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新時期的歌劇、音樂劇創(chuàng)作隊伍中,毋庸置疑,劉振球是一個領軍人物。提到劉振球,我們就會想起他創(chuàng)作的一批優(yōu)秀作品。這些作品的演出地,北至北京、哈爾濱,東至上海、杭州,西至重慶,南至珠海、深圳,遠及韓國的首爾。他的創(chuàng)作產量之高,無人比肩。我從事歌劇的報道、評論、研究和制作20余年,但劉振球的歌劇、音樂劇作品,我看過的還不及其總量的一半!
我記不太清結識劉振球的準確時間和地點了,大約是在上海,某次《歌劇》(那時曾名《歌劇藝術研究》)雜志編輯部的聚會上。那時的聚會,研討、座談、聊天、喝酒、交流信息、聯(lián)絡感情,無所不包。彼時《歌劇》的主編、作曲家商易先生是一位凝聚力很強的牽頭人,聚會時到場最多的人,計有:上海的戴鵬海、北京的居其宏、遼寧的寒溪、湖北的沈承宙、福建的楊雙智、湖南的劉振球等等。不知從哪年起,又增加了一個北京的后生蔣力。
1990年的秋天,株洲,是我第一次參與歌劇人的節(jié)日。那次見到的劉振球,令我刮目相看。他作曲的《從前有座山》由株洲歌舞劇團演出,他本人兼指揮。看戲時我坐在第一排側方,看戲,也看振球老師的指揮。戲很美,用書面語來概括就是極有意境,很打動人。劇終時,我激動地沖到樂池邊,不顧一切地與振球握手祝賀,然后才想起他還得上臺去謝幕。次日,我?guī)е嗉颐襟w的記者到劉振球的住地采訪他,一起座談觀劇感受。多年以后,談起那年的事,振球都會提到我?guī)в浾呷ゲ稍L時,他頗有招架不住的感覺。
幾年之后在北京看到他的音樂劇《秧歌浪漫曲》,那是一個夏天。我是臨近演出時才去拜訪他,他說這部劇寫得很辛苦,三伏天,一個小房間里只有一臺電扇,他只能赤膊上陣了。
其間還有《從前有座山》和音樂劇《巴黎的火炬》在上海的演出,以及兩個版本的《安重根》在哈爾濱和首爾(那時叫漢城)的演出,我無緣躬逢其盛,但聽到的都是不錯的反映。《瀝瀝太陽雨》在哈爾濱的演出、《四毛英雄傳》在上海的演出,我都在場,兩地其時都有研討會,聽到振球發(fā)自創(chuàng)作者的一些感悟。后來我還運作了《四毛英雄傳》的北京公演。
2008年12月到2009年9月,我兩赴長沙、兩赴郴州,目的只有一個:幫助郴州市歌舞劇團把原創(chuàng)歌劇《那年冬天》搞好。此前我未到過郴州,連長沙都很少去,卻總惦記著劉振球這位相識了20多年的湖南老朋友。湖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有“歌劇綠洲”之稱,劉振球就是那片綠洲上最稱職最勤奮最出色的一個園丁。而在2008中國歌劇論壇上,劉振球的發(fā)言,卻如一曲湖南歌劇的挽歌。他說:湖南有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省團不搞歌劇,搞歌劇的都在下面(地方),最多的時候曾有十幾個地市級的團在演歌劇,而現(xiàn)在很少了,少到只有郴州、株洲等兩三個團還懷有“非分之想”了。劉振球當時是推遲了自己的眼部手術日期而趕到北京開會的,他催人淚下的發(fā)言,讓在場者感到他那顆為歌劇音樂劇而生的心仍未死、仍不甘。
郴州,在我去那里之前的很多年里,它在我印象中的概念只有一句詩:“郴江幸自繞郴山”。郴州市歌舞劇團演出的《公寓·13》曾轟動一時,并因此誕生了一位“梅花”——該劇的女主演郭衛(wèi)民。惜我彼時年輕,未趕上觀看。上世紀90年代該團在“哈爾濱之夏”中亮相的<無手的軍禮》,給我留下的印象一般。倒是2008年初,發(fā)生在郴州的一場特大的冰災,引起了我對它的關注。更使我不能釋懷的是,劉振球在歌劇論壇上透露:郴州決定以冰災為背景,搞一部歌劇,以此作為郴州市歌舞劇團紀念建團50周年的新舉措。2008年12月,我作為中國歌劇研究會的代表,到郴州參加了其團慶活動。50年,竟與我同齡,地處湘南的一個始終在搞原創(chuàng)歌劇的小劇團,又要搞新作品了,不能不令我為之擔心,也為之驕傲。擔心的是劇團的經濟基礎薄弱,鑼鼓都不齊,如何唱好這臺大戲?驕傲的是現(xiàn)實題材作品近年來呼之難出,出精品更是難上加難,這臺戲若能搞好,對其他院團無疑是一種激勵。好在該劇有劉振球這樣的歌劇“鐵桿”統(tǒng)領,其陣勢也是要殺出一條血路了。
2009年4月,接到劉振球發(fā)來的劇本,要我認真閱讀并發(fā)表意見。我未見外地提了不少意見,具體到某些段落和文字的修改,也算是奉獻了我這些年來研究歌劇文學創(chuàng)作的點滴經驗。7月2日,我到郴州觀看了《那天冬天》的首演。當時按某領導的指示,將劇名改成了《把愛帶回家》。據(jù)說該領導的意思是一提“那年冬天”就會想到那場天災,容易觸動人們的心靈傷痛,把名字改得溫情一些,可能效果會好些。后經比較,還是《那年冬天》這個名字含義更深,所以,在同年9月參加湖南藝術節(jié)演出時,劇名成了“《那年冬天》—一又名《把愛帶回家》”。
在近些年來的歌劇領域,現(xiàn)實題材的舞臺劇創(chuàng)作一直是政府文化主管部門所倡導的,但卻難題難解,成效甚微。《那年冬天》的第一個特點是直指這道難題——它是現(xiàn)實題材中最“現(xiàn)”最“實”的題材,是對“難題”比較成功的一次破解;第二個特點是因地制宜,簡而不陋;第三個特點是以郭衛(wèi)民、何文、李英姿為主的演員們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認真和表演的出色。當然,劉振球對于音樂創(chuàng)作的飽滿熱情和激情投入也是該劇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他的音樂布局合理,對唱、重唱、主要人物的詠嘆調及合唱都有精彩之處,旋律動聽感人,一如繼往地發(fā)揮了他諳熟民歌和地方戲曲音樂的特長,信手拈來、運用自如。
此后,2010年8月我應邀赴重慶,觀看重慶歌劇院首演劉振球的音樂劇新作《城市叢林》。之前曾在北京參加了就這個劇本舉行的小范圍研討會,還與振球直接交換過意見。振球老師那年70整壽,全然不見“古稀”之貌,有感于斯,我在赴重慶之前曾做詩一首,并以拙書一紙贈振球留念:
集劇名歸韻
賀振球先生七十新作
株洲秋興仍歷歷,
那年冬天話湘西。
巫山神女安重根,
城市叢林火巴黎。
四毛英雄多叱咤,
從前山里見清奇。
深宮已是昨夜夢,
歌劇伴君過古稀。
這首貌似七律實為打油的小詩,既提到非常有意義的那次株洲歌劇聚會,也提到振球的多部劇作,如《瀝瀝太陽雨》《那年冬天》《巫山神女》《安重根》《城市叢林》《巴黎的火炬》《四毛英雄傳》《從前有座山》《深宮欲海》等。“湘西”則蘊含了我與劉振球的一個共同向往——我們都喜歡沈從文的《邊城》,我們曾在湘江的橘子洲頭、在岳麓山半山腰,一起聊這個選題。他寫過舞劇《邊城》,還夢想著寫歌劇《邊城》;我到過湘西,想去改編《邊城》的歌劇腳本,卻未敢貿然前往茶峒,生怕被現(xiàn)今人為制造的“邊城”景觀破壞我心中靜美的印象。可惜,后來這個選題被別人占去了,但至今仍未面世。
2011年,福州,第一屆中國歌劇節(jié),劉振球是評委之一。我和愛人王燕都是嘉賓,與評委同住一個酒店,朝夕相見。王燕帶去了她歌劇音樂指導專業(yè)的十幾個學生,我們邀請了劉詩嶸、鄭小瑛、劉振球、欒峰等專家,與學生們見面,聽學生們的匯報,并請專家們對該專業(yè)的業(yè)務建設獻計建言。振球當時與王燕還就合唱指揮的話題聊了許久,當年“青歌賽”前王燕曾指點過湖南師大的學生合唱團,他們演唱的作品之一就是劉振球創(chuàng)作的。
2014年,與振球老師兩次相逢在武漢。先是6月,武漢歌舞劇院的歌劇《高山流水》首演,我代表劇院邀請了數(shù)位專家。欲請振球時,我確有猶豫,因為他近年來身體狀況甚差,做了大手術,原來的將軍肚已被“黃花瘦”無情替代。電話中我小心翼翼地問他是否能來,提及長沙到武漢不遠,只住一天,且可以帶夫人,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他也有點猶豫,但又說很想見見老朋友們。我說不光有老友還有小朋友呢——這個戲是王燕指揮,兼執(zhí)行導演,因此我們連小女兒都帶到武漢來了。在我的鼓勵下,他真的來了!我雖有心理準備,但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想哭。在首演研討會上,我向與會者介紹到王世光、劉振球兩位年過七旬的作曲家都是癌癥手術之后的第一次出門,都是用生命為歌劇而來時,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把自己給說哭了。相對而言,劉振球更為淡然,更能把握自己。同年10月底,第二屆中國歌劇節(jié)開幕,他再次出現(xiàn)在武漢,參加了為期兩天的論壇。因發(fā)言時間有限,他準備的論文沒有讀完,雖然最后的自由發(fā)言又給了他一點時間,似乎仍言猶未盡。我記得他發(fā)言的中心是,地方還要堅持搞歌劇。但在聽到有的省搞一部歌劇動輒耗資一兩干萬時,他感嘆道:如果都這樣的話,我們在下面的人就沒法辦了,我們搞一個戲,能要到三五十萬的經費,都是多么地不易啊!
其實第二屆歌劇節(jié)期間,振球老師是三到武漢,其一原因是組委會沒有安排他全程觀摩,我更愿意相信是他要回長沙去,保證服中藥療程的延續(xù)。11月8日,南京藝術學院的歌劇新《秋子》劇本論證會,他應邀再到武漢。論證會上,某位先生聲稱有事,率先發(fā)言后即退場。當時我插話表示,我不同意發(fā)言者關于宣敘調寫不好就不要寫的意見。我認為《秋子》是按洋歌劇樣式寫的有歷史影響的中國歌劇,即便新寫,宣敘調也不能丟,而且要有信心寫好宣敘調。隨后,多位專家在發(fā)言中都表示贊同我的觀點,劉振球發(fā)言時也說到,他現(xiàn)在尤其愛寫、愛琢磨宣敘調,他說,“宣敘調其實就是向詠嘆調爬坡的那段過程,能不能把宣敘調寫好,讓人聽了不覺得可笑,是要看作曲家的本事的”。
臨近歌劇節(jié)結束時,劉振球的搭檔、作曲家朱青忽然冒出來似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說他們的戲明天演出,很希望我去看。“什么戲?”“《以青山的名義》。”“就是湖南郴州五嶺什么團的那個戲嗎?”“對呀,那個團就是郴州歌舞劇團呀!”“啊?!”“振球老師也來了。”“啊——?!”又是一驚。“明天我一定去!”——歌劇節(jié)期間,我等數(shù)人以特約評論員身份全程觀摩,但有兩部現(xiàn)實題材的劇目,由于不參評,就都沒有安排我們觀摩。按照日程,次日安排我們觀看的是《阿依達》。竊以為《阿依達》演得再好,也是外國戲,我還是更愿意關注原創(chuàng)作品,因此打定主意抽身獨去。未料,與幾位同仁一說,他們也都愿意去看《以青山的名義》,于是,那天晚上以關注原創(chuàng)的名義,我們都趕到了洪山禮堂,成了《以青山的名義》的忠實觀眾。那晚,劉振球在門口等候著我們,其實,這個戲既不是他作曲,也不是他總監(jiān),但就是因為這個劇團(即前面提到的演出《那年冬天》的劇團)與他有著割不斷的血肉關系,他才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般,又一次來到武漢,來到劇場。劇團,是與他合作多年的劇團:作曲,是他的兩個學生;指揮,是湖南省文化廳的副廳長、他的老朋友:即便節(jié)目單上根本沒有他的名字,不明就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也要來,他真是為歌劇音樂劇而生的作曲家啊!
散戲后,我與劇團的廖團長緊緊握手,與郭衛(wèi)民緊緊擁抱,與振球相對而笑,我又流淚了。回到酒店,已是入夜十二點多了,我仍不能平靜,就給劉振球發(fā)了個短信:“估計已睡,怕打擾,明天不走吧?我想請您夫婦、周廳、朱青、廖、郭等人一起吃個飯,行嗎?”凌晨六點半振球發(fā)來回信:“真想接受您的盛情邀請,無奈我們幾位的回程票已購。我想我們還會有機會相聚的,或在北京,或在長沙,或在郴州。……《青山》只想告訴關心我的同仁,艱難的湖南歌劇之路我們仍在走,這正像我的身體一樣,走得很慢,但卻一直在恢復中,不要三五年,歌劇之火又將在我湖南燃燒!”我又回復:“多保重,適意行,需我處,隨可到。”
衷心希望在中國歌劇音樂劇發(fā)展的道路上,繼續(xù)看到振球老師、老兄、老友的身影,欣賞他的新作!在這條并非平坦的道路上,我愿與您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