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琦
知名導演侯孝賢的電影總是充滿了濃郁的個人色彩,喜歡的人會一直喜歡,不喜歡的人則會評價為“悶片”。不久前,侯孝賢剛剛憑借電影《刺客聶隱娘》獲得了戛納最佳導演獎,而這部影片也是他首部在大陸公映的片子。影片上映后,在輿論界引發了激烈的討論,對此侯孝賢的反應則十分平淡,他說:“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他人如何評價與我無關。”

一個人,沒有同類
他鄉即故鄉。這句話用在侯孝賢身上無比妥帖。他本是廣東梅縣人,不滿一歲時便隨家人移居臺灣。那是在1948年,當時侯家人只將這次移徙視為客居,認為總有一天會返還故里落葉歸根,因此僅僅購置了臨時的家具,卻未想到政局變遷,彼岸的故鄉從此天涯永隔。
于是在侯孝賢這里,“故鄉”變成一個復雜的詞匯,他既眷戀自己的生長地臺南鳳山,又感覺到自己沒有被這方土地完全接納,因此常常一個人躲起來,悄悄俯視蕓蕓眾生:他所在的小鎮中心有座城隍廟,那南國的廟宇屋脊上雕滿彩塑,絢麗的色彩像野火在燒;廟周圍擠滿打群架的孩子、賣吃食的小販、沒正式進入黑社會的小混混、穿花裙子的姑娘……廟前有一棵芒果樹,侯孝賢經常爬上樹,一面摘芒果吃一面看樹下的風景,他專心致志地凝視廟里的土地公、遠處的稻田和行人,因為專注,他時常感覺到時光瞬間凝固,剩下的只有枝頭搖動的風和蟬鳴聲聲——這凝固的場景后來常常出現在他的電影里。
因為在童年時便形成了蒼涼的眼光,侯孝賢總像一個漠然的觀察者,同家人的關系也頗為疏離。記憶中,父親總在咳嗽,永遠是手捧一卷書自顧自讀著,很少逗弄孩子們。后來侯孝賢才知道,那時的父親已經因氣候原因患上了肺炎,疏遠孩子為的是防止傳染。而母親原本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赴臺前也有自己的交際圈,不能回老家,就意味著她失去了所有的親友關系,她只能獨自照料著一堆孩子,默默消化著滿腹的抑郁和沮喪。雖然那時年紀小,但侯孝賢已然覺察到母親不快樂,他隱約從大人們的談話中得知母親跳過海,還依稀記得母親頸部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后來才想明白,那大概是她自殺未遂留下的痕跡。小時候的他習慣沉默,從來不會主動去問,大人也不會解釋給他聽,但他內心是有知覺的,家中壓抑的氣場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外跑,仿佛跑到外面才能獲得救贖。慢慢的,他開始熱衷于去街頭廝混,打架、賭博,無所不為。12歲時父親去世,17歲那年母親也走了,他從此徹底淪為了街頭混混,經常偷拿父親的遺物去典當,用換來的錢吃喝賭博,讓兄姊無可奈何。
雙親離世后,唯一牽掛侯孝賢的就只有祖母了。那時老人家已經糊涂了,總是一遍遍收拾著行李,念叨著第二天就要還鄉。但侯孝賢這個孫兒依然是她心頭的牽掛,飯點見不到,必定親自出門尋找,一遍遍呼喚愛孫。彼時侯孝賢常常躲在巷子里與人賭博,假裝聽不見祖母的聲音。就這樣,他孤寂地度過了狂放不羈的少年時代,多數時間沉浸在自己營造的無邊幻境里。正如好友朱天心形容的那樣:“南臺灣炎炎蒸騰的暑日蟬聲里,他一雙木屐、一條布短褲在大街小巷跑來跑去,濃眉一鎖,自以為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也正因如此,多年后他遇見聶隱娘的故事,忽覺怦然心動,因為她和他一樣,都是一個人,沒有同類。
人生即電影
大約是在19歲那年,侯孝賢看了一部英國電影《十字路口》,忽然產生了做電影的想法。最開始他想當演員,為此特意在退伍后考入了國立藝專,客串過幾部電影,還出過一張專輯,再后來“看到別的演員模特都是一米八以上,長得也很好,而我卻相貌平平,就想著還是回到幕后去吧”。
從事電影制作后,侯孝賢開始了一場私人化的電影書寫,他做的東西永遠在講個人的故事,以及自己的人生感受。他不斷在電影中追尋自己的影子,甚至好友楊德昌和朱天文的影子,然后營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把喜怒哀樂都納入其中。在現實生活中,侯孝賢感受到了太多的情愫,但卻總覺得生活過分脆弱,無法承受千絲萬縷的感情,于是他便將大篇幅的瑣碎臆想和星星點點的情感都扔進了自己的創作,用冗長的鏡頭做著戲劇化的呈現,向自己的生活和視角致敬。
“說來也奇怪,不通時一竅不通,可是通了就什么都懂了,像飛一樣,忽然就進入電影高地,可以和任何一位大師對話。”這是他進入電影世界的唯一感受。他忽然成為了一名直覺型導演,單是童年時代的經歷就可以拍出《童年往事》、《風柜來的人》等多部作品。朱天文曾將他比擬為一只動物,一個居住在世界上天然沒有經過開發的人。“對他來說,拍一部電影也就是自然的行為,就是動物在覓食,或者一個人沉醉在欣賞花朵那么自然。”

永遠的手工業者
雖然拍電影靠的是本能和直覺,但侯孝賢的作品往往被打上文藝片的標簽。其實早年他也拍過商業片,諸如《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再拿河畔青草青》等作品票房都不錯。后來他看中了朱天文的小說《小畢的故事》,馬上以極高的價格買下了版權,從此兩人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合作,自此侯孝賢便與“票房”二字漸行漸遠,只拍自己想拍的故事。
有時候拍一部賠一部,資金告急的時候,侯孝賢也會拍廣告,他其實很會拍廣告,拍過的幾個產品都創下過年銷量第一的好成績。但他只在缺錢時拍,一旦籌足了經費開始做電影,別人出再多錢也不理會。
雖然對接廣告不感冒,但侯孝賢經常鼓勵團隊的同仁出去接廣告,“接下來不懂的可以來問我,不是我拉攏他們,但他們要養家,衣食無憂之后,才可以安心地待在我這。”
至于侯孝賢本人,早已回歸了極為簡樸的生活狀態,他不要排場,內心一直非常單純。也正因如此,聶隱娘那種孤寂而單純的心靈狀態深深打動了他,他花了十幾年去籌備,又用整整八年時間做出了一部以她為主題的武俠電影。
為了聶隱娘,侯孝賢推掉了拍攝小津安二郎和黑澤明紀念片的機會,藏在家中研讀《資治通鑒》、《新唐書》與《舊唐書》。遍翻史書之后,歷史背景已經了然于胸,他感覺非常安心:就像給自己畫了一個圈,心知待在里面拍電影不會出什么大錯。
拍電影對侯孝賢的團隊來說是一件太過煎熬的事情,因為他有著太多的堅持:為了拍出絲織品在幽微光線下呈現出的獨特光澤,美術指導黃文英被派往印度、韓國等地選材;武俠作品中的人物上天入地本是尋常事,他卻認為許多打斗場景不符合“地心引力”,非要找一種同“人體力學”相契合的武打方式;他還善用長鏡頭,希望自己的武俠電影能拍出一如既往的“凝視”感,因此如果需要云,就真等云出現,如果需要風沙,就必須等到自然風。他就像從前的手藝人,“只能這樣拍電影,也只會這樣拍電影”,故而精心打磨出的東西總是呈現出一種雖有瑕疵卻無可取代的美。
《刺客聶隱娘》是侯孝賢首部在大陸上映的作品,雖然獲得了戛納獎,但不少影迷依然擔心電影不被主流觀眾所認同,不過導演本人信心滿滿:“這部電影的主題是,當一個人面對孤獨時,可以一直堅持下去,堅持信念,總有同類相親,并不孤獨。”而這,本就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要經歷的。
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其底色都難以脫離“蒼涼壯闊”一詞,這一點侯孝賢早已心知肚明,因此他選擇成為這樣一類人:安于自己的節奏,以個體經驗來描繪生命的存在,不被理解卻也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