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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從一次換屆選舉開始,光棍兒村就像尖鏵刺穿的冬地,疼一股,翻個身,再也無法懶睡。
擾瞌睡的是一個女人。準確講,是個大姑娘,24歲,湖南來的大學生志愿者。女娃子不在鄉政府辦公室看報紙,要踮20里山路到光棍兒村競選書記。說起來沒人信。方圓團轉的女人犯了大錯,最嚴厲的責罵是:把你嫁到光棍兒村!仿佛嫁到光棍兒村比打死還遭罪。成樹爺的小先人才幾歲,都知道“牛走群,雞踏蛋,光棍兒漢子攆到看,褲襠頂起能推磨,棒槌硬的能搟面”,還在放牛的時候喝起喝起唱。死女娃子有幾個膽?
信也好,不信也好,選舉在村小學教室里開始了。主持選舉的鄉黨委副書記世貴宣布選舉辦法和程序,投票前,要競職演講,以前沒搞過。
老支書的自信硬梆梆的。當了二十年黨支部書記,得的獎狀碼起比土墻還厚。他穩穩地走到講臺上,突然意識到跟一個閨女一般大的女娃子較量,沒意思,很掉身份,于是一揮煙袋又往下走,邊走邊說,有強過我的人,我還投一票給他。他的演講就算結束了,只有一句話,像威脅。底下一陣嗡嗡。
那女娃子就上臺,自我介紹說,我叫蘭心。整的還是普通話。老支書干脆揚著臉看窗子,一看,騰地站起來便罵,德旺你個狗日的!叫你把幾塊窗子玻璃裝上,你裝的在哪?把蘭心的普通話驚得嗄住了。
德旺是上一屆村文書,平日對老支書唯唯諾諾的,這當口卻理直氣壯地生氣了,發恨地想,都這緊巴坎上了,指望我寫你的名字選你當書記——你還罵我!我叫你罵,叫你罵。于是把老支書的名字狠狠地叉掉,勝利地抬頭去迎老支書的目光,很解放的樣子。
老支書見眾人都扭頭看他,一想有點過份,就還是重重地坐回去。剛坐穩,蘭心燦著臉過去,對著他一鞠躬,響響地說,老書記,如果我當選,請你多關照。他心里哼哼地冷笑,差點笑出聲來。24個黨員,是他一個一個培養出來的,就像自己的娃,他心里有底。
蘭心接著演講,說兩年內把20里山路修通,三年之內,消滅光棍兒村的所有“光棍兒”。底下一片吃吃笑,老支書也笑。
填票的時候,老支書還真的畫了一票給蘭心。不是服氣,是可憐,怕她一票不得,哭起麻煩。他第一個投票,不折不卷,一飛一飛地扔到舊紙箱里,然后出門,蹴到窗子底下,把葉子煙咂得嘣吃嘣吃響。
公布投票結果,老支書晃了一下,差點一頭栽到地上。蘭心13票,他才11票。他掐著自己的大腿忍住,只后悔鬼摸腦殼,投一票給人家。他是不服輸的人,只認定是自己把自己給選脫了,不是蘭心打敗了他。
也不說選舉的事,也不說玻璃的事,老支書硬著脖子往家走,幾個人喊都喊不住。不過老支書走不走,似乎影響不大。世貴副書記宣布蘭心同志當選,蘭心是村上的書記了,要改口叫蘭心書記。蘭心書記主持召開支部委員會議,認真地挨個認識:老支書算認識了,不說;大山,冷眼高個子,話比屁還少;德旺,豬食桶桶,笑得油光光的;二牛,學生娃樣子,見女人就臉紅。這就是一個班子啊!蘭心書記環視幾個人,心里想,這就是以后要一起流汗流淚流血的戰友啊,思想里一陣莊嚴翻涌。
散會以后,大山第一個擠出門冷臉走掉,二牛挨到后面,似乎要對蘭心書記說什么,但臉紅了一陣,終于沒有開口。德旺夾在黨員中間大聲地開著玩笑,心里舒坦極了,就像脹了很久的一個屁終于長長地放出去,周身通透,回去的路上實在忍不住,就遮遮掩掩吼了幾句五音不全的山歌子,“太陽當頂過,先生放午學,先生兒放學先放我喲,路上有耽擱……”
教室里突然空蕩。世貴副書記把選票收進包里,抬頭對蘭心書記說,難人的事還沒開頭呢,你準備眼淚哭吧,這陣,你還回鄉上不?蘭心書記說我就不回了,你也吃了飯再走嘛領導。吃飯?世貴副書記苦笑搖頭,以前在老支書家吃,有酒有肉,現在呢,恐怕屁都不朝我放了。回去我給你帶些方便面過來,用眼淚泡泡將就吃吧。晚上住的問題咋解決呢?蘭心書記一笑,指指教室隔壁,那,樓梯間很大很寬。世貴副書記又苦笑搖頭,夾著黑皮包下到操場上,向學校前后左右地指,左邊第一家是大山,坎上大柳樹底下是老支書,右邊第一家是成樹爺,上面拼排起的兩家是二牛和德旺。指完回頭去說,晚上把門窗和電燈關好,然后踩著小小的影子沉沉地去了。
2
光棍兒村其實有個名字,叫小月壩,挺詩意。時間進入21世紀初,一地月光的美好景象哪里有,小月壩不通車不通電話,年輕男女“孔雀東南飛”,女孩子紛紛外嫁,“光棍兒村”名符其實。小月壩村所在的鄉自然叫大月壩,山谷里民房散亂,嵌在兩匹山的褶皺里。好在一溪白水清涼,從小月壩出發,流經大月壩,繞出山谷便是白水縣城。
老支書坐在自家階沿上吃臘肉,喝酒,脖子都紅沁沁的,把秋天的午后灌得熏熏醉。蘭心書記已站到跟前,他眼皮都不抬。蘭心書記輕輕說,表叔,我找飯吃來了。老支書深深地咂酒,咂了三杯才粗聲喊,老婆子!老婆子!老不死的,又挺哪里去了!蘭心書記等,等一陣不等了,對老支書說,我自己去煮飯,表叔,有面條嗎?老支書來不及表態,蘭心書記進廚房了,看見“老不死的”坐在灶前,嘴里包一口飯,咽不下去,讀拼音字母O的樣子。那一頓飯,蘭心書記吃了三個雞蛋,一大碗面條,吃完還不走,表叔表叔的纏著老支書說話。表叔,往后我在村里吃飯,挨家排,遇啥吃啥,吃一頓給兩塊錢。今天這頓算表叔請我,白吃啰。表叔,冬月間開始修路,你還要多操心喲。表叔,你的看法,大山任村主任合適不呢?老支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老臉上橫橫的威嚴傻愣愣的,落了霜凍的紅蘿卜一樣。
回到學校一個人收拾住房,蘭心書記才把眼淚放出來,邊哭邊把自己埋到掃起的灰塵里。幾個小學生躲在樓梯口外面好奇地瞧,一個說,新老師,新老師。另一個糾正,不是老師,爸爸說是新書記,書記你懂不懂?小先人揩了一袖子鼻涕,傻傻地復述他媽的意見:我娘說,那是狐貍精鉆灶孔……
校長竟遠抽空過去看了看,清瘦的聲音說,床都搭不進去怎么住呢?說完走了。竟遠50多歲,白發,展直的身板,正是褪色的白襯衣洗凈熨平的那種意像,飄著淡淡的肥皂香。他在這所學校里磨光了30個年頭,養兒育女一樣照顧老師和學生娃。全校一到四年級4個班,4名老師都是本村的光棍兒,141個學生永遠閃著好奇的大眼睛。
下午第三節課后,一群學生爭先恐后到蘭心書記收拾了一半的樓梯間,把她的書、盆、被、盅、鞋抱上就跑,也不同她商量。她追出去,見竟遠站在辦公室門口指揮學生,書放這,盆放那,鞋放屋角。另外三個老師在往進抬床。學校有兩間辦公室,騰出一間給蘭心書記住。
暮色涌進山洼里的時候,蘭心書記一扯拉線開關,白熾燈刷地亮了,一屋子的柔和。
當時沒有想很多,好像門窗都沒有認真關好,太累了,蘭心書記倒頭就睡,一覺到大天亮。
早飯排在大山家,自己排的。如果連大山都擺不平,可能她真的不適合當這個書記。土狗不見了,大山站在院壩里淡淡地問有事嗎,總算是個招呼。蘭心書記反倒不理大山,到灶屋同大山娘親熱得母子一般。吃飯的時候,蘭心書記說,大媽,你們家那條狗兇哦,以為我怕它。大山娘疼愛地說,閨女你莫怕,它只是樣子惡,其實不咬人。大山把稀飯吹得很響,臉色鐵青,蘭心書記假裝聽不見,看不見,笑著說,你是支部副書記,修路的事,測線規劃,雷管炸藥,組織人力,安全措施,都是你負責。還有,競選村主任我投你的票,到時候看你的本事。大山還要分辨什么,被蘭心書記止住,你們家土狗呢?好狗在獵場上。起身的時候,桌角上放了兩塊錢。
土狗沒有出現,但跟出來一群比狗更可怕的動物。家家院壩角上,小河溝兩邊,滿是沸騰的觀眾,端著碗刨飯的,虛著眼抽煙的,張著嘴呆望的,敞著喉嚨玩笑或是尖叫的,都讓蘭心書記感到動物原始本能的畢現,仿佛饑餓的公羊,圍住一捆青草。蘭心書記心里一頭小鹿撒踢沖撞,她幾乎要返回去喊大山,哭著問他看夠沒有樂完沒有,但她終于還是穩住了,問一個又笑又唱,足球裁判一樣前前后后亂跑的男人,你叫什么?回答說,我,我,叫長娃。
3
先前村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次開群眾會,村上要買一條煙打十斤酒,顯顯地擺在會場高桌上。群眾們邊開會邊抽煙,用三五個盅子喝轉轉酒,不管講話的說事的完不完,只等煙盡酒光便散會,混一身酒氣,留一地煙頭,順帶把手活也做了,閑話也擺了。好像老支書試過要改一改,卻反而叫群眾把他給改了,通知開會,必定要他站在自家院壩沿上吆喝“喝酒來——喝酒來——”群眾們集中到學校操場上,又快又整齊。
蘭心書記知道這些。大山和二牛也經見過,小時候被父母拖著去,巴望搶一兩顆水果糖。但是眼下,蘭心書記買煙酒的錢都沒有。德旺給新一屆班子報盤,挖出一大把欠賬的白條。蘭心書記往本子上記錄,大都是煙10元,酒6元,水泥10包,鎖子6把,雜七雜八種類繁多,大帳有兩筆,名目很有趣:打牌補助1000元,糾紛款377元6角。一算盤打出來,村委會歷欠張三李四7900元。
因此蘭心書記上臺開第一次群眾會,頭三天就開始指著鼻子通知,到開會的當天十點過了,還不見有人往操場上走。再等到中午,幾個老頭老太拉著孩子去望了望,搖著頭轉身走了,喉嚨里一抖一抖的,終沒有說話,把蘭心書記、大山、二牛三個人晾在冬天的風里。
大山和二牛有點穩不住。好在蘭心書記還是一臉平靜,對大山二牛一笑說,沒關系,我們去一家一家地開,先就去德旺家,好像他那里人多,正好!
德旺家里的確人多。二十幾個人都敞喉嚨喝酒,敞喉嚨說笑,要把村子翻過面了。長娃聲音最大,在說男人的棒槌女人的碓窩,說“交通靠走,治安靠狗,喊人靠吼,娛樂靠手”的典故,激得眾人一波一浪地死去活來。蘭心書記上院壩的時候,德旺正說,你娃還嫩!對付女人的辦法,往后我教你。
從屋里屋外的收拾很容易看出來,德旺也是個沒婆娘的主。不過他這樣的光棍兒一生滋潤,甚至比有婆娘的人還快活神仙。他不缺女人。長娃曾經仔細調查過,說德旺村里村外老大不小的女人,有7個呢。于是村子里很長時間流行一段順口溜:光棍漢子缺女人,怪你沒當村主任;蓋章對準褲襠里,簽字戳進大胯根……
大山在屋外頭壯實地喊德旺,德旺迎出來,極富夸張意味地笑,很大度超然的樣子說,我一再催他們開會了開會了,可他們就饞那一口酒,好歹要喝光才死心。蘭心書記進到屋里,響亮地說,原來你們這里在開會啊,接著開,接著開。德旺臉上白了幾股子,紅了幾股子,說哪呢,哪呢?大山就插話,對大家說,那我們就開會,商量修路的事。這時長娃歪著脖子尖著嗓子說,酒還沒完,先喝酒,先喝酒。大山沖到長娃面前去,抓起酒壇子搖了搖,就這點酒,還用喝一上午?然后一仰頭咣咣地喝完,把壇子重重地墩到桌子上,哪個還想喝?不喝就開會了!長娃眼睛眨巴眨巴的,其余人也低頭不說話。德旺見狀,跳到院壩里說,我去喊老書記,一陣風跑了。
到老支書家,德旺一蹭一蹭地推門進去,見老支書歪在床上,泡在酒氣里,就說,我查過了,那天選舉沒投你票的人,真是,你想都想不到。老支書止住他,球個要你查?我心里有打米碗,我都曉得。德旺在床邊坐下,你不曉得,你還以為大山二牛是你的人呢。老支書說,有啥你直說,不要哽了半截球樣。德旺深沉了好一陣,說,蘭心丫頭倒是投了你的票,我看得清清楚楚,人家寫了你的名字,還畫了個大鉤鉤。大山和二牛,哼!屁呀!怕是早就想撈個地位壓住你我,你還蒙在鼓里呢嘿!老支書覺得短了氣了,不是因為大山二牛壓他,倒是因為蘭心那女娃子投了他信任仗義的一票。這把年齡了,跟閨女一般大的女娃子較心計,還較輸了一大截,羞他媽的先人哪我。德旺還不走,擦擦氧氧地說,如果我再下臺,我們的臉,只好藏到褲襠里。老支書說,選村主任,我都不會投你,你屁眼兒太黑。
德旺縮脖子往家走,路上遇見蘭心大山二牛,剛開完會,信心百倍的樣子,于是讓到路邊,很熱心地說,老書記害病,也懶得理我,我再三提修路的事,提開會的事,他說手心里煎魚給我吃。蘭心書記說,正好要去他那,你一起去?德旺忙說要回去鎖門,埋頭緊走,又忍不住偷偷回頭望。
用了密扎扎五天時間,到戶的動員會才火燒鍋盔一樣硬了一個邊。煞尾在水磨房,三家人一起,德旺也在場。大山講修路的事,說,投工不投錢,以現有人口攤,分戶包段,巖路放炮統一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講完要散,二牛攔住,脹紅臉說,人人心子往下吊,想一想吧你們,蘭書記一個外人都替我們熱心熱腸拼死拼活的,想想吧你們。蘭心書記對德旺說,組織人力方面你要帶個頭。德旺一拍胸口,到時在操場集合點人,不來的,我去家里背!不過……修路占地,有的還是墳地,屋基地,總要有個說法。蘭心書記點著頭,是啊,這個工作做不好,有不穩定隱患呢。
不管是看熱鬧也好,瞎起哄也好,總算上路了。每家都出了一個人,老支書沒到,但“老不死的”走在最前頭,三遍五遍對蘭心說,你表叔病得沉,又咳又拉的,當真呢!德旺照例混在光棍兒中間,大方地散煙,亮嗓子同人玩笑,乍一見,給人一種群眾基礎好的假像。二牛肩扛鎬釬,離蘭心書記遠遠的,但遠遠的還偷眼看,臉上一紅一乍。年輕人,心事多,又往往掩不住,掩住的那部分是成熟,掩不住的就是可愛。
這時候主心骨無疑是大山。冷眼,不說笑,端著規劃線路圖,簡單明了地分派地段和任務,走過一段就留下幾個人。蘭心書記緊跟在大山后面,不時抽空問一句,要爆破證,還要啥?你說坡度不能大于多少?
光棍兒們喜氣洋洋,時不時吼一句山歌子,“風不吹來柳不擺,哥不招手嘛妹不來”,巴望蘭心書記聽見,最好看一眼過去,就呵地一聲得了頭彩一樣。
跑了十多天,20里山路才分到各戶。晚上回去往床上一坐,骨頭就散了架,再不想動了。世貴副書記帶的方便面還沒影子,于是索性不吃,不關燈,歪在床上想事情。蘭心書記突然很想打一個電話,或者接一個電話。在電話里,她可以有小女子的嬌氣和任性,可以依靠一個甜言蜜語做成的溫暖小枕頭。
大山把二牛約上一起去蘭心書記那里。二牛捧一碗餃子進屋,不知該放哪。蘭心書記坐在床上,接過餃子去吃,吃相很不雅,還說話,真的餓了呢。兩個男人沒地方坐,傻站著看。大山就問,出啥事了?蘭心書記搖頭,搖幾下凝住,說,從明天開始,你們兩個負責,每天組織光棍兒開展一次集體活動,念報紙,唱山歌,打籃球,練拳擊,都行。大山又問,出啥事了?蘭心書記敲敲碗,夸張地笑,吃完了!真好吃,誰的手藝?二牛一指大山,叫大山屁股上踢了一腳。
以后的日子,光棍兒村多了一處特別的風景。從路上坡上地里回來,每天下午五點半到六點,老小光棍兒在操場整隊集合。大山板著臉喊口令,立正!報數!底下也長長短短地喊,報數!大山就糾正,報數就是喊一二三,會不會?注意了,報數!第一個就大聲喊一,喊完催第二個。第二個偏著頭笑第一個,說,哈哈,叫你喊一二三,你才喊了一個一,哈哈哈。所有人都哄的一聲笑炸了,大山也淡笑了一下,說,今天的活動是打籃球。蘭心書記遠遠看見大山,心里說,原來你也有笑的時候!
4
群眾都懂“穩定壓倒一切”,議論說,當官的都怕群眾鬧事,老人們甚至用一個關鍵詞去對付村支部村委會:穩定。好像有人教過。
在一間學生教室里召開占地補償協調會,涉及占地補償的11戶群眾代表底氣十足,爭先恐后表現出“翻身做主人”的巨大優越感。大山先宣傳動員,要致富,先修路,不改變“上山下河靠背,出山進村靠馱”的交通現狀,我們光棍兒村就永遠窮,永遠被人瞧不起,永遠打光棍兒。代表們不聽那些大話。這個說我家的地產量最高,開春又齊坡埋肥,光尿素都用了17袋,人工費了百多個;那個說路都是個路,大家一樣要走,憑啥不從我房前頭過,要繞一條彎;男人說放炮壞了我們老屋基的風水,反正一句話,要放炮,就把我炸死算球;女人說哪個狗日的敢在祖墳林動土,老娘和他拼命!要拼命的是成樹爺的女人,叫花婆娘。大山忙著解釋,說占地按國家標準補償,為啥路不從每家門前過,風水那一套是迷信是假的,祖墳林也埋了我大山的先人啊。代表們不為所動,有的人甚至站起來要走。這時蘭心書記呼地站起身,說,我想提醒大家,土地是國家的,不是哪個的私有財產。代表們一聽不饒了,說,那你們去給國家開會,找我們來是多余的。蘭心書記還要講話,大家哄地一下散了,擠門而出。
蘭心書記跟幾個人總結經驗教訓,說,不管困難多大,修路不能停,先易后難,沒有占地糾紛、不需要放炮的路段反而要加快進度。大山說,這11戶人的工作我去分頭做,招到一起開會的辦法行不通。蘭心書記說,我們確實應該調整工作思路了,德旺同志做群眾工作有經驗,你說呢?德旺很有覺悟,堅決地表示,他不拖后退,別人咋樣他咋樣。二牛燜得臉通紅,出門的時候才說了一句話:兩個關鍵人物,一個是老支書,一個是花婆娘。花婆娘的情況地球人都知道,老支書怎么回事呢?德旺說,前幾年老支書就為自己選了一塊墳地,花了一千多塊錢,現在修路要占,你們說哪個敢動?蘭心書記明明聽了,卻仿佛沒有聽見,前面走了。
在成樹爺家,花婆娘叉腿亮襠坐在門檻上,黑風掃臉地說,欺負我男人沒長球是不是?告訴你們,我一個婆娘家照樣硬得起,不信你們試試看。大山急忙攔住那些牛都踩不爛的話,說,路修好了你也要走,說話文明一點。花婆娘說,我啥時候不文明了?我半夜在偷男人,你看見了?你不叫我走路,我長一雙腳吆雞呀?蘭心書記大致也聽懂了女人的話,耐著性子,讓大山先回去,自己跟花婆娘坐到一起,姐姐長姐姐短,問養了幾頭豬,孩子上幾年級,娘家是哪里,爸媽身體都還好吧?花婆娘撲著眼皮慢慢軟了,說,你們當官的吃穿不愁,哪像我們,雞圈子塌了,用幾包水泥都沒錢買回來。蘭心書記說,有困難不怕,大家一起使勁,總有辦法。姐姐你是能干人,心里想啥就說啥,耿直,比很多男人都強。蘭心書記甚至幫花婆娘掃院壩,花婆娘穩得起,淡然地說,等砍腦殼的男人回來掃。掃完院壩,蘭心書記跑去看雞圈,說,對不起啊姐姐,你看你有困難我們也沒有主動了解和幫忙。姐姐,你娘家爹還是老黨員呢,你自小接受良好的家庭影響,怪不得素質跟別人不一樣。直到臨走,蘭心書記都沒有提修路的事,倒是女人沒忍住,說,人家咋樣我咋樣。
第二天,大山氣呼呼地扛了兩包水泥去給成樹爺家補雞圈。蘭心書記到一處工地,和二牛一起抬石頭,杠子一滑,差點砸了腳。二牛把杠子抽起扔得遠遠的,一個人咬牙鼓起細嫩的脖子把石頭抱到路邊去,放下還踢一腳才罷。蘭心書記說,你回去,準備五斤酒三斤糖,我那里還有一桶蜂蜜,我們晚上去看看表叔。二牛不,埋頭說,他巴喜不得看笑話,還去看他,啥喲。蘭心書記說,不要亂講,去準備吧。二牛轉身,把一個石塊狠狠甩到深溝里去。
冷冷的夜就要漫過林子了。蘭心書記往石頭上一坐,渾身的酸痛就密密麻麻地爬,就像無數長了牙齒的螞蟻在咬。她輕輕趕“螞蟻”,把女孩子嬌弱的部分無意間遺漏出來。這時長娃慌慌張張跑過來,出事了出事了!那邊要死人了!蘭心書記站起來問,啥事啥事?長娃不回答,前面一跳一跳地跑,不住地回頭催。蘭心書記顧不得多想,跟上長娃也是一陣跑。轉過山梁,長娃不見了,蘭心書記抬頭一看,七八個光棍兒排成一排朝她屙尿,褲子耷到腳背上。蘭心書記轉身,氣得渾身發抖,想哭還哭不出來。
收工回去,大山盯住蘭心書記蒼白的臉問,怎么了?蘭心書記慘慘地一笑,不怎么了,晚上一起去看看表叔吧。
老支書似乎不受酒、糖和蜂蜜的感動,還是“又咳又拉”,走不到路上去。二牛把尖鎬插到凍土里,忍不住冒出一股怨氣,我說嘛,咋樣?還不信。蘭心書記說,不急,給他一點時間,也給我們一點時間,總有辦法。大山問,那現在咋辦?蘭心書記說,有問題的擺在那里再說。二牛同意,同意之后問大山,這幾天德旺在沒在路上?大山說,好像在,只不過下午走的早。
德旺走的早啥?走到第二天早上才攏屋。從路上回去經過成樹爺家后門,嘴里塞了草一樣咳,咳三聲,里面應一聲,于是探手推門,閃身而進。一陣柴倒草響,女人說,又夾不住了?你應老娘的事呢?德旺說,不就幾包水泥嗎?手拿開手拿開,哎呀!扯疼了。女人說,水泥我不要了。德旺說,那你要啥?女人說,我要你把砍腦殼的死鬼殺了,我要你!德旺嚇得軟了,想從女人身上下來,女人卻不干,給他一個黃捅箍,笑著說,還是個男人,比那個丫頭差遠了。德旺吁吁地吹氣,吹一陣說,你看著啊,看著啊,遲早的事,這個村子我說了算!
天地良心,不是成樹爺愿意拿自己的婆娘換水泥用。他并不是瞎子,也不是聾子,但他拿這些復雜的事沒辦法。在光棍兒村,一個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又不算太老,哪里閑得住?就是老實持重的女人,那門栓子也不曉得一年要換多少回。
眼下這種危機輪到蘭心書記領受了。從路上往回走,蘭心書記對大山說,我搬到你們家去住。大山嚇了一高跳,結結巴巴地說,那,不,你說玩笑?蘭心書記恨著大山,什么那不?你以為我要嫁給你?真是!
晚上大山睡不著,翻來覆去想蘭心書記的意思。突然聽見外面狗叫,似乎想明白了一點,一拍腦門,拿把電筒往學校去,輕手輕腳摸到蘭心書記門口,蹲在寒風里守了一個通天亮。
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又合不成眼,堅持了幾天,大山終于耐不起帳了。這天晚上也是活該有事,蘭心書記從老支書家往回走,過溝的時候,被幾個黑影人捂住嘴,七手八腳拖到橋下面去。最需要大山的時候,大山卻靠在蘭心書記門前的墻上睡著了。蘭心書記已經煉礪得非常冷靜,尋著一個手指頭死死咬住不松,直咬得骨頭響。一個家伙就忍不住痛,哎喲一聲喊出來,驚醒一村子的狗叫。黑影人慌慌地跑了,蘭心書記沒有哭,腦子里只有一個印像,慘叫的那個雜種好像是長娃。回去開門,開燈,光柱里現出還在憨睡的大山。這時候蘭心書記哭了,邊哭邊踢大山,說,死人!你連長娃都不如!大山站起來,看見蘭心書記頭發亂亂的,衣服撕破了露出一片白白的胸,嘴里是紅得刺眼的血。狼發怒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就是大山當時的樣子。半張著嘴闖進夜色里,找不到長娃,就沖到老支書家打門,撕心裂肺地喊,日死他媽!老子要剁人!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驚恐地等待將要發生的大事情,鍋都沒人燒。蘭心書記卻沒事一樣,扛著鋤頭早早到路上去了。“老不死的”跌跌撞撞跑回去向老支書匯報,老支書按住胸口半天沒有出上來氣。
以后任憑大山怎么問,蘭心書記也不說是誰不是誰,只說,多長個心就是了,眼下啥重要,你比我明白。大山說,肯定是長娃兔崽子。蘭心書記默一陣,還勸大山說,恰恰不是長娃,管他是哪個,石頭樣的人也捂得暖,你就是開除他殺了他,這村子也不會馬上變好起來。
5
老支書在屋里憋不住了。他是一跟腸子通屁眼兒,沒憋過。以前的想法,小丫頭總會遇到過不了的橋,總要去求他,到那時候他順著梯子下去,風風光光,威風依然。現在看來,人家不吃你那一套。人家還到家里去看你,糖呀酒的一大堆,叫表叔放心養病,身體要緊。那意思,沒你咋的?地球還在轉。人家甚至能把光棍兒組織起來學文化,打籃球,唱呀跳的,修路也沒斷下。再者說,有些燙手的事還是我當初留下的病根,我再傲起歪起,我對不起先人哪。人家一個女娃娃,也是有爹有娘的人,翻山過海的來吃了那么些罪,人家都忍了,我連德旺都不如嗎?
吃了午飯,趁著一點酒性,老支書便罵“老不死的”,都是你!好好的叫我裝害病。這病害的好!害到啥時才是個頭?“老不死的”很委屈,說,你不也沒看出人家姑娘的好心思?我人前人后的受羞,你躲在背后,你還罵我。老支書軟了一下,就問,你說路上沒我家的任務?沒想這一軟,“老不死的”反倒受不住,浸些淚花在臉上,用袖子揩了才說,每家都有一截,就我們沒有,人家姑娘還不是給你面子上好看。老支書瞇眼瞅一下門外陰陰的天空,把最后一包子氣沖到“老不死的”身上去,硬著脖子說,不要姑娘姑娘的!人家是書記,該咋叫咋叫。你要給我生個這么出息的姑娘,我把你供在神龕子上。最后一句話說大了,“老不死的”一輩子沒生育,聽這話就是捅了心尖上的瘡,哭的撫胸踏腳。老支書不顧,裹緊襖子,抱著袖子,往學校里去了。
蘭心書記迎著老支書親熱地喊,表叔,身體好些沒有?老支書說好些了,好些了。難為你,還破費些錢去看我。蘭心書記說,我們都巴望你快點好,非靠你不可的事情排成隊碼成山了。老支書感覺很受用,隱隱地一笑,說,天快落雨了,有些事還真要合計合計,路上的情況我都聽到一些。這時候大山德旺二牛到了,于是幾個人站到籃球架底下,把老支書圍在中間。蘭心書記說,表叔,我是你那一票選出來的,你一定要多提醒,還有他們三個。老支書就要咳,咳不出來,卡了幾聲還是沒有咳出來,就罵德旺,你個狗日的!不要盡搞些生孩子不長屁眼兒的事!班子里分工,是蘭心書記沒看輕你,指望你得個改正。掰開心子想一想,你個狗日的晚上剜了眼睛做惡夢!德旺冤枉地眨巴眼,其他幾個人也呆了一陣,這可是老支書第一次接受新的班子,還把蘭心丫頭書記書記的喊。
下午不到收工時間真的下雨了,還很密,雜些雪點子,打在臉上硬硬的疼。大山吆喝收工了,收工了,于是“收工嘍——收工嘍——明天打早又來喲”一路傳下去,在山谷里回蕩,經久不散,激得人心里暖烘烘的,一天的勞累就像衣服上的灰土,在風里抖落,飄遠。蘭心書記一臉一身的泥,扭頭看見老支書還在彎腰撬石頭,就說,表叔,快回,當心又感冒,說完自己倒是打了一個噴嚏,沒止住又打了一個,于是掩掩地笑了笑。老支書把一頂草帽輕輕戴在蘭心書記頭上,也不說話,前面一滑一滑地走了。蘭心書記看著老支書的背影心里說,表叔應該有69歲了,跟老爸同歲。
晚上到老書記家吃飯。老支書讓德旺大山二牛他們幾個都去,在堂屋把柴火燒得旺旺的,叫老婆子弄了幾個菜下酒,過節一樣。蘭心書記不會喝酒,老支書說,熱酒,加了姜糖,喝一小杯止寒防病。四個男人把杯子端起等,蘭心書記就閉著眼喝了一口,結果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吃完飯,蘭心書記說,表叔啊,這哪一天我們把村委會的換屆選舉搞了,你看行不行。鄉上都催了幾次了,我們就等你呢。老支書說,大的主意你定。對了,聽說修路占地,要從我的身上碾過?蘭心書記沒有反應過來,德旺急忙翻譯,仿佛他在等老支書這句話,說,老書記選的那塊墳地花錢都是次要,關鍵是朝向好,羅盤打了一天一夜呢。大山要爭辯德旺的話,被蘭心書記輕輕攔住,于是四個人巴望著老支書。老支書橫了好一陣,沉重地說,要碾就碾吧。注定要被眾人騎,看來也不是好地穴。大山二牛呆了一陣才緩過來,一起給老支書敬酒。蘭心書記說,謝謝表叔,想笑一下,卻濕了眼睛。最意外的是德旺,歪著嘴摳耳朵,像一只挨了悶棍的雞。
6
村委會換屆選舉前幾天,德旺就夜里給每一戶群眾送酒送煙,還許了些天大的愿。選舉當天喜曰曰地跟群眾對眼神,嗓門兒像擴音喇叭。顯然,他提前進入了角色。
老支書最后一個到場,手里甩溜甩溜提著一個塑料袋子,別人還以為是葉子煙。等把袋子打開,主席臺上赫然出現了三瓶酒,三包煙,把眾人的眼睛扯得生痛。發放選票了,填寫選票了,老支書不提煙酒的事,黑臉包公一樣端坐如鐘。計票,唱票,結果德旺僅得了3票,大山多票當選。
事后,蘭心書記才知道當時有多驚險,向大山開玩笑說,你這個村主任,是老支書判給你的。大山說,把路修好就還給老支書,還給大家。
轉眼春節就到了眼跟前。臘月十八下了場大雪,更把過年的氣氛悄悄地提前加厚了。老支書望著銀白的遠山近山說,大雪顯大變,怕有大事情要發生呢。蘭心書記說,表叔,你的意見,路要修到學校,還是只到水磨房?老支書說,修到各家各戶最好,但是哪來的錢?占地要補償,放炮要炸藥,幾截巖路還要機器,都要錢啊。蘭心書記說,總會有辦法的。
這么說的時候,他們倆父女一樣走在雪地里,往鄉上縣上去。由于路上沒法開工,蘭心書記決定抽空到縣交通局協調爆破物資和推土機。這是老支書的建議。
到縣里,蘭心書記先去打了一個電話。從電話亭出來,老支書看見她眼睛腫腫的,顯然是哭過,就問她啥事,跟表叔說。她搖頭,輕輕說沒事。往哪打的電話呢?她說廣州。老支書看她,心疼的樣子很明顯,有啥難心的事,跟表叔說沒關系。她笑著點頭,接過老支書遞去的幾個包子,夸張地咬一大口,幸福的樣子也很明顯。
辦事很不順利。爆破材料有,但鄉上還沒有協調好,主要是資金。在交通局纏了好半天,老支書樓上樓下找這個找那個,人家客客氣氣地迎他進門,送他出門,反正不欠帳。至于推土機,年后開春還不一定排得過來,全縣只有三臺,兩百多個村都在修路。你說咋個給你關照?
空手回去兩人都不甘心,蘭心書記就到電信局聯系程控電話的事情,老支書不去,說他走不動了,在大門口等。蘭心書記有個小老鄉,也是志愿者,叫小湘,在電信局當辦公室主任,領她去找局長,好話實話假話大話說了一大堆,局長總算點頭了,說,一個女孩子家,又是外地人,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往出走,小湘問蘭心書記,你的小廣州呢?要結婚了吧?蘭心書記一陣苦笑,突然說,我有個想法,你要幫幫我。小湘問啥想法,是不是請客發糖啊?蘭心書記說,動員一下志愿者,給我們光棍兒村捐款,我現在山窮水盡了。小湘一笑,虧你想得出來。好了,不送你了,再送一段,保不準你要搶劫我。
老支書去縣委招待所領出一個小姑娘,狠狠地發話,蛾兒!回去給我好好的念書!人皮都沒活展,打工,打工,打你媽的野老公!
坐貨三輪回到鄉政府,蘭心書記買了一大包方便面和兩把電筒,三個人踩著厚厚的積雪往村里走。天完全黑下來,老支書說他路熟,搶在前面探路,高一腳低一腳,把雪踩得脆響,突然一腳踩空,歪倒在雪地上。蘭心書記驚叫一聲跑過去拉,老支書已經自己站起來,罵一句狗日的雪,還要走前面,一瘸一瘸的。蛾兒把電筒光照到老支書留下的腳窩里,說有血,爺爺你流血了。蘭心書記一看,果然滴滴點點的血紅,就說表叔,停下看看。老支書仍然緊走,撂下一句話,這算啥!放不倒我。
年前路上只好停工。蘭心書記就召集大家開會,商量年前年后幾件事情。老支書沒去,只說家里有客脫不開身,給蘭心書記請假。德旺倒是第一個攏,還攢了一盆炭火,找一個鐵壺架在火上燒開水。大山二牛一前一后進屋,二牛翻開一個白皮本子,靠在膝蓋上寫會議記錄。會開得很短很簡單,一壺水沒燒開就散了。會上蘭心書記講,春節期間大家到各戶去走一走問一問,缺啥添啥,該幫補的齊心出點力鼓點氣,篩定一下明年的打算。組織搞一點文化活動,籃球比賽,獅子龍燈,都有條件,叫外出務工返鄉的人感受一點家鄉的變化和溫暖。散會后蘭心書記見大家不走,心里也生些難舍的意思,說,我預備明天動身,給大家拜個早年。表叔那里,你們輪流陪著熱鬧一下,兩個老人,過年過節的最難熬。本來輕輕松松的幾句話,反而叫幾個人心里重得稱砣一樣。門外雪花大片大片,正開得緊。
7
正月初七過完小年,蘭心書記就說要回單位。老媽聽她說到回字,哭得面人一樣。老爸從病床上撐起來,送她上車,頂著白發站在風里揮手的樣子,叫她一路不敢回頭。
鄉上還沒有上班。蘭心書記照例買了一大包方便面,搭在肩上急急往村里趕。踏上還沒有修成的村公路,她呆住了:凜凜的風里,男女老幼揮汗如雨,一片靜靜的熱烈,還有一些大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如系在路腰上的大紅綢,使冰凍的路面格外柔軟。就在蘭心書記發呆的時候,有人喊了一聲蘭心書記,修路勞作的人都直起身站在路的兩邊,用沾著泥裂著凍傷的手使勁地鼓掌,掌聲悶悶的,泥土般厚重。預約已久似的,這掌聲一路傳下去,20里。蘭心書記不敢哭,怕收不住,慢慢往前走,踩著嶄新的平整的路面。這時候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姑娘迎著她,站定,看她通紅的臉,看她手里的方便面,淚水就冰溜子一樣掛在臉上。姑娘自我介紹,我叫季節,在湖南上大學。蘭書記,蘭姐!你是我們大學生的驕傲。蘭心書記說,我其實什么都沒有做,沒有做好。季節的身后圍上來幾個人,都不說話,卻把蘭心書記手里的方便面奪過去,一人一袋分光,用泥手送到嘴邊,大口地啃,像要記住某種味道……
蘭心書記在路上找到老支書,看見他抱著一塊石頭往路邊走,一條腿瘸得要倒的樣子。表叔,你的腿怎么了?老支書把石頭放到路邊,搖頭一笑說,小事,放不倒我。今晚到我家去吃飯,你大媽天天都在念你。可是你的腿……老支書攔住蘭心書記的話,說,你爹媽都好吧?蘭心書記趕忙爬下身去搬石頭,假裝沒聽見。
晚上從大媽那里才知道,老支書受傷頭幾天只是疼,他就硬挨住,正月初一自己悄悄地嚼些草藥包到腿上,還是不見輕一點。初二開始,別人家吆吆喝喝修路去了,他在屋里急得貓抓一樣,于是一把扯掉草藥,也不拄棒,一踮一踮地到路上去了。大媽說,老東西不讓講,曉得了又要罵我。蘭心書記想,難道眼看著好好的一條腿廢掉么?
以后蘭心書記勸了無數次,要老支書去醫院,老支書固執得逃課的學生一樣,最后竟生氣了,橫眉堅眼說,就是瘸兩條腿我也還有用,不拖你們的后!你們再東東西西地纏,信不信我一刀把它剁球了?到了正月十七,二牛去鄉衛生院請來一個醫生,好歹看了老支書的腿,看完搖頭就走了,藥都沒給留。那意思是沒治了。
在外面上學的、打工的,成群結隊又走了,候鳥一樣。季節走的時候拉住蘭心書記的手,蘭姐,你家離長沙遠不遠?住在哪里?蘭心書記大致地說了一下,并沒有在意。
8
蘭心書記跟班子成員商量,眼下,村上沒有一分錢,占地補償兌不了現,雷管炸藥買不回來,水電費都交不起,還欠了那多的帳,大家想想辦法。老支書睜圓眼睛,啥?欠賬?二牛說,德旺那里有白條。老支書說,什么白條,拿來我看。德旺果然拿出來,交給老支書。老支書看了看,突然把白條子撕了扔到地上,大罵,放他娘的狗臭屁!要帳的,來找我,把我說服了,我賣房子給他還!蘭心書記示意二牛把碎紙片撿起來裝好,對德旺說,我本子上記著呢,表叔不是對你。德旺無所謂,一揚頭,又不是我編造的,我怕啥,撕了好,撕了好。
不說欠賬,說目今的辦法。貸款吧?村委會沒有資產抵押,貸不出。鄉上縣上呢?可能沒任何指望,世貴副書記表示,鄉財政也是空的,吉普車加油都成問題了。大山就說,村委會大家信不過,我私人向大家借,班子成員帶頭,多少不限,利息我認。聽這話,德旺尿就脹了,把褲子一提一提地跑了。大山又說,我湊一萬,借也好,貸也好,三天之內交到二牛手上。二牛低著頭,羞愧地說,我想辦法找五千。剩下老支書不表態,讓蘭心書記他們架在火上烤。德旺恰到好處地回去了,幫老支書解圍,說,確實要照顧具體情況,不能一刀切,比如老書記吧……老支書突然打斷德旺的話,說,我出七千,德旺你呢?德旺提醒老支書,共產黨員說話算話,你總不能賣房子吧?況且,你那房子還沒人買哦。老支書說,管人閑事管的寬,牛吃麥子幾大灣,你就昂一聲,你拿多少?德旺顯得很艱難無奈,小聲說,我去貸款,看能不能貸一千。要貸到才算數哦。
直到散會,蘭心書記沒有任何表示。大家也沒有要蘭心書記表態的意思,德旺都沒有,他心里明白,蘭心是來光棍兒村走走形式的,一年半載,總要回她的湖南。
三天以后,村委會擁有了兩萬元“特殊經費”,只有德旺的“貸款”還在路上。大山和二牛的錢從哪里來,蘭心書記沒有過問,但是老支書捏得汗涔涔的七千元甚至有角票,令大家唏噓不已。蘭心書記問及,老支書說,不偷不搶,不貪不占,都是干凈的。大山和二牛也不知道,老支書三天時間怎么弄到了那多錢,敢肯定的一點是,他絕對沒有積蓄。德旺甚至不相信,瞇著眼睛說,他真拿出了七千?除非他會印錢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有錢就有了底氣,路上的境況發生了重大改觀。占地補償發出去了。老支書不要,說是補他生病沒有出工的“歷欠”。花婆娘同意讓路,但是不簽字領錢,為啥呢?她只說不忙,不忙,不用懷疑就知道,她心里還有小算盤。雷管炸藥背回來了,巖路放炮就像慶典,大山站在一個高處,用手做成一個喇叭喊,放炮啰!放炮啰!蘭心書記和老支書靠在石頭后面躲炮,老支書朗聲說,大山這娃子,行!蘭心書記說,表叔啊,全靠你呢!老支書說,靠我?我只有罵人還行,該挨罵的人,天王老子我也敢罵。蘭心書記說,我們幾個年輕人有不對的地方,你也不要留面子。老支書說,那是當然,小心讓我逮住。
不清楚從啥時開始,路上已展開一場特殊的比賽,山谷間人們熱烈地喊著號子,粗野開敞的笑聲滾地而起。山上樹枝吐綠的時節,幕色蒼遠,蘭心書記肩扛兩件工具,或鋤或锨,與老支書并排,頭發上身上塵土潔凈清香,輕揚或墜落驚起鳥鳴一片。老支書甩手踏腳,一倒一倒的身影厚實而飽滿。在他們身后,并不整齊的隊伍踩著凌亂的腳步,不時有人粗嗓子吼一句山歌:“二月里來想冤家……”
蘭心書記跑了幾趟鄉上縣上,回去給二牛交了兩萬塊錢,說是志愿者們捐的。捐款名單呢?沒有。二牛說,那我不好做賬。蘭心書記說,那就不入賬。德旺當時也在場,勸蘭心書記說,還是湯清水白好,是你爭取的就是你爭取的,是你私人捐的就是你私人捐的,實事求是嘛,哪有捐款不留名的。過后二牛對大山和老支書說到此事,大山沒有出聲,老支書說,把錢用好,把路修好,才對得起天地良心。二牛說,德旺的口氣,顯然在懷疑那錢有問題,不是捐款。大山說,你從旁了解一下,免得又被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搬弄是非。
仿佛怪大山喊了一嗓子,“是非”順勢就來了。世貴副書記領著縣人大幾個人到村里調查,說有人舉報村委會換屆不合法,村主任是書記定的,不是群眾選的。調查組入戶座談,既不通知蘭心書記,也不告訴大山主任,德旺哈哈哈地圍住團團轉,說是協助調查。調查了三天,路上停了三天工。世貴副書記臉上訕訕的怒氣藏掖不住,又不能對蘭心書記和大山主任解釋溝通,就在隊伍后面吊得遠遠的,順便問一些路上的情況。蘭心書記提醒大山,要沉住氣,遇事以大局為重。這期間大局是啥?是盡快把路鏟通。
調查結果出來,有11個人簽名證實選舉有問題,說主任鐵定是德旺,由于德旺以前跟老支書,所以書記搞“一鍋端”,命令群眾選的大山。甚至說書記現在大凡小事一個人說了算,和主任兩個還有男女作風問題。
首先沒有穩住的不是大山,也不是蘭心書記,是二牛。他急火火地吼,放屁的話!吼完扭頭跑了。世貴副書記正要講話,老支書顫巍巍地起身,用煙袋敲桌子,邊敲邊說:這球大個地方,哪個人哪根骨頭長歪起的我最清楚!把11個雜種分開問,如果編出來的經過巧成一樣,老子倒樁起啃他的球!
會議沒法開了,人大的領導表示回去再調查研究,世貴副書記深深地望一陣村上幾個人,出門的時候說,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大山要拍桌子,被蘭心書記阻攔了。世貴副書記很為難的樣子,說,反回來想也是好事,把你們幾個連得緊緊的。德旺這才抬起頭,不自然地笑一下說,是啊就是啊,團結力量大。
此后二牛半夜半夜地復習功課,發誓再去參加高考,離開他媽這個不是人呆的地方。
這天夜里月朗如晝,他昏脹著腦袋出去屙尿,站在院壩邊往下面學校里望。蘭心書記的燈還亮著,突然后窗上一個人影一晃,搖搖頭再看,又一晃。他悄悄走攏,看見果真有一個人把臉貼在墻上,屁股一挺一挺的。一把抓住,那臉扭過來,竟是長娃。長娃兔子一樣提著褲襠跑了,二牛這才注意,墻上半匹磚被抽出來,現出一個洞,透出黃黃的一道光。他要檢查長娃瞅啥,往里一看,天哪!蘭心書記裸著身子在擦澡。他想扭頭,走開,但目光卡在墻洞里扯不出來,于是在心里罵長娃,也罵二牛,卻還看。直到蘭心書記穿好衣服,他才慌亂地紅著臉跑開。
那以后二牛又鬼使神差地去看了三次,心里事先的理由是監督長娃。有一次他看見蘭心書記抱著一張小照片哭,哭完沒脫衣服就睡了。有一次他看見蘭心書記換洗內褲,盆里紅紅的血。最后一次是蘭心書記脫了上衣,往前胸后背貼膏藥,貼滿就輕輕地揉,很疼。正看,肩被人一拍,嚇了一老跳。是長娃,一臉鬼笑。二牛扯住長娃到河溝里,軟軟地說,以后不準了,都不準。長娃說,再一回。不行!哪個再看剜他眼睛。
蘭心書記不知道墻上的洞,但她知道二牛要高考。大山告訴他的。那是毛路鏟通的當天,大山陪蘭心書記看路況,在哭女兒溝里,蘭心書記大聲說這里還要挖進去一點,那里最好補起來一米寬。大山說,二牛要參加高考,每晚熬夜,眼睛都腫了。蘭心書記說,路修好以后,我們就成立一個運輸隊,最好是小四輪兒,就叫光棍兒運輸隊,把牌子打響。村村都在修路,還要搞新村建設,市場很大。大山說,二牛要是補習一年,準上清華北大,他一走,拖拉機都可以少買一臺。
說到買拖拉機,蘭心書記跟老支書商量,說現在毛坯路通了,拖拉機慢慢開,應該可以開回來了呢。老支書拿目光去丈量路的寬度和坡度,搖搖頭,等等吧,不急在一兩天,況且,沒錢吶。蘭心書記說,要是有一臺拖拉機,很多東西可以運進來,路上的進度肯定加快不少。老支書想了想,同意買,但反對用“特殊經費”,那畢竟算是公款,用的不好,有人會嚼舌根。蘭心書記只好作罷,也沒有告訴大山和二牛。
可是第二天,大山居然從鄰村買回一臺舊的手扶拖拉機,開推土機一樣開回去。拖拉機在路上不聽話,一陣子熄火了,一陣子陷住了,冒著黑煙,搖頭晃腦,好不容易爬到學校操場上。幾個學生鉆進車斗里拖長聲音唱,“拖拉機噔噔噔,里頭坐的當家人,拖拉機嘟嘟嘟,坐了一條老母豬。”德旺跑過去罵,狗日的些,滾!自己卻坐上去,一顛一顛地說,安逸,安逸。老支書也來了,問了一些路上的情況,對大山說,把實點,機器總不如人通達情理。蘭心書記不加評論。她奇怪的是,大山怎么就知道她的想法呢?
9
經過測算,20里山路做邊溝,要用好幾噸水泥,大山就開拖拉機到縣里去拉。二牛也要去,大山就說你去個鏟鏟,好好復習要緊!長娃想坐車,更想學開車,大山就帶上長娃去了。
蘭心書記到后山上去看石頭,敲敲打打,撿撿丟丟,一下午也沒有看出其中的深奧。但她仍然覺得,那些石頭既然叫石英石,就是礦,既是礦就可能有開采的價值。暮色將至,蘭心書記站在操場邊望天空,望路。夜逼到眼前,大山的拖拉機還不見響動,就約了幾個人,彼此喊一聲聚更多的人,打電筒舉火把往半路去迎。
一行人踩著夜鳥的叫聲趕路,過了麻柳潭,又過了觀音巖,還不見大山和他的拖拉機。前面是哭女兒溝,德旺就給大家講哭女兒的故事,那用意,分明是緩一緩緊張的空氣。大意是,光棍兒村多年前男女和諧天地共寧,一方富庶之地。那一年村人毀林開荒,放炮炸鹿,惹怒山神,于是山神化一女子,與村里已婚男子相愛,做成好事,九月懷胎。按族規,女子當沉溏,男子當遠逐,悲劇一場,無可避免。恰那男子正是族長,見女子哭得山雨暴漲,洪水泛濫,因此拂手執杖,須發皆白,飛臨山巔,悲愴而呼:女子不入此門,男子光棍百年。這些言語自然是書中記載,德旺只是說書而己,卻也叫人群里一片的哀嘆。正嘆得緊,路邊上矗地冒出一個人,直逼到蘭心書記跟前,仿佛從哭女兒的故事里飄出來。用電筒光一照,原來是長娃,吊著嘴角說,車卡住了,在前面。
所有人都圍住拖拉機拼力地推。大山殺豬一樣按住拖拉機的頭,把臉繃成豬食桶底子,讓這一場并不激烈的搶險蒙上一層悲壯的意味。長娃鉆到蘭心書記的身邊,隨著一二三一二三的節奏,在蘭心書記身上挨挨蹭蹭,感覺身上心里電火花閃跳,瞇眼陶醉。突然,大山粗聲喊:“讓開!讓開!”長娃根本聽不見,被突然退回去的拖拉機撞向路邊的深溝里。
其實蘭心書記早已看透長娃的心計,只是當時攢足勁想把拖拉機推上去,不敢松手。長娃被撞的那一刻,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惡有惡報,活該!但是當長娃輕飄飄就要往深溝里栽的時候,她竟然轉過去拉他,結果一起掉下去,被長娃重重地壓在身上。尖叫聲和手電光聚在一起往下照,大山看見長娃已經抖抖地爬起來,偷吃了麥子的牛一樣左右張望,蘭心書記一動不動地躺在亂石堆上。
顧不上咒罵甚至暴打長娃,人群跟著大山往鄉衛生院跑。大山抱著蘭心書記,把手電光踩得傾斜搖晃,一邊朝身后說,前面去兩個人喊鄉上的車來接,順便把醫生找攏。兩個年輕人便飛跑著去了。長娃該死,但卻是好好的,只是臉上劃破了兩道,像老師在學生作業上畫的“×”。鄉上的吉普車在半路迎住大山他們。大山上車,還緊緊地抱著蘭心書記不放。世貴副書記坐在前排,催促司機說開快點開快點,回頭見蘭心書記抖得難受,又說開穩點開穩點。吉普車開過鄉衛生院,沒停,直接往縣醫院去了。
村里一行人在路邊站一陣,蹲一陣,默默往回走。到出事的地方,見長娃在死狠地開拖拉機,暴怒的獵人騎在虎背上一樣,顛擺得上下左右飛舞,幾次差點連人帶車飛進深溝里去。沒有人去幫他推一把,也沒有人制止他,只是冷眼地看,仿佛眼前是一場雜技表演。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大山都開不了陷住的拖拉機,那么多人也沒有推出去,居然叫長娃給“騎”出去了。于是預備好的責罵軟軟地收回去,德旺走過去拍拍長娃的背,娃子呢,要是蘭心書記有個好歹啥的,你怕也活不成。
10
蘭心書記在縣醫院住了半個月。左手臂骨折,胸前和右肋軟組織損傷,輕度腦震蕩。老支書后來總結說,好人好報呢,大難不死有后福,真是。
病床上的十幾天,蘭心書記回想最多的,竟然是大山抱著她在淌滿夜色的公路上奔跑。那么寬厚有力的懷抱,讓她不甘心很快醒來,所以就一直昏沉沉的,想睡,想依靠。那個重慶女孩真幸福,她一定被大山抱著做過好多夢。那個重慶女孩肯定會后悔,離開了那么優秀和愛她的男人。好男人多的是,但一生之中,能真正走到一起,執手偕老的畢竟不多,還偏偏要錯過,不后悔才怪。蘭心書記想著,搖搖頭,自己笑了,有點羞,有點苦。當然她也想了些別的,比如廣州,比如湖南,還有長娃和老支書他們。奇怪的是,她真的沒有想修路架電話石英廠小學女生光棍兒們的媳婦一溜事情,所以出院的頭一天,沒有想的那些事一排排站在眼前,她顯得有點措手不及,心里直說快點快點回。
世貴副書記安排鄉上的吉普車送蘭心書記回村。天突然陰得嚇人,雨懸在半空,只等誰一聲喊,便要縱身而下。駛上新修的公路,世貴副書記望著車窗外石巖上鑿出來的路段,聲音里就有些石粉的嗆味,軟和而厚實。他說,不容易啊,說奇跡也不過份。蘭心書記一笑,看前面時,已到了哭女兒溝里。那天陷車的陡坡不見了,削得抹平,露出一塊新鮮的疤。硬硬長長的雨點開始搶錘往下砸,一兩顆在車棚上炸開,更多的在路上泥灰里悶悶地響,鋪一地塵土的澀味,揚一片灰霧的光芒。
世貴副書記把蘭心書記送到小學操場,掉轉車頭就走了。蘭心書記來不及換衣服,跑去敲竟遠校長的門,沒人,又去教室,還是沒見一個人。雨已經完全鋪排開陣式,仿佛開閘的水庫,爭先恐后,飛瀉直下。樹木,房頂,撒蹄狂奔的黃牛,以及匆匆回家的人群,濕淋淋在風里發飄。風是雨的頭,風已吹了三陣。地上很快匯起無數小溪,深黃的泥水一股一道掛向河溝。蘭心書記沖進雨幕里,急急往大山家去。約好似的,頭頂一個炸雷震得小路斜傾了一下,蘭心書記嚇得雙手抱住頭。畢竟只是一個小女人,病還沒有好利索,頭昏腦脹的,恰好例假又來的不是時候。
過河溝時撞到一個人身上,冰冷的額頭尋到一點溫熱的依靠。抬眼望,是大山,冷峻的臉,寬厚的胸,關切的目光。蘭心書記身子一晃差點栽倒,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站穩。大山把一塊塑料布披到蘭心書記的身上,抓住她的手,慢慢過浮橋,然后急急順溝而上,去老支書家。蘭心書記忙忙地問,學生呢?老師呢?大山沒有聽見,她就又大聲問了一遍。大山說,老師見要下雨,提早放了學生,都回了。蘭心書記說,把學生都放進雨壩里,出了事誰負得起責?大山不說話了,只是扯了蘭心書記的手在泥漿里趟著跑。
老支書家板樓上擠了很多人,大聲說這雨真是百年不遇,鞏怕是年前那場大雪的應兆。老支書德旺二牛幾個人湊在一堆,在一張紙上畫杠杠畫圈圈。老支書就說,靠河近的有11家,房在洼坑里有5家,容易垮的土墻房有1家。德旺小聲說,我家檐溝也垮了,早該掏開,沒顧上。這時候蘭心書記進屋,抹一把臉上的水說,表叔,我來指揮!聲音平靜而有力。
“共產黨員,到外面集合!”蘭心出門,跳下階沿,第一個站在瓢潑大雨中。老支書用手扶了一下石坎才艱難地下到院壩里,花白頭發被風雨弄亂,薄薄地貼在前額上,身子矮下去一大截,但他站得挺直。蘭心書記看著眼前一溜排開的隊伍,心里徒生些酸楚。她忘了這是光棍兒村,能夠到場的11名黨員顯出過于的單薄,除大山二牛以外,德旺47歲就算年輕的了,其余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顧不上細想,蘭心書記點名分工:大山和二牛走后山方向!德旺帶兩個老師順河往上!大山卻沒有動,冷冷地看著二牛。德旺倒是在動,不過只是兩張嘴皮,他說,我家檐溝堵了,得趕緊掏。這時候老支書出列,怒氣把水擊得啪啪響,接住德旺的話吼罵,掏你娘的溝子!你那破廟倒完老子賠你!德旺受了罵反而一笑,有你這句話在,我去就是了。老支書又說,大山你電線桿子是不是,動不了根了?大山對二牛說了一句什么,一個人飛一樣往后山去了,二牛馬上站到蘭心書記身后去,誓死保衛莫斯科的架勢。蘭心書記再說話,聲音就是濕漉漉的了,表叔,我到水磨房去,請你組織老黨員到德旺家看看。老支書不理蘭心書記,朝二牛和老人們說,村里男人還沒有死絕吧,把腰桿挺直點!躲在女娃娃背后頭,還不如叫水淹死!二牛沒有說話,突然轉身跳下石坎,卻迎頭碰上一個人泥球一樣滾上來。那人結結巴巴地說,水水磨房圍住了。幾個女人齊哭。殺豬樣。
蘭心書記最后一個趕到。她模糊地記得是跌了幾跤,甚至有一次在泥水里撐了一陣才爬起來。她還記得,二牛腰里拴著繩子想游過去,叫洪水沖了幾個跟頭才被硬拉回岸上。關鍵時刻長娃活出了人樣子,咚地跳進水里,眨眼不見了,正當眾人一片驚慌,他卻在那邊冒了出來,手里舉著繩頭憨憨地沖這邊晃。繩子固定好,幾個人同時跳進水里,領頭的好像是老支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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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事蘭心書記不知道了。她被二牛背回老支書家,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她看見一屋子的人站著望她,大媽扯了衣襟在揩眼睛,老支書面前的桌子上一碗草藥冒著熱氣,淡淡的苦味,細聞又覺出釅釅的嫩甜……
大媽見蘭心書記睜了眼,孩子一樣拍著胸口說,哈喲這就好了,好了。這時候,長娃直直硬硬從門外進去,木然地到蘭心書記面前噔地跪下,垂著腦殼不說話。蘭心書記長長嘆出一口氣,突然認真地輕輕笑了,對長娃說,活出人的樣子給我們看,你是條男人呢。長娃咚咚地磕了幾個頭,撿回一條小命一樣莊嚴地哭出來……
雨說停就停了,洪水也嘩地一下退了,但新修的公路好幾處被洪水沖毀。德旺戲說,辛辛苦苦一兩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蘭心書記與大山二牛一起查看災情,商量修復的辦法。二牛蹙著眉,罵天氣,罵洪水,罵了祖宗八輩子,蘭心書記就逗他,上次的雨,是不是你罵出來的哦?大山的情緒也低落得很,仿佛好不容易找個媳婦,還沒過門,讓光棍兒給糟蹋了。蘭心書記看不過去,就說,你們兩個男人,安慰我一下好不好?要不我們都哭,預備——起!本來是激勵加玩笑的話,誰知蘭心書記真的哭起來,孩子一樣,努力想收住,結果哭得更兇。
二牛最終沒有再去參加高考。大山給蘭心書記報告說,小雜種怕再考不上,丟了面子,沒出息的小雜種。照大山說話的表情看,剛才二牛至少是挨了他一拳,也許是一腳。蘭心書記一笑,沒有回答,似乎她還知道更深層的原因。大山轉身出門要走,卻被蘭心書記叫住說,找幾個人把操場填一下,球隊的訓練別停。還有,把二牛也拉進去跑,免得蔫黃瓜樣叫人擔心。大山說,擔心他勞過屁!沒出息的小雜種!
國慶節放假,與蘭心書記同期來的志愿者組織到保護區玩。雖然路上的事情很多,但蘭心書記還是決定去找小湘,她不想把自己弄成舍生忘死的樣子,那有些不自然。她喜歡自然而然的樣子。可是放假頭一天,世貴副書記帶信通知她,到鄉上有非常重要的事。
蘭心書記給大家通報,說,可能是壓路機落實了,你們組織勞動力加緊補缺口和做邊溝,要不壓路機進來要窩工。國慶節我們就在工地上過吧。一大早趕到鄉政府,世貴副書記指指兩個戴眼鏡的男人,向蘭心書記說,這二位是縣紀委的。蘭心書記說,紀委?紀委幫我們請壓路機?
大眼鏡兒問,小眼鏡兒記,把場面搞得嚇人嚇天的。蘭心書記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問:你叫什么名字?
答:蘭心。
問:職務?
答:黨支部書記。有什么問題啊?
問:你經辦了兩萬塊錢沒有入賬,請說明錢的來源和用途。
答:原來這事。是有兩萬沒有入賬,那是志愿者的捐款,目前還沒有使用。
問:請你說清楚捐款人的姓名。
答:捐款人不愿意透露姓名怎么了?
問:捐款不留名,又不是小數目,換了是你,你會嗎?
答:也許我不會,就像你們相信的那樣,但是有人會。對不起,這個問題,我不再回答。
問:你可以不回答。那么買拖拉機是怎么回事?
答:什么怎么回事?拖拉機是村主任私人買的,沒有動用公款。
小眼鏡時不時也抬頭問一句,比如:你想清楚沒有?你的回答還有沒有遺漏?你對你回答的真實性負責嗎?滿滿一個上午過去了,兩個眼鏡顯然對蘭心書記的回答極不滿意,于是拿了紙筆,讓蘭心書記寫。蘭心書記堅決不,也不哭鬧,只說她回去還有事,耽誤不起。大眼鏡說,沒有比這還重要的事了,請你對組織負責,對自己負責。
第二天又是一天,重復昨天的故事。蘭心書記提出要見世貴副書記。等世貴副書記進去,蘭心書記說,今天我必須回村上去,除非你們宣布對我實行雙規或拘留。世貴副書記把兩個眼鏡喊出門去咬耳朵,小眼鏡進去說,你可以回村上,但不能外出,我們隨時可能通知你。
蘭心書記順便買了一大袋方便面,脆脆地嚼著香辣的味道,回村去了。回去以后,蘭心書記把大山二牛德旺通知到老支書家,主動要喝酒,把幾個大男人嚇得面面相覷。老支書問,出了什么事?蘭心書記被酒辣紅了眼睛,一笑,說,壓路機又泡湯了。老支書大笑,吭吭吭地,透出勝利的狂妄,笑完說,我們把夯都備下了,明天你到路上去看。就是呢!大山說,二牛還現編了打夯歌,沒出息的小雜種!二牛羞紅了臉,用腳尖把大山一靠一靠的。德旺喝了幾杯酒,突然肚子痛,兩只腳打夯一樣走了。
打夯有兩人一抬,四人一抬,也有很大的,不分男女,多人一抬。掌夯的一個人喊一聲,眾人回一聲,夯就高高抬起,然后重重地砸到地上。抬多高,節奏快慢,砸到哪個地方,由掌夯的人指揮。那種場面,蘭心書記在電影里都沒有見過。
同志們快修路啊!
嘿喲快修路啊!
修好了娶媳婦啊!
嘿喲娶媳婦啊!
生個胖兒子啊!
嘿喲胖兒子啊!
好好去念書啊!
嘿喲去念書啊!
如果開玩笑,罵人,歌詞就改了,場面更有趣。比如那天,老支書想罵德旺,就把“去念書”改成“當文書”,反復唱。
生個胖兒子啊!
嘿喲胖兒子啊!
好去當文書啊!
嘿喲當文書啊!
不但打夯的人要唱,附近抬石頭的,砌墻的,做排水溝的,全都一起應和,粗獷豪邁,激昂跌宕,中間夾雜些奔放的笑聲,激得人熱血沸騰。
國慶剛過,世貴副書記夾著小皮包到村里去,單獨找蘭心書記談話,說,那天你的態度也不對,不過一句話的事。蘭心書記說,我真要是犯了哪條哪款,任憑處置,抹稀泥的那一套,少來!世貴副書記說,問題是,兩萬塊錢你沒有入賬,那是事實,你還說不清來源。蘭心書記說,來源?老支書無依無靠,七千塊錢也說不清,他們去查啊!世貴副書記說,他們的外圍調查也在搞,按我的想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盡快脫身,何必越牽扯越復雜。蘭心書記搖頭,不!這件事,奉陪到底!
世貴副書記瞞著蘭心書記,又單獨找大山、二牛和老支書談話,最后焦成了鍋巴。老支書把德旺上下幾輩人罵了個底朝天,操著小板凳要去把狗日的整死。大山像座死火山,突然爆發,開著拖拉機要去找縣委書記講理。二牛好一點,只是洪洪地哭。世貴副書記苦著鍋巴臉,只好找蘭心書記出面,先穩住現場。蘭心書記站在操場上,人們慢慢圍攏過去,世貴副書記唉聲嘆氣,很無辜的樣子。
蘭心書記很平靜,說話聲音不大。她說,有些話,本來不必說出來,心里記住就好,但是不行啊現在。當初村委會沒有一分錢,上一屆還扔下一大把白條子欠賬,是老支書、大山他們主動給村委會借,這一借可能是五年還不上,誰都明白。二牛跑了幾個鄉,求沾得上的所有親戚;大山把一萬塊錢退伍費存為定期,一定要結婚的時候才會動,但他當活期取了;我們的老書記,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哪里來的七千塊錢?他把他們的棺材都賣了……這時候蘭心書記哭起來,邊哭邊說,我實在沒法,就找我們一起來的志愿者商量,20個人,湊了兩萬……人們正在感慨,二牛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對,不是那樣!
老支書把二牛扭到一邊去,恨不得咬兩口,說,你個小雜種!你有病!二牛說,本來嘛。老支書說,本來啥?你個小雜種本來啥?二牛一扭脖子,說,蘭心書記的兩萬,是湖南匯過來的,信用社的毛剛就是證人。這下子輪到老支書抽冷氣了,抽了一陣,還罵,你個小雜種你咋不早說!咹?二牛哭了,說,你們不讓嘛,好像我只會壞事。
大山也逼過去,預備收拾二牛,一看陣仗不對,老支書拍著二牛的肩,老淚縱橫。大山說,世貴副書記還在等話呢。老支書說,好,他等著,我去給他話。不曉得老支書給世貴副書記說了什么話,惹得世貴副書記眼淚咕嘟地走了,還轉身給大家鞠了一躬。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德旺不照面了,有說病了的,有說走了的,還有人傳言,德旺被紀委拿去修理,保不準會開出黨籍。不過德旺怎么樣,不影響大局,蘭心書記領著大家,整天在路上忙碌,比以前還要抓得緊,仿佛紀委就是一臺壓路機,催著工期攆趟子。
這天在老支書家堂屋里吃午飯。老支書把一條病腿藏在椅子底下,邊說話邊喝酒,臉和脖子都是紅的。席間說到運輸隊,蘭心書記正要說話,門外一個聲音喊,來貴客了。二牛去開門,見幾個城里模樣的年輕男女立在風里,便回頭去說,蘭書記,找你的。
來的都是大學生志愿者,沒別的大意思,就是去看看蘭心,看看她領導的光棍兒村。有蘭心書記不認識的,于是自我介紹。重慶的小渝,河北的小冀,山西的小晉,兩個男生高瘦的是山東的小魯,矮胖的是成都的小川。一個眼鏡女孩笑說,我就不自我介紹吧?蘭心書記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女孩是小湘,挺甜,一點也不辣的湖南名字。
幾個人牽手到學校里去,進辦公室發現大山二牛在生炭火,又吹又扇,搞得一屋子灰飛。小冀做個夸張的表情說,蘭心姐,我們不是來找溫暖的。小渝小晉也就前前后后地說,是啊,是啊,我們就想體驗一回你在這里真實的生活。兩個男生倒是無話,桌子上磚墻上細細看,像在數有幾個老鼠洞有多少蜘蛛網。蘭心書記想一想,對大山二牛說,我們到后山去。
后山遍布白石,在冬日的午后如乖巧的羊群。蘭心書記指給大家看,用牧羊人收獲羊毛的心情說,這是石英礦哦,以前我都不認識,礦山呢!幾個年輕男女卻并不感嘆,隨意在石頭上坐下,圍成個大致的圓圈。小冀說,不說石頭,先說我們,好不好?本來預備到蘭心這里來開支部民主生活會,幾個人臨時有工作任務,來不了,只好延期。小晉攀著小冀的肩,歪頭笑說,蘭姐,這是我們大學生志愿者黨支部書記小冀同志哦。蘭心書記點頭一笑。其實她早知道大學生志愿者黨支部的事,小湘還是這個支部發展的第一個新黨員。
接下來大家依次發言,總結工作,交流思想,說西部,談未來,話人生。小冀先發言,定下一個比較凝重的氛圍。她說,走進西部,一路回望,我后悔過;初到單位,電腦都沒有,我委屈過;跟別人擠一間小寢室,換衣服都轉不過身,我還哭過。在政府當了一年秘書,編了半年信息,整天在文字堆里爬不出來,就想,西部缺我這樣的人嗎?我可以在西部留下什么?今天到蘭心這里來,走在新修的20里公路上,聽見村里人樸素的感激和希望,我感覺是在思考的河里游。從蘭心身上,我們至少應該學會用心堅持。然后,小冀書記提議,幾個人在冬日的風里站得挺直,舉拳宣誓,重溫志愿精神。聲音并不整齊,也不洪亮,但那一份真誠仍然讓大山二牛感動不已。
之后的發言成了討論交流。小晉在縣職高任教,利用課余時間辦了一個普通話推廣夜校,免費。小渝在縣委機要局上班,為7個鄉鎮建起了產業協會網。小川學的是林果專業,在一個鄉任鄉長助理,主抓油橄欖生產加工,聯合鄰近鄉鎮,建成全國最大的油橄欖基地。小湘在大學系主任的指導幫助下,成功引進培育了長毛兔新品種,聯合企業建起了擴繁示范園。相比之下,小魯的工作平淡而松閑,一條嫩熟的山東漢子爬在教育局當會計,甚至有領導認為他會計都會當得不稱職,因為在他眼里西部很窮,一分錢就得當兩分錢用。小伙子挺有詩人的氣質,悶悶地說,西部最缺的人才,是勇敢的會計呢。
蘭心書記正要說話,山下邊德旺一個粗噪子喊說,交通局來人了!蘭心書記快回來一下。蘭心書記歉意地一笑,搖搖頭,對大家說,你們運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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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紀委匯報了對光棍兒村的調查情況,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責成交通局實地調研,從資金、物資、技術上全力支持。一位副局長,兩名技術人員,在德旺的帶領下,走路進來已經實地查看了,因此向蘭心書記提出一個方案:按照山區二級水泥路標準規劃設計,在現有基礎上增設5處漫水橋3個600毫米涵管,硬化3米寬路面。蘭心書記說,謝謝啊!可是我們暫時沒有資金。副局長自我介紹姓許,繼續說,我們估算了一下,你們已經完成了工程量的三分之二多,如果勞動力不算工資,再投入的資金我們想辦法解決。德旺插話,夸許局長是好人,是工程師,有許局長在,搬一匹山也很簡單。許局長急忙擺手,仿佛被德旺一表揚就掉價很多,臉色大變,說,搬山,你來。
春節蘭心書記沒有回家。大年三十買了一掛長長的鞭炮,到老支書家放得歡天喜地。外地回去的年輕男女,圍著院壩里的柴火堆,唱歌,跳舞,講笑話,猜謎語。情到濃處,蘭心書記卻止住大家,站到老支書身邊說,今天是表叔73歲生日,讓我們祝福他長命百歲!于是人群里一下子炸開了,掌聲雷動,喜氣照亮天空。老支書臉上浸些淚痕,但幸福的感覺有如雨后的日出,明明朗朗。
新年開始,蘭心書記突然有了緊迫感。三月初,縣上召開志愿者座談會,表彰先進,交流經驗。蘭心書記沒有領獎,也沒有發言,靜靜地坐在會場的一角。散會以后,蘭心書記被人推著擠著往外走,在大門口發現小冀小湘朝她又喊又招手。她走過去,小湘一把抓住說,好多人都溜了,就你積極,還要坐到最后,想上臺講話是不是?蘭心書記苦笑了一下,說,我今天不想回去了。小冀說,想回也由不得你。
晚上,二十幾個志愿者聚在一起,盡情地喝酒、唱歌、跳舞,大聲聊天。沒有主題,沒有程式,沒有約束和講究,那些東西統統在門外。小冀小晉小湘幾個人圍住蘭心書記喝酒,蘭心書記推了半天,還是喝了一小杯才算饒過。幾個人搶話筒,放開地唱 《兩只蝴蝶》、 《丁香花》和一些蘭心書記喊不出名字的歌曲。小魯不停地跟別人碰懷,現出醉意,被小川半摟半扶著,跌跌撞撞到蘭心書記面前,脹紅著臉說,蘭姐!本來你比我小,但我應該喊你蘭姐,應該!川哥你說是不是啊?小川連忙說應該,應該。小魯又說,蘭姐,你幾時回家?我們同路。恰這時一個男生在動情地唱 《懂你》,蘭心書記猛想起遠在湖南的老爸老媽,心念情傷,差點落下淚來。聚會結束,很多人喝醉了,小湘到洗手間吐得一踏糊涂,吐完望著蘭心書記說,別太認真,再怎么也是別人家的故事,氣跑了小廣州,我要去搶哦。
回到村上,蘭心書記認真計算了到服務期滿還剩下的時間。從那晚的聚會不難看出,大家都在準備回家的心情了。自己春節沒有回家,原本也有這方面的計劃,時間不多了,陪陪老爸一樣的老支書,抓緊做一兩件事情,好讓自己走得從容一點,輕松一點。
蘭心書記的情緒影響到每一個人。老支書整日抱著病腿空空地咳,大大咧咧地躲閃蘭心書記的目光,蘭心書記不在,他又定定地看著一個地方不眨眼。有空蘭心書記就去陪老倆口,大媽長大媽短地安慰。大媽試探地說,你叔他,一輩子不求人,心里有樁事……這時老支書狠狠地咳了一聲,大媽就不敢說了,任隨蘭心書記問,只是捂住嘴搖頭灑淚。
大山照蘭心書記的意思,三番五次給二牛和長娃張羅對像。拖拉機進進出出好多趟,拉回來幾個女娃娃,二牛一個也看不上,大山就氣說,那你要個咋樣的?問急了二牛就說,要個蘭心姐那樣的。大山說你娃不配,小雜種。二牛說,我不配,你配。大山哄地臉紅了,嘴皮突突跳,說,小雜種信不信我揍你?二牛說,哥,我知道你心里的事,你喜歡蘭心姐,可人家畢竟是要走的人。大山把拳頭呼地舉起,又軟軟地放下,說,胡球鬧,少管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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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以后,村里通了程控電話,二牛從廣州打電話回去,仿佛突然成熟了許多,說,蘭姐,給我三年時間,我會實現你的愿望。愿望?我的什么愿望?二牛說,我回來接你的班,做個有出息的男人。蘭心書記沒聽完二牛后面的話,好像在說什么墻上的洞,就匆匆掛了電話。她怕自己又要哭,幾十個人正開會呢。
大山在講話,停下來看一眼蘭心書記,接著說,咱村這條路,是蘭心書記半條命和老支書一條腿換來的,本來今天要搞一個通車典禮,叫遠近的人曉得一聲,沒有咱光棍兒村辦不成的事,但蘭心書記的意思,通就通了,典啥禮呢。所以今天開會,就說成立運輸隊的事。下面請蘭心書記講。
沒有主席臺,也沒有標語音響什么的,開會的講話的,都坐在長凳子上,圍成圈,像一家人說事。蘭心書記讓老支書,表叔你先講。老支書雙手按著腿站起來,朗聲說,說啥呢,我二十年沒辦成的事,蘭心書記兩年就辦了。你們都不是豬,該咋搞不用我說,反正一句話,我還有一條腿來拼幾年!
蘭心書記把11個光棍兒喊答應站起來,說:大山主任是你們的隊長,明天帶你們去縣上提車;出車不準喝酒,注意安全;下午統一洗澡理發,收拾精神點。光棍兒們呵地一聲,比得了新媳婦還高興,會就散了。
中午剛好排到大山家吃飯。蘭心照例留兩塊錢在桌上,向大山娘說,大媽你慢慢吃,我走了。大山娘豁牙咧嘴疼愛地笑,這閨女這閨女念叨個沒完。大山把他娘瞪一眼,紅著臉說,媽!你看你。蘭心書記抿嘴一笑,前面走了。
一群光棍兒在麻柳潭洗澡,脫得上精下光的,在陽光下像一群麻鴨子。鴨子們互相搓背,涼爽地笑鬧,幾個人打水仗,撩起的水花映掛了無數的晶亮,就像夢想和希望。這種夢想和希望激動了整個村子,仿佛洗澡事件是一場革命,新的歷史就要展開。
第二天,11臺拖拉機排成長龍,騰騰地開進村子。老支書已坐在操場上細心地等了好半天,仿佛退伍的老軍人,面前一堆滄桑的心事。塵土飛揚,大山一揮手,光棍們整齊地跳下拖拉機,日怪得很,一個個有神有氣,要跑要飛的樣子,哪里像找不到老婆的二百五!長娃也在車隊里,排在最后,滿懷心事。他的拖拉機是免費的。蘭心書記組織志愿者們捐款,自己拿工資添補不足部分,買回一臺拖拉機交給長娃。蘭心書記對長娃說,好好開,自己拉個媳婦回來。
從此光棍兒運輸隊有板有眼地掙鄰村的錢,掙鄰鄉的錢,拉沙拉土拉石頭,可集體承包工程干,也可單獨行動救別人的急,運幾頭豬到縣里賣。光棍兒們也因此有機會到外面看看,有機會接觸和認識一些外村的外鄉的女人。
每天收工回去打籃球,已成為光棍兒們生活的一部分。人少了就打半場,人齊了就分成兩隊打比賽。這天正打,蘭心書記過去笑笑地看,就有人喊說,蘭書記也來打!蘭心書記說,打就打,怕你們?卻并不進場去,只是站著笑笑地看。這時有人喊,蘭書記電話。
是季節。聲音從湖南傳過來,甜甜地叫蘭姐,說石英樣本找教授鑒定過了,成色不錯,只要規模夠大,開采價值是有的。一家公司也表示有合作的意向。蘭心書記說,你告訴他們,我們這里幾匹山都是,打牛砌墻都用這種石頭,爭取他們早來實地考察。季節說蘭姐放心,然后好半天沒話了。蘭心書記季節季節地喊了一陣,那邊才濕潤潤地說,昨天我去你們家了,叔叔病了,不準給你說。然后是忍住不哭,又終于沒有忍住,捂緊嘴鼻抽泣。蘭心書記說,爸他長年有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謝謝你去看他們。季節把電話掛了,蘭心書記揉著太陽穴,心里說老爸,你不會有事的,女兒就要回來了。
蘭心書記終于還是放不下心,就打電話回家。老媽蘭兒蘭兒地喊,就像一雙抖抖的手在撫摸。問及老爸,她卻邊笑邊說,沒啥,沒啥,在外面院子里下棋呢。
后來想起,蘭心書記當時明明知道老媽善良的欺騙,可她偏就信了。要是老媽說一句老爸病重,想讓她回去之類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趕回去,陪老爸下一盤棋,講幾件老爸高興的事,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人有時候需要的僅僅是一句謊話的支撐。走進西部,扎根西部的大學生志愿者,有多少是靠老爸老媽捂著眼淚的謊言,靠親情默默無聞的奉獻與犧牲,才得以在西部留下腳印,做幾件回首堪笑的事情啊!
一直到蘭心書記并不從容并不輕松地離開,也沒有一家公司去光棍兒村考察投資。小湘在電話里笑得花枝亂顫,笑完說,你以為人家公司都是我們電信局,拿錢買一個對你的認可啊。你準備好沒有?我們約一下,到時候同路走。蘭心書記說,走哪去?那邊就又笑,不過聲音到底還是顯出沉重:回你的湖南老家呀,不信你真要嫁給大山,扎根西部?蘭心書記長長地哦了一聲,并不計較小湘后面的話,突兀地問,今天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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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突然不見了,跟他的拖拉機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蘭心書記打電話四處問,三天也沒問到任何消息,第四天卻被小冀告之,明天下午縣委書記與志愿者座談,希望她一定要參加,還說晚上要看晚會,歡送我們的。蘭心書記哦了一聲,那邊電話掛斷好半天了她還舉著聽筒,心事一樣放不下。
晚上去跟表叔和大媽道別,望著兩個慈愛的老人,心里緩緩染了幾道閨女出嫁前長哭的顏色,因此說不出一個走字。黃黃的燈光如水,心事游成一群疲憊的魚,溫暖的童話睜眼睡著,意境模糊無邊。
大媽先是拉住蘭心書記的手,嘴角抖抖地卻不說話,再就是捧了一堆核桃放到桌上,把身子躬到地上去,慢慢直起腰,手里就是敲碎殼的核桃,然后仔細地剝,把桃仁塞到蘭心書記手里。也不管蘭心書記吃不吃,只管不停地剝,不停地給。蘭心書記捧了一座山在手上。老支書突然問,幾時走呢?蘭心書記一驚,覺得突兀的反倒是她,交替看兩個老人的臉,呼救一樣地說,我會回來看你們。大媽突然說她心口痛,進里屋去的時候卻緊捂住嘴,生怕哭出來的樣子。踩著比夜色還厚的溫軟走出老遠,還聽見大媽嘭嘭拍打胸口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
大山娘也知道蘭心書記要走了,揩著眼睛,拿出一個盒子給蘭心書記,說,大山留給你的。蘭心書記接過去打開看,是一個手機,紅色的,卡都裝好了。也就是說,這個手機有個號碼,她帶著這個手機,就像風箏帶了一根線,飛多遠也能找到。蘭心書記問,大山他人呢?他的拖拉機呢?任憑怎么問,大山娘捂著嘴哽哽地哭,就是不說話。
第二天一早蘭心書記就動身。晨霧還在夜的懷里睡著,村子靜悄悄的,一聲狗叫也沒有。她想再走一回20里山路,就像兩年前來的那樣。畢竟要永遠地離開這個地方了,不知道多年以后再回頭來看再撫胸去想,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況。腳步輕輕地抬放,怕踩出留戀的聲音。從小操場下去,過水磨房,蘭心書記驚得氣都不敢出了。
河邊公路上,十臺拖拉機排滿熱哄哄的心情,全村男女老幼排成兩排,垂手靜立,眼里包著比淚水還要溫濕的語言。
蘭心書記緩重地往前走,在人群里看見大媽和蛾兒,把大媽抱了一陣,同蛾兒拉拉手。拖拉機的隊伍里不見大山,也沒有長娃。到最前面,蘭心書記看見表叔,白發,瘸腿,手里提著一柄嗩吶。表叔身前身后三位老人,躬背如駝,手里也是長長的大口嗩吶。
川北嗩吶只在大悲大喜里響。那種老藝人鑿木精制、土漆染得烏黑發亮的民間樂器,幾近失傳,今天在山谷里重新吹響,竟然天外來音一般蕩擊心靈。表叔一揚頭吹出第一個調子,然后就是嗩吶齊鳴,百轉千回,幽咽哀婉,如訴如泣,絲縷扯心。
隨著嗩吶響,拖拉機開始緩緩前進,騰騰的聲音雜在嗩吶的曲子里,柔韌而軟和。每一臺拖拉機前面都掛了一塊牌子,紅底白字,寫著簡短真切的話語,諸如“蘭書記你別走”,“我們永遠不忘你”,“走了要回來”……
最后一臺拖拉機后面,是幾百號人排成的隊伍。大媽拉住蛾兒的手,終于忍不住鼻音重重地低哭,于是人群里哭聲一片,20里不絕……
這時長娃開著拖拉機從后面沖過來,停到最前面。他的拖拉機前面沒有牌子,但胸前掛了一塊,寫著:“重新做人”。剎穩拖拉機,長娃慢慢走近蘭心書記,莊嚴跪下,雙手把“重新做人”的牌子舉高,頭重重地叩下去。蘭心書記沒有去扶,長娃自己抬頭起來,已是滿臉淚痕。他說,蘭書記,我開你買的拖拉機,送你……
嗩吶吹完 《娘送女》,吹完 《盼兒歸》,蘭心書記坐著長娃的拖拉機不敢回頭,淚雨紛飛,濺濕兩山薄霧。
送行的人群,哭聲,嗩吶,漸離漸遠。
她知道,無論走多遠,生命的路上,記憶的身后,永遠都會有嗩吶吹響,樸素美好,堅定不移,蕩氣回腸,夢繞魂牽。
15
千里迢迢回到家蘭心書記才知道,可憐的老爸已經躺在荒荒的土堆里了。就在季節打電話不久,老爸孤單地走了,而老媽按老爸的意思,淌著老淚忍住,沒有通知蘭心書記。給老爸上墳,蘭心書記沒有長跪大哭,她心里滿是為老爸而盛開的驕傲的白色花朵。老媽也是一反常態的堅強,反而安慰蘭心書記,說,想想你自己的事吧,這也是你爸未了的心愿。
后來,蘭心書記從三百多名競聘者中脫穎而出,在團市委下屬的事業單位上班,讓同一批服務西部的志愿者羨慕得要死。小晉回山西,在一所中學任教;小渝回重慶,創辦了一家網絡公司;小川舍不得油橄欖基地,留下,任了鄉長;小湘回湖南,輾轉去了廣州;相比之下,小魯放飛自由的靈魂,成為山東詩壇新秀,進一家文學雜志當詩歌編輯。這些都是小冀電話里告訴蘭心的,末了開玩笑說,我是河北的叛徒呢。
蘭心書記在她的辦公室撥通一個至關重要的電話,季節在電話里哭喊蘭姐,又把電話交給身邊的男人,蘭心書記就聽到二牛的聲音。二牛說,大山哥去找你沒有?他一直在湖南打工。蘭心書記假裝沒聽到,急急地問,表叔他還好嗎?二牛說,石英廠有一百多號工人呢,運輸隊換了大卡車,村里女娃娃多的是,光棍兒們都成家立業了。蘭心書記說,讓表叔接電話。二牛愣了一下,但他馬上說,公路全鋪油了,水磨房那一片建成了公園……蘭心書記淚流滿面,她說,季節妹妹,你不會騙我是不?季節在電話里哇地一聲,快回來吧蘭姐,村里出大事了!
老支書硬是撐到蘭心書記攏身才咽氣。他抓住蘭心書記的手,把脖子展得喀喀地響,用盡身上最后一點游走的氣息喊了一句,閨——女——,眼睛閉得緊緊的,就走了。
下葬那天,大媽哭得眼淚一把一把的,摟了蘭心書記在懷里說,老東西狠心呢,就走了,他活著沒求過人,就一件事掛心不下,想認你做個干女兒,又不肯低屈叫你曉得……狠心呢老東西,也不等我。
蘭心書記跪在墳前,細心地往墳頭上灑酒,然后喝了一大杯,感覺心胸里有一團火樣的東西越聚越大,從喉嚨里噴出來,竟是拖長的“爸爸”的哭喊。那喊聲掠山而去,激蕩云層,舞風回旋,經久不息。
大山也急急趕回來,時間已經是老支書下葬的第二天了。盡管黑瘦了些,但見到蘭心書記,他仿佛從黑夜走到了天亮。只不過那時都沉浸在老支書留下的悲痛里,彼此對望一眼,代替了千言萬語。
季節把幾個人邀到一起,在學校操場擺了一張桌子,喝茶,說話,看暮色奔涌。除了蘭心書記,大山,還有竟遠校長。
蘭心書記突然問,二牛呢,哪去了?季節見問,眼淚都下來了,卻低頭不說話。大山熱辣辣地看著蘭心書記,看一陣說,季節別怕,天塌不下來。蘭心書記又問竟遠校長,竟遠校長握著茶杯子,不喝,也不說話。大山突然說,我看德旺忙得總統一樣,說話粗聲武氣的,走路一條街都擺不下。蘭心書記擔心,德旺還真的當了村主任?竟遠校長隱隱地說,你和大山走了,老支書一下子病倒,村里就只有德旺指手畫腳,搞得烏煙瘴氣。二牛是老支書電話里罵回來的,帶回來八萬塊錢全部投進了石英廠,哪曉得反倒害了他……竟遠校長搖搖頭,起身慢慢離去,腳步聲像一些沒有答案的提問,飄飄蕩蕩,擊打心靈的天空。
季節學的是地礦專業,畢業后帶著一家石英公司回到村子,與二牛一起克服重重困難,組織村民集股,好不容易建起石英廠。那期間德旺帶頭反對,阻撓,煽動群眾鬧事。當上村主任以后,德旺更是處處代表群眾利益,與二牛對著干,把二牛周圍的人逼得四散。
晚上跟季節睡一個床,蘭心書記并沒有問她什么,小姑娘自己哭到傷心處,就告訴蘭心姐說,廠子剛有效益,有人聯名反映二牛哥貪污公款,昨天叫檢察院帶去了。蘭心書記小心地問,你知道他不可能的,是不是?季節說,我不知道,我說不清啊蘭姐。
16
季節領著蘭心書記去看已經停產的石英廠,在廠門口看見長娃。長娃握著一把锨,臉黑得門神一樣。見到蘭心書記,長娃扛著锨跑過去,燦著臉說,蘭書記,你可回來了!這下好了,這下好了。蘭心書記指指那把锨,說,這是干什么?長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轉頭看著不大的廠房說,這是集體財產,任何人不能動。又補充說,二牛書記告訴我,有些雜種想進去搗蛋,門都沒有!蘭心書記和季節相對一笑,心里都感到一點安慰。
德旺在村上準備了一大桌菜,說代表全村人民宴請蘭心書記。蘭心書記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對德旺說,大主任的飯不好吃啊,我怕吃成腐敗份子。德旺脖子上系著一條豬腰子樣的領帶,肥肥地笑著,并不計較,一副當家作主的派頭。
蘭心書記到縣上去,大山和季節陪同,長娃開大卡車送。到縣城,蘭心書記先去找小冀,讓季節、大山和長娃在車里等。
小冀已是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與蘭心書記親熱地抱了好一陣。蘭心書記還沒說完二牛的情況,小冀已經知道了,說,你走后,我對光棍兒村也是留心的多,你說的那個二牛,全是為了你。蘭心書記吃驚不小,說怎么是為了我呢?小冀嘆口氣,告訴蘭心書記,他提了三萬塊錢存到私人帳上,已構成貪污,但他的動機是想在村口建一個亭子,叫蘭心亭……
從政府辦出來,蘭心書記哭得很放縱,把大山他們嚇懵了。季節以為二牛出了大事,急得也哭,但是蘭心書記反過來勸她,說,放心吧,你的二牛沒事,我保證。長娃咬牙說,最好是,二牛書記有個啥,德旺別想活。大山理智些,望著蘭心書記說,如果二牛沒事,眼下最要緊的,是扶起廠子,恢復生產,不能叫德旺敗光了。蘭心書記點頭同意,說,你們先回去,一定把局面穩住,我還到政府辦去,小冀說好了帶我去見縣長。
結果縣長趕到市里開會去了,沒見成。晚上小冀請了幾個同事陪蘭心書記,圍了一桌子吃飯。席間,小冀活躍氣氛,問蘭心書記,你的大山哥呢?卻把蘭心書記問得眼淚汪汪的。蘭心書記說,二牛什么時候可以出來?大家小心地說,這個不好說,不一定。
回到小冀的住處,小冀又告訴蘭心書記,自己年內要結婚,這一輩子嫁到白水,回不去了。蘭心書記突然問,村委會什么時候換屆?小冀說,怎么了?應該是明年。蘭心書記語調平靜,微微昂著頭,說,我要去光棍兒村競選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