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少年、游俠——錢鋒《少年行》課堂實錄節選

編輯_楊軍 整理_沈立典

大唐、少年、游俠——錢鋒《少年行》課堂實錄節選

編輯_楊軍 整理_沈立典

（講課人：錢鋒 班級：北京亦莊實驗小學五年級“鹿野苑”班）

【編者按】

這是本期封面采訪中，記者在亦小聽錢老師講的一堂隨堂課。后來才知道，這堂《少年行》已上了三天，本課正好是第四天結課。從形式上看，這是現在亦小三年級以上和全課程并行的語文課。但其內容之跳躍，亦其實處處有萬物啟蒙的影子。

有意思的是，因為這堂課誦讀及討論部分不夠充分，后來錢鋒又臨時增加了一堂。（本文從略。其后本刊會在微信微博分享全文）課程內容決定課程時間，這也是細節處見真知。

這堂課的教材出處，原為古詩四首，只選了王維《少年行》組詩其中一首。錢鋒除補全之外，另又加了王維老年時所作的《少年游》，兩相對比，學生討論可謂妙趣橫生。究竟此事如何，諸君不妨自看。

另外，比較遺憾的是，記者錯過了這節課堂開頭。進去時，師生們正在討論“我最喜歡哪一首詩里的少年”。聽上一陣，我們發現，其實錢鋒課堂的精彩正在于他現在這樣的不落痕跡而又隨意，所以也不妨從半途聽——

生甲：（我最喜歡“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這一首（見王維《少年行》其二））我覺著為國家出力是一件非常棒的事情。要是我當年也可以上戰場。我死了，戰死，為國捐軀，那我也沒有遺憾。

一、咸陽游俠多少年：你更喜歡哪一個少年

師：你還是可以有點遺憾，這節課還沒上完（眾笑）……我看你每天也是想著兵器啊兵法經典啊，說不定以后能開這么一門課吧。當時的少年確實也是你這么想的，為大唐帝國建功立業，死而后已。你呢，喜歡哪一段？

生乙：很喜歡這一段……因為我爸爸就是當兵的，我特別欣賞我爸爸的氣質。因為我爸爸以前當兵時特別苦，特別忍。然后我就覺得他不顧自己的生命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不怕危險，為了保護別人而變得特別勇敢，我覺得我應該學習他。

師：你吧，我覺得其實你爸更想培養成為一個少年，而不是少女（眾笑）。從這個角度理解，巾幗不讓須眉，也很不錯。你別看謝鳳玲（音），她這么柔弱的小身板實際上非常強大的，她心中有這樣的勇氣和志向，很厲害。

唐代版圖

生丙：我覺得我更喜歡第一個少年（“紛紛射殺五單于”，參見王維《少年行》其三）。因為他在戰場上，一箭就把好幾個單于殺掉了。他特別威風，其他兩個我感覺都沒有他那樣的大將氣概……（師：對，可能只是會喝喝酒啊，想著要去上戰場……（參見《少年行》其四））對！然后還有一點我覺得，他們都有點不得志……

師：啊，郁郁不得志所以碰見了就一起喝一杯去吧……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大唐的少年確實有一些也沉浸在酒肆中間，也是紈绔子弟，穿戴得像一副俠客模樣，其實多半時候還是在那兒游山玩水咧……你說。

生丁：我喜歡第二首（即其四），我覺得這不像她剛才說的那樣是不得志。我覺得他是灑脫。大家投緣就進去喝酒這樣，意氣風發、豪情萬丈，讓我崇拜。

師：哦，你向往這種風格。我有時也是這樣覺得，作為一個獨行俠，獨來獨往多少有點孤單，有一個朋友如果能夠一起行俠仗義、闖蕩江湖，那是一件很意氣風發的事情，對不對？都有自己的想法，很不錯。下面我們來看幾個作業，昨天的作業還是挺好的。

二、縱死俠骨香：為何唐朝如此多“少年”？

（注：這個部分前面有錢鋒從討論學生作業入手，引導學生說出了王維詩中少年游俠的共同點：豪邁、勇敢、英武、行俠仗義。此處從略）

師：對，俠義，沒錯，就是俠義。大家可能并不知道，在唐朝這個時代，像這樣的《少年行》，你們知道有多少首詩？

生：多少？

師：不是王維寫那么幾首。李白寫過，王昌齡寫過，杜甫寫過，杜牧也寫過，好多詩人都寫過……大約在唐朝詩中，以《少年行》為題目的有幾百首之多，知名的也有幾十首（眾生各種驚嘆）。王維一個人就寫了很多，這都是王維年輕時寫的詩。但很有意思的是，在后來的時代中，我就很少看到有人寫這個題材的詩歌了。宋朝的柳永寫過，蘇軾也寫過，但很少。在唐朝之前，也有人寫過類似的，但不叫《少年行》。所以，怎么會在唐朝出現了一堆的少年游俠呢？這是很有意思的。大家知道唐朝嗎？

生：知道……

師：隨便說，你印象中的唐朝，是一個怎樣的王朝？你說。

生甲：很強的帝國，可以稱霸世界，各方面成就很高。除了武則天之外皇帝都是姓李的，唐朝是李家天下。然后《道德經》就是老子寫的，又名李耳，然后李時珍，不對！說錯了……然后大唐第一個皇帝也是姓李嘛，所以他們都是李家的，然后大唐皇帝就以道家為主張。

師：那叫李淵，唐朝開國皇帝，后來他的兒子叫李世民，不是李時珍，你就是想說這個是不是？（眾生笑。）李時珍是明朝的醫學家，沒做過皇帝。你想說唐朝信奉的是道教文化，是不是？

唐玄宗幸蜀圖。安史之亂后，唐朝由盛轉衰

開創貞觀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

生甲：對，所以他們就是啥都不管，老百姓也很自由，然后國家非常強盛。

師：哈哈，這個很有意思。《道德經》就是說什么都不管，然后老百姓很自由，國家就強盛了？也對也不對，有點無為治國的意思。今天我們晨誦《道德經》正好讀到的那句話是什么？

生：“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師：對的，唐朝它有沒有那種“其政察察”？弄一大堆的政令律法讓你去遵守，結果老百姓都……不知道該干什么了？唐朝是中國歷史上（生：最強的！）最強大的一個王朝，也是一個不修長城的王朝。中國人從秦始皇開始一直修到了明朝，但很有意思的是，最強盛唐朝卻例外了，不修長城。這個是為什么呢？

生乙：沒有敵人？

師：它也有北方的匈奴、室韋的侵擾啊。張超（音）你說。

生：嗯，因為它覺得自己那么強盛，不用花錢修那啥，它自己防衛就夠了。

師：一個強盛的王朝它需不需要圍墻來保護自己的國家？

生：不需要。

師：那個時候不但你不需要防衛，是“萬國來朝”，是不是？當時我們周邊的一些小國啊，是每年來朝貢的，每年都要來和你結交的。當時在世界，同時期的還有阿拉伯帝國，世界上最強盛的兩個王朝之一。人家巴不得來，就像現在的美國一樣，到處的人都來和你建交。

步輦圖

生丙：其實我覺得也沒必要建，從來都沒必要，一建長城又要死很多人，皇帝跟玩兒似的，但是百姓不愿意干，秦始皇還拉著他們去修……

師：不修長城的王朝是一個怎樣的王朝？如果你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王朝，你覺得哪一個詞比較好？

生：民主……

師：民主？

生：開放？

師：更適合些，這是一個開放的王朝。我們眼中的唐朝，一定有很多豐富的印象，說說看？

生丁：其實我覺得在唐朝，老百姓也有出名的機會。（師：嗯？）就覺得李白當初，他也是一個平凡人，后來他有機會當了一個什么官兒，因他自己有興趣想試試。

師：對，李白年輕時就是少年游俠，由于他結交了很多朋友，于是別人推薦就有了做官的機會。只不過做著做著，生性灑脫慣了，不希望像御用文人似的給你唱詩做文章，“使我不得開心顏”，就又游山玩水去了。

生戊：老師我覺得，唐朝的時候除了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李隆基時強盛一點兒，其他時候其實也……很亂的，李隆基之后那幾十個皇帝好像就啥都不管了。

師：對，唐朝總的來說，的確是只有兩個時代特別強盛。一個是開國，李世民“貞觀之治”，再一個就是唐玄宗時的“開元盛世”。后來，尤其“安史之亂”以后，就開始走下坡路了。那么我們的詩人王維呢，正好處在“安史之亂”前后階段。他的《少年行》都寫于安史之亂之前。

“安史之亂”之后呢，他投靠了一個組織，卻因此被抓，抓了之后差點殺頭，結果他的弟弟以他的官職來給他保了一條命，但是經歷過這些事以后他的想法就不一樣了。當年的少年意氣為國捐軀的情懷，這個“為國”，是哪一個“國”呢？因為換一個主子，馬上又會有另一個天下，他覺得風險很大，于是跑到陜西輞川買了個田，造了個別墅，養老去了。（生：哇哇哇噻）

所以晚年王維，有一句詩是：“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跟《少年行》這些處在唐朝最強盛時代的意氣風發的詩歌完全不同。

三、人無再少年：從《少年行》到《少年游》

師：（接上）這組詩歌最后我們要走進的是王維的另一首詩，來完整看看他的少年時代，那一個少年唐朝是什么樣子。這首詩是《少年游》。我們先試著來讀一讀。（學生讀詩，略。）

師：有沒有不認識的字？哪一個？

生甲：就是“酒”后面，砍頭那兒（“酒酣鬧市斬人頭”）……

師：啊，那個字讀“hān”，跟我念“酒酣鬧市斬人頭”（生跟讀。）

生乙：那個是什么花？

師：那個是“zān”（“也曾簪花畫眉佳人首”），簪花知道是什么吧？就是古代女子做發型插在頭上的裝飾。“簪花”出現了兩次，發現沒有？一起念：“也曾簪花畫眉佳人首”。（生跟讀）“縱使簪花同醉酒”（生跟讀）。

生丙：“灞橋”是不是讀“霸”音？

在清代畫家上官周的古代名人畫像集《晚笑堂畫傳》，王維只留下一個背影

徐皓峰在《逝去的武林》一書通過形意拳大師李仲軒之口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民國武俠世界

師：是的，唐朝有個地方叫灞陵，在現在的西安城外，那地方古時候種著許多柳樹，那時候的人送別就送到城外灞陵，然后折一枝柳條，就西出陽關了，后來就有說法是“灞橋相送”。詩中的“陽關”也是一個地方，在現在的甘肅，唐朝的一個關隘，一旦出陽關，那邊就是西域了，是匈奴控制的。

讀通了沒有？好現在我們單獨起來讀一下，讀幾句都可以，把字讀正確，讀通讀順。先請一個小組試試。黃書凡（音）你這個小組來試一下。

（學生自由讀）

師：聽完讀這一遍之后有什么感覺？

生甲（眾生七嘴八舌）：感覺不像平常那些詩，也不像詞。像說話，就像他跟朋友傾訴的一段話。

師：感覺很準確，有點像我們學過的哪一首？（生：李白的《將進酒》）對，唐朝很多詩人寫詩很自由，可想而知，寫這樣一種詩的時候他有沒有受到當時格律詩寫作規范的干擾呢？（生：沒有）

我們再讀一讀，想一下，在那個時代，王維少年時期都在干什么。你又看到了一個怎樣的少年，跟前面的三首詩相比，有何不一樣。來，放開聲音再讀一遍。

（學生自讀。）

師：來，開始交流。

生乙：就是第四句“也曾無計落魄施妙手，也曾千金買醉入青樓”，就是我感覺他年輕時也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高尚，也是那種關鍵時候挺狡猾的人。玩心很大，又被人陷害，落到一些壞人手里……

師：前面那句說得非常好。“無計落魄施妙手”是說為了生存也會不擇手段，這就是那個時候的少年。關于“買醉入青樓”你們應該也聽說過吧？

生：（笑）KTV？

現代人印象中的游俠形象常常來自上世紀70年代的邵氏古裝片

師：（也笑）合適！解釋了一個我很難跟你們解釋清楚的東西，就類似我們現在的KTV吧。那是古時候的一種特殊場合，這些不務正業的少年無聊時也去泡個澡洗個腳什么的，差不多是那樣。這是個享樂少年，他也并非老想著為國捐軀什么的了。

生丙：我從第三句看出來，他好像是從什么流放的地方跑了，然后被人抓，然后差點被砍頭了……

師：“酒酣鬧市斬人頭”？當時的長安不像現在治安那么好，有時看到壞人可能一劍拔出來就是要殺人的。他也干過這樣的事情，也可能被別人干過這樣的事情。可見那個時候的人都……

生：特別黑。

師：特別黑？（笑）……特別狠是吧？感覺到也是意氣風發的呀，不像現在。（生：想殺人就殺）對，沒錯，不過現在殺人必須得掂量掂量，這是法律的事情。在唐朝沒人管這些。甚至有時大家覺得這是一件痛快淋漓的事情，這樣的人該殺，殺完以后就喝酒去了。（眾生笑）拎著個人頭往那兒一放，上酒！是吧？（生：嘖！哎呀那真牛真本事！）這是唐朝人特有的一種豪爽。現在我們看到了一個怎樣的少年？

生丁：殺人少年，入青樓的少年，做騙子的少年。（其他學生驚呼）

師：這跟前面學過的詩一比好像很不一樣是吧？你以為少年都是去建功立業的，沒想到還有干這種事情的（學生笑）。

生戊：我看到的是“別時方恨相知短”那句。我覺得他有時候可能浪跡江湖也很累，然后和朋友相別，再想起時別人都已經走了，不在他身邊了。

師：這些浪跡江湖的游俠都很在意友情的珍貴。什么叫游俠啊？

生己：（學生爭議）游俠，就是旅游一樣，走來走去的，不會呆在一個地方。

師：經常是今天跑到長安明天跑到了洛陽，后天聽說朋友有難，他又入蜀到四川去了。（學生笑）這個就叫“游俠”。（生：殺手）

游俠文化在現代文學逐漸表達為武俠小說及武俠電影，圖為上世紀80年代風靡一時的《射雕英雄傳》劇照

也不是，有些人差不多就是玩了一輩子，寫了一堆詩。王維呢還做個官。李白我們都不知道他做什么的，到處結交朋友，到處還有人給他錢。（學生笑：有人請客。）就像很多做官的詩人，他們愿意結交李白，愿意給他錢讓他去玩。現在，看到了一個怎樣的少年？

生庚：這是一個重友情的少年。

師：還有呢？詩歌非常豐富，別看著我，我老了，不是少年了，你們看詩。（學生笑）

生辛：我還看到一個立功的少年。“仗劍江湖行，白首為功名。”就是他立了功就有名了唄。

師：皇帝就可以賞賜功名利祿嘛。每個少年從家里出發，走之前都是滿懷抱負的，都是去建功立業的。還有嗎？

生辛：我覺得他還是一個很重情義的人。“折不完霸橋長亭三春柳，放不下西風陽關一杯酒。”那句，他都不舍得把他那些朋友送走。

師：告別是吧？告別是唐朝的一道風景。少年游俠經常在告別，今天在酒樓里喝杯酒，明天起身就告別了。“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當時很常見。

生癸：我覺得這首詩寫了這個少年的一生，就是從年輕的時候到老的時候。“也曾”就是說他年輕時經常去青樓里面玩兒，然后到朋友的那塊兒就是中年快老了，到最后黃花呀回憶呀，就是已經老了。在回憶自己過去的時候了。

師：明日黃花。說得太好了！給她掌聲。（學生鼓掌）

四、好少年、壞少年！

師：（接上）這首詩中提到了一個人的三種格局。他作為一個游俠少年開始闖蕩江湖，什么都經歷過了，然后待他滿頭白發，回憶起來自己的青蔥歲月，走江湖浪跡天涯，壞事做過一堆、好事也做過一堆的（學生笑），一個無拘無束的少年。這跟我們現在想象的正直青年有點不一樣，差異在哪里，你說下？

生甲：我感覺就以前的那些人，只要給錢，你讓他干啥、殺誰都行。（眾議論）

師：是。以前是有一種人是干這個職業的。有時甚至只為一碗酒，你讓我干啥我就去了。聽說過荊軻吧？他聽太子丹一說要去刺秦王。他就去了，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明知道刺秦王會怎么樣？（生：回不來了！）刺成功也回不來，刺不成功也回不來。總之是必死無疑的一條路，但他還是去了，為什么呢？（生：為朋友）“士為知己者死”啊！放在現在這就是個罪犯，要坐牢去的，很多人會覺得不可想象。

漢畫像磚里的荊軻刺秦王

生乙：過去的這種人被人敬佩的。過去的那種社會都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現在有的人為了利益插朋友兩刀。（眾大笑）

師：這是一個沒有義氣的表現。（生丙對同桌說：你可別插我呀！）放心他不會插你的，你們是非常好的朋友哈。（眾笑，生丙：那可不一定，人是會變的）放心！人家是講義氣的。張卓（音）這句話說得非常好。在唐朝，這個人是非常講義氣、重朋友的，但現在是重利，現在我們看這些就感覺是個遙遠的傳奇了。

生丁：我覺得這個重情義的話，就跟以前我一個哥們兒一樣。那哥們兒從來沒有出賣我，有些事情是我干的我就承認。但是那哥們兒就不說，把老師一蒙，說不是我，護著我。后來我問他你為什么要這么護著我。他說，誰叫咱們是哥們兒呢。重情義，懂嗎？我們都仗義，他仗義我也仗義（眾笑）。

師：你也就只有在我面前敢說這樣的話。

生丁：不是。沒說現在，我說的是以前的那個學校的哥們兒。

師：沒事。你該蒙我就蒙吧。（眾議論）不用什么都告訴我，我也尊重你們的義氣，對不對？但是，你干壞事是不行的啊。別去什么“鬧市斬人頭”的就行。（眾驚呼）別像這個少年一樣什么事都干的，那不行。那是唐朝，唐朝不是現在。唐朝這樣一個開放的王朝是什么人都有，但它也并沒有說這樣的人就是值得效仿，而是有這樣一個王朝，這樣一些人存在。好，下節課我們開始誦讀，你如何用你的聲音去理解這些少年游俠。讓我們回到大唐這一個偉大時代，去做一回大唐少年。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