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昭通市教育科學研究所)
當我們在廢墟上新建家園的時候,呂翼在文學的殿堂上建造我們的精神家園。彝族少兒題材作品 《疼痛的龍頭山》“以昭通魯甸龍頭山地震為背景”,書寫傳奇山寨、神秘彝風,塑造彝族少年,反映社會熱點。它好似及時雨,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它是精神膏藥,減輕我們的傷痛,讓心靈得以慰藉;它更好像是一面神奇的鏡子,讓我們痛定思痛,全面反思。
如果說藝術家就是直面社會真實的痛感神經,那么,好的藝術作品就是表現社會痛感的珍珠。當一粒沙子吹進呂翼的心里,疼痛就在他心里擴散開來。最終,那顆觸接到痛感神經的沙子,被藝術層層包裹,孕育成精神珍珠。《疼痛的龍頭山》這顆藝術珍珠,剔透完美,但閃爍著社會的疼痛,折射出作者的藝術精神,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
呂翼是彝族作家,對彝族文化非常了解,也特別感到自豪。他常在行文中自豪地說:“我們彝家……”民族文化是我國民族記憶的瑰寶,但在全球化、工業化、現代化、信息化、城鎮化的沖擊下,民族文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消失與消亡,面臨著多樣性受損甚至 “歷史性斷代”的危險。作為民族作家的呂翼,在 《疼痛的龍頭山》這部小說中,他對此無比憂患,也積極探尋拯救的措施,體現了他的文化自覺精神。
小說中一個很吸引人注意的人物——烏普老爹,他是龍頭山彝族中年紀最長的祭司。每天晚上,他都會從木柜里取出那些發黃的、被翻得卷邊、開始破爛的神秘經書,坐在火塘邊,一邊敲羊皮鼓,一邊誦經。龍頭山生態被嚴重破壞,烏普老爹就天天念 《平安經》,祈求彝人宗教里統治天地萬物的天神 “恩體古孜”,保佑龍頭山平安吉祥。烏普老爹還會念 《指路經》《解災經》《招魂經》等。據說,彝人的經書上千種,經過若干歲月的淘洗,若干戰亂的蹉磨,好多都失傳了。烏普老爹只保留下來五十多種。作為彝族文化的代表,卻難以傳承下去。沒有人來做爺爺的徒弟,沒有人來傳承他的技藝。早年跟著烏普老爹學唱的徒弟,早已跑到浙江、深圳一帶做他們的發財夢去了。烏普老爹的兒子普麥,沒有天分,也缺少耐心,學不了這些前朝舊文。在烏普老爹擔憂彝族文化失傳的時候,小說的主人公大洋芋聽說念 《招魂經》可以把遠去之人的魂招回來。他為找回媽媽,愿意跟爺爺學唱經。雖然出發點是極自私的,但他聰明、沉穩,是一位理想的接班人。
呂翼除了寫家傳對彝族文化傳承的重要性,還特別注重外來的研究力量。白潔老師的男朋友小羅,是個研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專家。在白潔的幫助下,他潛心研究彝族文化,積極向外面推介,擴大影響力。對于傳承彝族文化,白潔老師發揮著更巨大的作用。烏普老爹念經,她就用錄音筆錄下來,不懂的就問,作好收集整理。她充分使用現代化工具,不讓民族文化失傳。白潔老師還把烏普老爹搟制的羊毛披氈,掛件飾物拍照,再撰寫介紹文字,在報紙上、電視上、網絡上進行宣傳。最后,她也成彝學的專家了。在他們的努力推介下,昆明的廣場上不少人身著彝族服裝,跳起彝人的達體舞,唱彝家人的歌。
對于家族式的傳承方法,白潔老師不是很贊成。她認為彝族文化傳承久遠,太過于博大精深,沒有系統的知識,是無法真正傳承的。她積極地向縣民宗局申報,讓彝文進學校,聘請專門的彝文老師,配備相關教材,在學校實行雙語教學。
呂翼寫的是虛構的小說,但思考的社會問題是貨真價實的,是具有社會現實意義的。他不僅積極探尋傳承民族文化的方式方法,而且還客觀地認識到民族文化的缺陷,比如:念念經、送送鬼就可以改變一切,是迷信的,主觀的;在社會市場經濟下,一些傳統觀念過于保守、落后,也必須摒除;彝族能歌善舞,值得充分肯定,但嗜酒的風俗,作者以小孩的眼光委婉表示了反對。總之,呂翼在小說中體現了文化自覺精神,即對彝族文化地位作用有深刻認識,對民族文化發展規律有正確把握,對發展文化歷史責任有主動的擔當精神。同時,呂翼將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結合起來,對民族文化的發展前途充滿信心。作者的文化自覺、文化自信精神對于民族文化傳承具體重要的現實意義。
呂翼對于民族文化,不斷自我覺醒,自我反省,自我創建,清醒地認識到文化和文明于人類的意義必不可少。作為少數民族作家,他完成了馮驥才所說 “文化自覺首先是知識分子的自覺”這一使命,即知識分子應當任何時候都站守文化的前沿,保持先覺,主動承擔。
作為昭通作家群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呂翼,其作品關注生活,描寫現實,思考人生,反映當下,具有濃郁的現實主義風格。《疼痛的龍頭山》以昭通魯甸龍頭山地震為背景,虛構了一個紛繁復雜、讓人心痛的兒童世界。作者以兒童的眼光來評判現實問題,體現了作家的社會憂患意識,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小說開篇寫彝族少年大洋芋對于龍頭山礦山的過度開采,極端不滿,深夜偷偷將金大叔拉礦的卡車輪胎割破的情節。作者選擇這樣一個極具孩子特性的情節來開頭,既體現了兒童文學的特色,更突出了作品的社會思考。對于生態破壞,呂翼以對比的方式,進行濃墨重彩地描寫。
原來的龍頭山山清水秀,是人間仙境,可以把遠方的姑娘吸引來。這里的九百九十九條河流,條條都是干凈無比;從崖上跌落的水,真是珠飛玉濺;潭里的水,清冽可人,一眼見底。其間的小魚小蝦、樹根卵石,歷歷可數。龍頭山四周高高矮矮、起起伏伏的山梁上,到處種滿了核桃樹、花椒樹,樹林里到處都有野生的葡萄、松菌。但是,自從大規模地開采礦來,這里的水流有了變化——原本嘩嘩流淌的泉水突然時斷時續,像是得了腸梗阻;原本清澈見底的水突然有了顏色,發黃發紅,無法飲用;再是天上的云霧,色彩異常,一會兒白如乳液,又濃又稠,一會兒紅若胭脂,美麗奇幻,一會兒黑如墨汁,面目猙獰。作者還特別描寫了礦山:龍頭山里的礦洞太多了,像留下了的傷口。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場激烈的戰斗之后留下的槍眼。走近來看,礦洞像是一張黑乎乎的魔鬼的大口,支楞在山腰上,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生態被破壞的一個后果,是大洋芋的媽媽木香離家出走 (也還有其他原因,但這是直接原因),狠心地拋家棄子。這一情節看似不太合情理,但作者使用藝術虛構,突出了保護環境的重要性。環境優美,可以引來金鳳凰;反之,金鳳凰也會棄枝遠去。
礦山挖礦放炮,讓龍頭山呻吟、顫抖,引發了一系列的怪事,預示災難將要來臨。雖然作者也肯定龍頭山大地震跟挖礦沒有直接關系,但小說著重描寫環境破壞,引起一系列反常現象,預示地震的可能。從中,我們能解讀出作者對生態破壞的憂患意識。如果我們保護好環境,愛護生態,自然災害自然減少。在市場經濟下,我們不能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利益。有錢并不意味著就有一切,環境被破壞了,再多的錢也無法修復。
小說寫龍頭山的疼痛,是相愛的疼痛,是思念的疼痛,是離別、尋找、內疚和刮骨療傷的疼痛,是愛與恨碰撞之后的疼痛,更是寫生態被破壞而造成災難的疼痛。疼痛讓人清醒,讓人反思,讓人憂患。呂翼親身經歷了魯甸 “8.03”大地震之后,親身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擔憂和焦慮。最后,他用心中的筆,把這種憂患意識表達出來,具有非常重要的警醒作用。
小說使用先抑后揚的手法,塑造開采礦的張老板。他原來是窮兇極惡地開采,后來慢慢意識到危害,逐漸轉向投資,支持搞生態產業。地震發生后,張老板積極支持抗震,不讓一個人死去,無償提供人力、物力。這樣一個美好結局,表達了作者的美好愿望。小說結尾處,寫龍頭山經歷地震災難后,被重新規劃,要建成一個環境優美、生活方便的現代化村寨。在夢中,大家圍著那棵高大的桂花樹,一邊唱著龍頭山的歌謠,一邊跳著龍頭山人的舞蹈。好像人世間的所有的人中,最快樂的、最無憂無慮的,就是他們。好像他們在龍頭山這塊風水寶地里,采掘到了無數的寶藏、無數的黃金白銀……作者在憂患的同時,也表達了寄望之情,讓人們看到希望。
無論是 “中夜五更嘆,常為大國憂”的慨嘆,還是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苦愁,都體現了藝術家們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情懷。“中國現代作家承受著以前知識分子積淀已久的十分豐厚的憂患意識的心理負荷,又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增添了新的養料。他們的憂患意識,不是個人患得患失的狹隘意識,不是自我哀憐的戚戚之心,而是承擔了歷史留下的各種精神重擔,承擔了人世間的一切苦惱,承擔了時代的各種憂患,表現了以國家、民族、人民之憂為憂的 ‘赤子之心’,人道精神。”解讀呂翼的長篇兒童文學作品 《疼痛的龍頭山》,就能感受到呂翼的憂患精神,與中國現代作家一脈相承,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
昭通是一個自然災害頻發、經濟欠發達的地區,但自然資源、文化資源相當豐富。如何開發利用好這些有效資源,也許是政府的功課,是經濟專家的使命,作為昭通本地作家的呂翼,具有擔當精神,積極主動地思考解決的辦法。他雖然不是經濟學專家,課題研究者,沒有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案,但是,他作為一位文學藝術家,并沒有簡單說教,而是通過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表達了他對本地經濟發展的思考。
地震等自然災害已經警醒我們,粗暴、野蠻地開采自然資源,是會破壞生態,最終自然會以牙還牙,給人類好看。面對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呂翼主張發展生態產業,既環保,又吃香。發展生態產業,就是通過地方文化 (特別是民族文化)的宣傳,擴大對本地的影響,引起外面對落后地區的了解與喜愛。通過走出去的方式,不斷改變當地人的傳統觀念,盡快與外界接軌。小說著重寫普麥帶著兒子尋找妻子的艱難歷程。作者寫這一情節的用意,與其說是尋妻,不如說是讓沉淪的普麥走出去,逐漸蘇醒過來,振作起來。他沒有找到木香,卻了解了外面的市場。他每到一個地方,就會主動收集。有了新的消息,就主動向龍頭山的朋友們報告。一路下來,他倒收獲不少。仿佛這一次出行,他不是去找一個女人,倒是在了解行情,為做生意而做了種種的市場調查。
木香離家出走,表面是因為環境破壞、水源污染,實際是因為她的思想被禁錮。孩子長大了,會走路了,會自己吃飯了。她覺得可以放開手腳做點事情了。于是她風風火火地從鎮上找來了一些小商小販,想把山里的花椒、核桃、天麻弄出去賣掉。可是烏普老爹不高興了,認為彝家的女人可不能隨便拋頭露臉的,不能去出風頭,不能比男人強。她為了走出去,暫時狠心地拋家棄子。這份毅然決然的意志,表明了作者鼓勵家鄉人走出去的決心。木香走出去,長了見識,了解了市場,尋求到了商機,開了云南龍頭山綠色產品營銷有限公司。
作為與錢打過多交道的金大叔,也隨時與外界聯系。普麥在外面流浪,他就充分利用,隨時向普麥打聽外面茶椒賣多少錢一斤,核桃是鮮的好賣還是干的好賣,北京、上海人對龍頭山天麻的認可程度。正是他具有這種與外界接軌的思想,才使得他順利地發家致富。
呂翼不僅鼓勵家鄉人走出去,而且歡迎外面的人走進來。小說成功塑造了白潔老師這個形象。她不僅想有一個基層生活的經歷,同時配合小羅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研究,而且想轉變龍頭山被禁錮的觀念。當木香孤立無助的時候,她關心她、幫助她;當普麥沉淪的時候,她也激勵他。她認為,傳統文化需要沿襲,但不能成為操控生活的方向盤。龍頭山許多寶貝,被家鄉人忽視。如果開發出來,具有無限的市場。她積極支持木香創業,逐漸走向成功。
外來力量的巨大支持,還體現了馬老板身上。他轉向搞生態項目,積極支持木香,甚至努力研發花椒烘干機,以科技的力量改變靠天吃飯的被動局面。可見,家鄉要發展,不僅需要教育發展、思想轉變,而且還需要集團扶持、科技創新。
在藝術家的肩膀上,不僅肩負藝術的重擔,還肩負著解決現實問題使命。呂翼并不像許多藝術家,蜷縮在金碧輝煌的藝術殿堂里,自我滿足,自我陶醉。而是時刻站在窗前,思考現實的難題,勇于承擔起改變家鄉、發展家鄉的使命,負責地提出了許多具有建設性的意見,具有擔當精神。呂翼正如李敬澤所說的那樣,敢于直面現實、關切生活、關切人民在時代發展中的命運,體現出強烈的時代擔當精神。
魯迅認為,讀 《紅樓夢》,經學家看見 《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讀呂翼的長篇新作 《疼痛的龍頭山》,也有多樣化的感覺,有人讀出兒童世界的繽紛生活,有人讀出地震災區的痛苦,有人讀出鄉村愛情的浪漫與波折,也有人讀出民族山寨的神秘。但筆者讀出的是發展地方的思想策略。無論是拯救、傳承民族文化,發展民族產業;還是保護生態,美麗家鄉;以及發展生態產業,積極與外界接軌,在這部小說,都能找到相應的解決辦法。與其說它是兒童文學作品,不如說是治世方略。
呂翼通過藝術的筆,塑造了一群探尋家鄉發展的人物形象。解讀作品,能強烈感受到作者的藝術精神。無論是文學自覺、自信,還是憂患精神、擔當精神,都體現呂翼并不是一位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家。他塑造人物形象,描寫現實生活,都是為了通過藝術傳達出他對家鄉實現問題的深入思考。其作品的現實價值遠遠大于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