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姚曦 張藝芳 鄭州報道
當華德福和公辦教育相遇——訪鄭州市管城區教育局局長穆培華
本刊記者_姚曦 張藝芳 鄭州報道

穆培華:“教育退回底線,回到原點,自然也要回到這樣一個喜樂的狀態,如果在教室里孩子們一個個不是喜樂樂、活潑潑,而是病懨懨、命蔫蔫,我們還能說我們的教育是好教育嗎?”
2015年5月22日,第二屆中原華德福國際論壇在鄭州開幕,2014年5月,第一屆華德福論壇也在這里開展。鄭州市管城回族區教育局局長穆培華是論壇的策劃人。從外形看,他是個典型的北方人,個子高,說話中透著儒雅。
先來看幾組數據:
早在2010年7月,河南省人口總量突破1億大關,成為全國第一個人口過億的省份。
鄭州市一所普通公立小學約有2000名孩子,大班額普遍存在。目前,國內的所有華德福學生加起來2000人左右。一所華德福學校,從幼兒園到九年級頂多300人。
管城區的公辦學校里有2000多名教師,已加入華德福興趣小組的老師52人。
這些數據,就是穆培華所腳踩的現實,2013年以來,他心里仰望著華德福教育的星空。
穆培華分析,“50人左右,也是很小的一個比例,就像你說的,只是融化了冰山的一個洞。但是也不能說只有這50個人是好的,是對的,有一批相當數量的老師,即使不做華德福教育,也在體制內進行各種的改革創新——高效課堂、校本課程、新教育、海量閱讀等。”
然而,隨著改革往縱深處發展,穆培華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這些改革創新都不能解決一個最重要、最核心的問題——對孩子身心發展具體而微的觀察和了解。華德福教育的兒童觀是:你要對你所教的每一樣主題的真正精髓都有相當程度的了解,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如此,在教學中,你才不會用與生命本身疏遠、分離的教材。我們必須一再地重復這一點,你一定要隨時考慮到,兒童是身體、靈魂及靈性完全合一的一個整體。身為教師,最重要的就是你應該全然專注地觀察人類及人類生命的本質,你的教學計劃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只不過華德福教育是個新生的事物,也一直屬于小眾化的教育,老師接受這種培訓的機會非常少,對此沒有深刻的認識,所以實踐者非常少。多舉辦一些這樣的論壇、培訓,就可以讓更多的老師去了解,他們就有可能成為在公辦學校敢于實踐華德福教育理念的老師。”
論壇上,管城區請來了不少國際、國內的一線華德福教師:國內幾個主要華德福學校的創辦人李澤武、郁寧遠、黃明雨,他們既是中國華德福教育的創辦者,又都堅持在教學一線做主班老師,他們都親自來到鄭州給管城區的老師授課;教馬東方老師華德福英語課程的莫妮卡老師(Monica Boyd)來自加拿大;教朱安琪老師和閻玉萍老師兒童戲劇的Ofer Sagie老師,來自以色列;幫助管城區教師劇社排演戲劇的空間體育導師羅絢等。與這些華德福教師的直接接觸,讓華德福興趣小組的老師們開始了華德福課程的學習和研究。
閻老師給筆者看的視頻里,年長些的老師四十多歲,蹦蹦跳跳做著晨圈運動,或者邊唱邊跳,能清晰地看到他們臉上的笑容。或許在那一刻,他們與真實的自己相遇。正是這些華德福課程的探究,讓公辦教育的土壤有所松動,一些特別的故事出現了。在本期其他的文章里我們會做詳細介紹。
2013年,借由與一位華德福家長的機緣,穆培華和20多位校長等一行人,參觀了成都華德福學校。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瞥,但心中一直在尋找真教育的穆培華還是有了重大發現,教室里的優雅環境,孩子們鮮活的主課本,主班老師的經驗介紹,李澤武校長的講解,讓他心潮澎湃,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教育嗎,就在那一刻,他與華德福教育結緣。
參觀華德福學校之后的震撼持續了很久。在仔細研讀華德福相關書籍的過程中,穆培華重新認識到種子的力量。

穆培華和來自英國的萊雅琴大師John Billing老師
在第二屆華德福國際論壇上,穆培華在他《華德福與公辦教育的融合》的發言中,從一粒種子談起了教育。先從一位華德福老師的畫作開始,畫中描述種子從發芽,到長枝、開花、結果、產生新種子的過程。“在普通的情況下,圍繞種子散發出許多生命之光。這些種子在什么情況下才會發芽,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如果你不知道這個道理,那么你就是不懂教育,你的孩子在這種教育里面,他就不可能發芽。”經由這幅畫,他開始反思教育的本質。
“植物的生長方向決定了命運,它是有理想的,它要開這個花。很多植物在開花之前,你看不出它是什么樣子的,就像每一位母親懷孕的時候,一直在猜孩子長什么樣子呢。其實,孩子是可以開花的,每一朵花都不一樣,一個孩子就是一朵花。”
強調在教學中使用灌輸式教學方法的老師,大多是“白板論”的支持者,他們認為:不教給孩子某些知識,孩子便不會擁有某種認識。
華德福的成長階段理論認為,0—7歲的孩子,遺傳了父母特征的身體,處于自我懵懂的狀態,換牙之后,他就成為有個性的自己。人智學相信孩子是有靈性的,那些靈性通過藝術化的教學和活動,形成思考,被喚醒出來。這就是華德福教育理念與公辦教育里多數教師那些固有觀念的本質區別。
最近,他觀察家里露臺上種的絲瓜,在微信朋友圈里發著自己的《絲瓜教育學》:一藤絲瓜活潑潑地爬向天空,帶著滿心的歡喜!薛仁明老師說,中國文化的核心部分在《論語》開篇就表達得很清楚,不亦說乎,不亦樂乎,一派光明喜慶,這與西方的原罪受難受苦的文化大為不同。教育退回底線,回到原點,自然也要回到這樣一個喜樂的狀態,如果在教室里孩子們一個個不是喜樂樂、活潑潑,而是病懨懨、命蔫蔫,我們還能說我們的教育是好教育嗎?昨天一位在美國留學的朋友告訴我,在紐約大學學英語的方式跟國內也沒太大區別,上課最大感受就是,老師都很幽默,學習方式也比較活潑,一節課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正是這種喜樂的課堂狀態讓學習高效而幸福。
穆培華對教育的關注和學習起源更早,十幾年前他在宣傳部門工作,針對青少年思想道德建設做了一次調研,調研的結果讓他深深地震撼,雖然從師范學校畢業,但他從來沒有認識到教育對一代新人如此重要。從那時起,他就和管城區的部分學校創辦了家庭教育指導中心,并自費訂閱了《中國教育報》等各類報刊雜志,閱讀了大量的教育類書籍,還自修了心理咨詢師、家庭教育指導師等證書。后來,他又先后到街道社區、組織部等單位工作,但在他的辦公室,擺放最多的仍然是教育類書籍。2013年,他從組織部調任到教育局,才真正開始對現在的教育做出點兒改變。
他想把華德福教育理念引入公辦教育,做成一系列公辦學校可以參考的華德福課程體系,但隨著這件事情的推進,他發現:“華德福教育對老師的要求比較高,不要說公辦學校融合起來有困難,即便是華德福學校,他們去做師資培訓,培養一位真正的華德福老師也很難。所以他們經常說,我們其實不是一個華德福老師,而是在成為一個華德福老師的路上,正是因為成為一名優秀的華德福老師,非常困難,華德福的理念、課程設置,要求老師具備的能力、品質都比較高,只有一個優秀的、全面的、身心和諧發展的老師,才有可能完成這個教育體系所賦予教師的使命。”
對于一般的教師而言,直接去理解和翻閱“人智學”的書籍,有一定難度,穆培華建議,“先讀一些華德福教師的書,比如特林·芬瑟的《學校是一段旅程》等,再接觸斯坦納的典籍,更好一些。”在對于華德福理念的追尋和實踐上,穆培華是一位高屋建瓴者。
不管是排演戲劇時,對于故事的選擇,對于劇本創作背景和深刻含義的解讀,還是對于國學之于華德福在地化的意義,他都是一位引領者。在公辦教育中推介華德福理念,但是并不強硬,而是給予感興趣的老師創造學習的機會。
從2004年,國內第一所華德福學校的創辦,到十一年后的今天。華德福課程的本土化,一直是華德福教師們所要解決的問題。
有的家長選擇華德福之后,更重視孩子的國學素養。許多公辦小學也在學校里讓孩子閱讀中國經典。“國學經費很早就下來了,能找到很多人講國學。然而,我在思考,這種國學怎么能帶給孩子。”
穆培華局長去讀經的學校調研。他把所有的老師請出去,只留下孩子在教室里,“我們來玩兒真心話大冒險,誰都不能說瞎話。這些書你們喜歡背不喜歡?”
小孩子都不說話。一個孩子慢慢舉手,“不喜歡”。其他孩子看他舉了,也舉手說,“不喜歡”。
“好,放下吧,有沒有喜歡的?這會兒你也要說實話,他們都不喜歡,哪怕你一個人喜歡,你也可以舉手,又沒有什么錯。”
“有喜歡國學的孩子,但是你會發現,真正喜歡背這些的孩子很少,絕大部分孩子不喜歡。孩子說,我煩的時候,老師逼著我們背,氣得都摔這個書。這就是你的一片好心。校長絕不是說拿這些來毒害孩子的,但是如果方式不對,等于會起反作用。對這些孩子如果產生傷害之后,他們可能一輩子對國學產生反感。傳播的方式不對,就事與愿違了。”
第二屆華德福國際論壇之后,本刊記者又去了一趟鄭州,剛好遇到薛仁明老師應穆培華之邀,來此講座。“也請其他老師講過,不過他們的學問做不到。薛老師講國學,極為生活化,像是聊天。夏日炎炎里,給老師來一杯‘國學’,不很好嗎?將國學融化在你的生命里、氣質里,我們對小孩兒的期待不就是這樣的?你不能指望每個小孩兒都成為國學大師。”
一位西安華德福學校的家長也來到鄭州,聽薛仁明講國學,與薛老師交流。這正是華德福教育的一個特點——本土化。管城區的趙雨老師曾經是一位小學語文老師,業余時間喜愛書法,加入華德福興趣小組后,到鄭州華德福學校實習,正在研究形線畫與小篆之間相似的筆畫,以引入對幼兒的識字教學。南十里鋪小學校長曹顯陽和趙麗君等幾位骨干老師,正在嘗試以故事引入漢字教學,并講解這個字的文化涵義。排演戲劇,也不只限于國外的經典,閻玉萍、朱安琪和王宇鵬等老師正在排《大鬧天宮》,將經典演繹成戲劇。(形線畫課程、漢字教學、戲劇都將在本期其他的文章里做詳細介紹)在研究這些課程,或者排練戲劇的過程中,都需要老師們對中國文化有極其深入的研究。
所有的向外看,最終都需要向內看。對老師來說,沒有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精深研究,無法做出中國的華德福課程體系。而中國的文化經歷過幾次斷層,想研究得精深,極費功夫。
穆培華說,“做華德福課程,最大的困難,是老師缺編比較嚴重,老師的工作量比較大。老師要學習,要改變,要研究,需要一定的時間。現在,很多老師沒有時間,平時課也很多,很累,班額也很大,轉變起來有難度。”
德國華德福老師赫爾穆特·埃勒引用丹麥作家和贊美詩作者Grundtvig的詩句,“什么是思考,當情感意識到自己,就變成了思考。”思考、情感、意志,這正是華德福教育所想賦予孩子的。
管城區的數學老師參加華德福培訓后感慨:華德福的課程進度真慢,講一個“7”用了一節課,按我們的教學大綱很難進行華德福這種方法。數學組的老師,學做華德福課程是最難的。而有些課程,比如體操或者音語舞,都可以直接用在體育課上。

第二屆中原華德福國際論壇上,國外華德福老師用萊雅琴伴奏,跳著優律司美

情感→思考→意志力
在國內辦起一所華德福學校,每一位其中的老師都會覺得艱辛,家長的認識,是最大的阻礙。畢竟,華德福課程是慢的,與公辦教育的教學大綱相比,它是不著急的,慢慢等待每個孩子靈性的“爆發”。不是要求每一個孩子成為什么,而是成為自己,通過不斷的思考,形成自己的精神。
將華德福理念引入公辦教育,勢必推動公辦學校老師對于教學方法的再思考,以及對教材的整合,北京亦莊小學的全課程也是源自華德福跨學科教學的理念,本刊上期曾做專題報道;鄭州管城區學習了華德福藝術化教學的方式,加上對教材的整合,體察孩子的發展和需要,同時達成現有的教學目標。
認可華德福教育理念的人越多,華德福理念在公辦教育中發揮的作用越大。穆培華一直是摸索的心態。管城區有個少兒合唱團,2014年夏天,穆培華出主意,“讓孩子在商場做快閃。”孩子的聲音甜脆,商場里的人停下腳步,側起頭靜靜地聽。孩子后來覺得“挺有成就感,以前都是在舞臺上,中規中矩,那次在一個大商場里面唱,唱完就走了。”頗有俠意。“一定要讓孩子覺得好玩兒。學唱歌、學跳舞、學彈琴,一定要讓孩子玩兒起來。”
走在鄭州的市區,很多建筑在修,陪同我們采訪的司老師指著路邊的幾棟未完工的建筑,“你看,這在修一所中學。幾年前,城市化進程突然加快,來鄭州市上小學的打工者子女更多了,他們也希望享受這里的教育。如今,一批批孩子即將小學畢業,初中又不夠了,只能擴建。”教育改變一個城市的容貌,也改變一個社會的文化,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