開審理的權利、獲得送達的權利、獲得相關信息通知的權利、選擇適用簡易程序的權利等,并對其中的部分權利配置了救濟機制:1.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26條、第128條、第132條以及第138條的規定,當事人在開庭審理前和開庭審理時有獲得訴訟權利義務告知、組庭人員情況的權利,沒有參加訴訟的必要共同訴訟當事人還享有獲得法院通知參加訴訟的權利。在上述權利未獲保障而導致違法缺席判決、遺漏當事人等情形時,當事人有權上訴并有權以此為由申請再審。2.依據《民事訴訟法》第57條的規定,無訴訟行為能力人有獲得法定訴訟代理的權利,若法院在其未經法定代理人代為訴訟的情形下作出裁判,則構成申請再審的法定事由。3.當事人享有辯論權,如果法院違法剝奪當事人辯論權并作出裁判,則當事人有權依此申請再審。
為了保障當事人有效行使處分權,法律賦予了其接受或拒絕調解的權利、申請撤訴的權利等,并配置了相應的救濟機制:依據《民事訴訟法》第93條、第96條的規定,調解須遵循當事人自愿、合法的原則,且依據第122條的規定,當事人有權拒絕先行調解,如果法院損害當事人的選擇權進行調解,當事人有權依此申請再審。此外,法律還針對部分輔助性制度提供了相應的權利救濟機制,主要包括:1.依據《民事訴訟法》第九章的規定,當事人有權申請財產保全、行為保全、先予執行,當事人對保全或先予執行裁定不服的,有權申請復議一次,但復議期間不停止裁定的執行。2.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16條的規定,當事人因妨害民事訴訟而被科以罰款、拘留兩種強制措施時,有權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復議,但復議期間不停止決定的執行。
(二)非訟程序中的權利救濟機制
不同于以爭訟案件為處理對象的訴訟程序,特別程序、公示催告程序、督促程序以非訟民事案件為處理對象。從審理目的方面來看,非訟程序不以解決爭議為目的,而是確認某種法律事實是否存在或確認某種功能權利的實際狀況;從程序主體方面來看,非訟程序因申請人或起訴人的起訴而啟動,申請人或起訴人不一定與案件有直接利害關系,且沒有對方當事人。兩類程序在價值理念和性質功能方面的差異,決定了其遵循不同的程序原理和指導方針。具體來說,在非訟程序中,處分原則受到限制或排除;采行職權探知原則而不適用辯論原則;原則上采用書面審理的方式而不展開言詞辯論;在價值選擇上側重快速、簡易和經濟目標;不適用法院調解原則,法院裁判的拘束力受到排除或緩和,法院可以根據出現的新情況和新事實,隨時對原裁判加以變更[4]。非訟程序的上述特點,為梳理該領域權利救濟機制的類型并提煉其中的規律,提供了程序法理層面的基礎。
特別程序由6種具體類型的案件構成,雖然均為一審終審,但法律依循非訟法理為相關當事人提供了救濟機制。相較于《民事訴訟法》第186條、第190條等的分散規定,2015年《民訴解釋》在“特別程序”一章的最后一條即第374條,對特別程序的救濟機制進行了首次統一規定。依據該條的規定,適用特別程序作出的判決、裁定,當事人、利害關系人認為有錯誤的,可以向作出該判決、裁定的法院提出異議;法院審查后認為異議成立或者部分成立的,作出新的判決、裁定撤銷或者改變原判決、裁定;異議不成立的,裁定駁回。在督促程序領域,其對程序效益價值的側重追求,限制了救濟機制的設置,其中主要包括債務人提出異議的權利和申請支付令的一方當事人對程序自動轉換的拒絕權。而在公示催告程序中,法律賦予了因正當理由不能在判決前向法院申報權利的利害關系人以救濟權,其可以在法定期限內向作出判決的法院起訴。
(三)執行程序中的權利救濟機制
不同于以定紛止爭、確認實體權利義務關系為基本功能的審判程序,執行程序以實現生效法律文書所確定的實體權利為主要目的,因此其更加注重效益價值而不同于審判程序對公正價值的偏重。執行權與審判權在性質、功能和定位上的差異,執行程序與審判程序在核心價值和主要功能上的差異,決定了兩類程序在配置救濟機制時所遵循的理念、所采取的方式等有所不同,這也從側面凸顯了執行救濟機制的研究價值。
為了保障當事人獲得依法執行、及時執行的權利,法律賦予了其相應的救濟機制:1.依據《執行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的規定,當事人有權提出執行管轄異議,當事人對法院有關異議的裁定不服時,有權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復議,復議期間不停止執行。2.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25條的規定,當事人有權對違法執行行為提出異議,并有權對法院就執行行為異議所做出的裁定,申請上一級法院進行復議。3.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26條的規定,當事人有權申請法院強制執行,如果收到執行申請的法院逾期未執行,申請執行人有權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執行。4.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30條的規定,當事人有權自行達成執行和解協議,如果當事人不履行和解協議,或者申請執行人因受欺詐、脅迫而與被申請執行人達成和解協議,則其有權申請法院恢復對原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
`三、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配置原理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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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通過對訴訟程序、非訟程序、執行程序中權利救濟機制的分類梳理,可以為探析程序類型與救濟機制配置之間的關系提供基礎;通過對各類程序中以不同種類具體權利為對象的救濟機制進行梳理,可以為探尋權利性質與救濟機制配置之間的關系提供線索。依循該種邏輯進路,筆者將在上述類型化分析的基礎上,嘗試發掘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配置原理。
(一)原理之一:程序類型與救濟機制之間的關系
訴訟程序、非訟程序、執行程序在性質和功能上的差異,塑造了其各具特色的程序法理和價值目標,進而對具體程序、基本制度和具體規則的設置產生相應的影響,這些差異同樣體現在程序救濟機制的配置模式方面。
從救濟機制的類型和數量方面來看,訴訟程序領域的救濟機制呈現出種類多樣、數量較多等特征。在救濟方式上,主要包括申請復議(其中又分為同級復議和上一級復議)、上訴、申請再審等;在救濟機制所處的程序環節上,包括一審普通程序中的救濟機制、一審簡易程序中的救濟機制、普通救濟程序即二審程序中的救濟機制以及特殊救濟程序即審判監督程序中的救濟機制。相較之下,非訟程序和執行程序中的救濟機制呈現出種類較為單一、數量較少等特征。在非訟程序領域,并不存在申請復議、上訴、申請再審等救濟機制,在確實存在實體錯誤或出現了新事實、新情況時,其救濟的方式是賦予相關當事人提出申請或起訴的權利,由法院作出新判決、撤銷原判決。而在執行程序領域,雖然救濟機制的種類較非訟程序更為豐富,但救濟的具體方式與訴訟程序存在明顯的不同。具體來說,執行程序中不存在上訴、申請再審等救濟機制,其主要的救濟方式是申請復議,但又不同于訴訟程序中的同級復議,執行程序中針對執行管轄異議的裁定和執行行為異議的裁定,均采用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復議的方式。此外,為了保障當事人申請執行權的及時實現,其有權針對逾期未執行的不作為行為,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執行;有權在對方當事人不履行執行和解協議或和解協議的達成有違自愿原則時,申請恢復對原執行名義的執行。
面對上述特點和差異,值得深入思考的是:造成三類程序在救濟機制配置方面諸多不同的本質成因是什么?救濟機制的種類和數量與程序性質、程序功能和價值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筆者認為,訴訟程序作為民事程序體系中的主干,在適用范圍、適用頻率、適用對象等方面遠廣于非訟程序和執行程序,其所承載的程序功能決定了其必須遵循處分原則、當事人訴訟地位平等原則、辯論原則等基本理念,并以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作為主要價值目標。在訴訟程序的運行過程中,從起訴、受理、審前準備到開庭審理、法庭調查、法庭辯論、合議庭評議,再到裁判的作出乃至最終生效,均與當事人的程序權利密切相關。在這一訴權與審判權的相互制衡和交往過程中,難免會出現訴訟權利無法有效行使或受到損害等情形,這就決定了需要在程序的不同環節、針對不同的具體情形,為當事人配置相適應的救濟機制。相較之下,非訟程序在救濟機制配置上的特殊性,與其以非爭訟民事案件為處理對象、側重效率價值、不存在對立方當事人、不適用辯論原則、多采用書面審理方式等程序特色密切關聯,此外,認定公民民事行為能力狀況、宣告公民失蹤或死亡等特別程序領域的部分案件,還與社會公共秩序、公序良俗等相關聯,因此職權主義色彩較為顯著。上述非訟法理使得其在并無對抗式程序架構的情形下,不存在配置復議、上訴等救濟路徑的必要性基礎;對辯論原則的縮限、對程序效益的追求,使得其在一審終審的審級制度模式下,采行作出新判決、撤銷原判決或直接起訴等特殊的、獨有的救濟方式,來發揮訴訟程序中再審制度所發揮的救濟功能。而在執行程序領域,一方面,不同于客觀、中立、被動的審判權,執行權兼具司法權與行政權的雙重屬性并側重效率價值的實現,這就使其需要通過限制救濟機制的配備、避免當事人程序權利的濫用,來最大限度的排除對執行程序運行的不當干擾和阻礙。另一方面,執行程序作為實現權利而非解決糾紛的程序,決定了其不需要設置上訴、申請再審等與解紛程序中審級制度、既判力制度相關聯的救濟機制,且執行程序所具有的部分行政色彩,使得該領域的復議多采用向上一級法院申請的模式。
概言之,訴訟程序作為解決平等主體之間民事權益爭議的場所,以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作為主要的價值追求,這一目標的實現有賴于訴權與審判權之間制衡關系的良性運作[5],而救濟機制的供給無疑是影響訴權之實效性的關鍵因素,因此需要在訴訟程序的不同階段和環節賦予當事人各種類型的救濟手段,以期最大化地保障訴訟權利的真正落實。非訟程序作為以民事非訟案件為處理對象的程序,以效益和社會秩序為主要的價值追求,這一目標的實現主要依賴于法院依職權行使審判權,因此不需要為利害關系人提供過多的救濟路徑。執行程序作為實現生效法律文書所確定的權利義務的程序,以高效、及時執行為主要目標而不牽涉實體權益糾紛的解決,因此需要限制救濟機制的數量和救濟的程度,以維護執行程序的內在原理和基本規律。質言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配置方式與程序的性質和類型密切相關,不同類型的程序在核心功能、價值目標等方面的差異,決定了其配置救濟機制的客觀需要、必要程序以及救濟限度。
(二)原理之二:權利性質與救濟機制之間的關系
在明晰了程序性質和類型與救濟機制建構之間的關系后,筆者將把研究視域置于每類訴訟程序內部,來觀察不同性質、不同種類的具體程序權利之間在救濟機制配備方面的差異。在各類程序尤其是訴訟程序中,存在著各種不同的具體程序權利類型,法律在為這些各不相同的權利提供救濟時,采用了不同的路徑、給予了不同的救濟力度。此時值得思考的是:申請復議、上訴、申請再審、申請撤銷原判決并作出新判決等不同種類的救濟機制,其分別適用于哪些具體情形、用于救濟哪些種類的權利?不同種類的救濟機制在法律效力上有何不同?通過對上述差異的比較分析,能否提煉出權利性質與救濟機制之間的內在關聯?
首先,從救濟機制的法律效力和救濟程度方面來看,再審作為特殊性、例外性的救濟機制,以犧牲既判力為對價來救濟相應的權利,因此在救濟力度方面最強;上訴作為通常性的程序救濟機制,其在救濟程度方面的效力介于申請再審與申請復議之間,因為上訴具有阻斷裁判生效的效力,而復議通常不具有中止程序進行的效力。其次,從不同類型的救濟機制所對應的具體權利即救濟對象方面來看,透過文章第二部分類型化研究的成果,我們
可以發現,申請復議主要用于救濟當事人的申請回避權、申請法院調取證據權、申請保全和先予執行權、執行管轄異議權、執行行為異議權等程序權利;上訴主要用于救濟當事人的起訴權、提出管轄權異議的權利、程序參與權等權利;申請再審主要適用于救濟當事人的上訴權、質證權、辯論權、程序參與權、程序選擇權等權利;而申請撤銷原判決、作出新判決則屬于非訟程序所獨有的一種特殊救濟機制,適用于因新情況或新事實出現而導致原來針對非訟事件所作的判決與客觀事實不符等情形。再次,除了救濟力度、救濟對象等方面的區別外,權利性質的不同還決定著其所能獲得的救濟機會之多少,例如針對某些較為重要的權利,法律同時賦予當事人在不同程序階段申請復議和提起上訴的權利,或者同時賦予當事人提起上訴并在裁判生效后申請再審的雙重救濟機會。
質言之,權利的性質決定了權利的價值和重要性程度,進而決定了特定種類的權利在受到損害時所應獲得的救濟力度;救濟機制之救濟力度的大小應當與救濟對象即被救濟權利的重要性程度成正比。具體來說,對于那些涉及當事人處分權、辯論權、程序參與權等核心程序權利的事項,應當為其配備救濟力度較大的救濟機制,并且在某些情形下為其提供雙重的救濟裝置,例如針對當事人的起訴權,不僅賦予其針對不予受理、駁回起訴裁定的上訴權,還賦予其對這兩種裁定申請再審的權利。針對當事人申請回避的權利,不僅賦予其對回避決定申請復議的權利,還允許其以應當回避的審判人員沒有回避為由,申請法院再審;針對當事人申請法院調取主要證據的權利,不僅賦予其對法院駁回申請的通知申請復議的權利,還允許其以此為由申請再審。對于那些與當事人核心程序權利關聯較弱但同樣牽涉其實體權益或其他程序權益的事項,應當為其配備救濟力度相對較弱但與救濟對象之重要性程度相契合的救濟機制,例如針對當事人申請保全或先予執行的權利,賦予其對法院的相關裁定申請復議的權利;針對當事人申請回避的權利,賦予其對法院所做出的管轄權異議裁定提起上訴的權利
值得注意的是,2012年全面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不再將“管轄錯誤”作為法定的再審事由,并且在第127條規定了應訴管轄制度。這一修改體現了對管轄制度之核心功能和制度定位的理性認識,踐行了救濟力度與救濟之必要性相適應的理念。(參見:潘劍鋒.論“管轄錯誤”不宜作為再審事由[J].法律適用,2009(2):63-65.);針對當事人提出執行行為異議的權利,賦予其對法院做作出的裁定申請復議的權利。而對于那些重要性程度極低的權利、那些以效益價值為至上追求的權利以及應由法院享有最終決定權的取效性訴訟行為,則僅需為其配備保障性制度而無需同時供給救濟性制度。
(三)原理之三:價值目標與救濟機制之間的關系
除了程序類型和權利性質這兩項微觀層面的核心要素外,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建構還與價值目標以及制度建構的總體理念密切相關。對價值目標與救濟機制之間的關系進行探究,能夠從更為深層的視角來觀察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配置原理,并從中提煉出建構權利救濟機制時應當遵循的總體理念和基本原則。
與民事程序整體的價值目標相一致,在建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過程中同樣需要有效衡平公正價值與效率價值之間的關系[6],以實現救濟效益的最大化。為實現這一目的,在建構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過程中,應當遵循以下幾項基本原則:一是適度救濟原則。所謂適度救濟,是指救濟機制的配置應當與所處程序場域的本質特性相適應,并與作為救濟對象的權利的性質和重要性程度相適應。這實際上涉及如何理解“有侵害就有救濟”的真正內涵,這一理念并不意味著可以無視侵害的具體情形和程度而一概化地提供救濟路徑,更不意味著在侵害任何類型的權利時,均提供相同的、無差別的救濟機制。“有侵害即有救濟”旨在強調救濟的充分性和對應性,但救濟的充分性不等于救濟的同一化,更不等于過度救濟,其基本前提是要確保救濟方案的針對性。此外,適度救濟原則還要求有效規制濫用救濟機制的行為,避免因過分夸大侵害與救濟之間的對應關系而放縱對救濟機制的恣意或不正當利用,進而導致浪費司法資源、損害司法秩序等消極后果。二是救濟的必要性原則。依據該原則,是否提供救濟機制、提供何種救濟機制,應當取決于受侵害權利的性質和價值、侵害的程度以及造成的實際后果。具體來說,對于未造成實質后果或后果甚微的情形,可以不提供救濟機制而優先考慮效率價值和司法資源的優化配置;對于能夠通過復議或上訴等通常救濟機制進行救濟的情形,就不應提供再審等例外性的救濟機制;對于給予一次救濟就可滿足必要性的權利,就不應同時提供其他的救濟機制,以避免救濟過剩和浪費司法資源。質言之,救濟的必要性原則與經濟救濟原則一脈相承,即以救濟的必要性作為基準來衡平司法資源的有限性與救濟的充分性之間的關系、個案的救濟成本與整體救濟效益之間的關系。三是比例性原則(the principle of proportionality)。依據該原則,在構建救濟機制時應當對各類救濟制度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進行綜合權衡,保障制度預設功能本身的適當和不過分[7]。除了上述三項基本原則外,在建構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過程中還應當遵循及時救濟、平等救濟、程序公正等基本原則,以期實現救濟成本最小化、救濟收益最大化等目標。
`四、優化我國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初步思路——代結語
`通過研究救濟機制與程序類型、權利性質之間的關系,能夠從中觀和微觀層面揭示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建構原理;通過以價值目標為導向的關系研究,能夠從宏觀層面提煉出建構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基本原則。在明晰上述基本原理和一般規律的基礎上,筆者需要將視域再次置于中國的規范和實踐領域,以中國的本土問題及經驗事實作為邏輯起點和最終歸宿,將之與那些共通性、普適性的一般原理和總體規律相融合,來探尋優化我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體系的總體進路。
首先,從法律規范層面來看,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在配置程序權利救濟機制時主要存在以下幾方面問題:一是對部分較為重要的權利沒有配備相應的救濟機制,例如對法院不準許減緩訴訟費用的裁定以及終結執行的裁定等,未賦予當事人申請救濟的機會[8]。二是部分救濟機制的配備有違程序配置的基本原理,對于一些無法適用復議、上訴等通常救濟路徑的情形,卻允許其適用再審這一例外性的救濟機制。三是部分程序權利的救濟機制重疊、過剩,阻礙了優化配置司法資源、提升救濟效益等目標的實現。四是各類程序之間、同類程序中不同的具體權利之間,救濟機制的配置缺乏銜接性和協調性,有時可能造成救濟功能的相互削弱甚至直接矛盾。
其次,從司法實踐層面來看,我國超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的長期歷史傳統以及由此造成的路徑依賴,導致程序權利救濟機制的實效性與預設功能之間差距較大。一方面,作為審判權主體的法院缺乏切實保障對當事人訴訟權利的司法理念,因而常常未能充分履行其相關的告知義務、釋明義務,導致某些救濟機制在實踐中被架空。另一方面,作為訴權主體的當事人缺乏充分有效運用訴訟權利之保障性制度和救濟性制度的實際能力,導致其在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時無法及時利用法定的救濟機制。
上述規范和實踐層面所存在的問題,均在不同程度上與總體理念和指導方針的偏誤、錯位或缺失相關聯。為扭轉目前的消極局面,應當以中國的實際問題和客觀背景為出發點,以適度救濟原則、必要性原則、比例性原則、及時救濟原則、平等救濟原則、救濟程序公正原則等為指引理念,依循救濟機制與程序類型、救濟機制與權利性質之間的關系原理,對現行民事程序權利救濟機制及其內外部關系予以系統性、全面性的矯正和優化,從而在提升救濟機制之實效性的同時,增強訴權對審判權的制約能力以及訴權與審判權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進而最終促進民事訴訟模式和程序結構的現代化、科學化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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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Fulfillment of civil procedural rights depends on corresponding relief mechanisms. Through comparing the different schemes in contentious procedure, noncontentious procedure and enforcement procedu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ocedure style and relief mechanism could be abstracted. Through comparing different relief mechanisms in the same procedu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lief pattern and the importance of rights can be refined. Through develop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ocedural value goal and the choice of relief mechanisms,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of relief mechanism construction could be found. Thereby, the principles of appropriate relief, necessity, proportionality, timely relief and equal relief should be taken as the guiding ideas. Besides, we should follow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lief mechanism and procedure style, relief mechanism and property of rights, to refine the system of civil procedural rights relief mechanisms and its internal and external relationship.
Key Words: civil procedure; rights relief; relief mechanisms; construction theories
本文責任編輯:李曉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