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剛
經學是一把雙刃劍——論經學對文學的沾溉與拘囿
劉勇剛
經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經學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經學是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本,賦予作者強烈的入世精神和擔當意識,自覺以文學干預政治,通經致用,譏切時政,有補于世道人心;另一方面,經學重術輕學,注重秩序和群體的規范,壓抑個性,嚴重阻礙著人性的解放。在經學的拘囿下,文以載道,溫柔敦厚,文學淪為政治的工具,造成了文學審美品格的沉降。
經學文學沾溉拘囿
經學是歷代官方推崇的廟堂文化,享有“九五之尊”的地位。時至今日,國學的核心仍然是“六藝”之學,這是不爭的事實。有道是“經學不明,則孔子不尊”,“自天子以至于士庶莫不讀孔子之書,奉孔子之教,天子得之以治天下,士庶得之以治一身,有舍此而無以自立者”。為什么要獨尊孔子呢?“歸根到底,不是中國人對于孔子學說特別有好感,而是中國的社會統治,特別需要孔子學說。”質言之,經學為封建王朝治國之要略,士大夫安身立命的根本。經學獨尊必然對文學產生至為深遠的影響,從歷時性的實際效果來看,有正面的,有負面的。經學就像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沾溉了文學,賦予作家強烈的入世精神和擔當意識,自覺以文學干預政治,經世致用;另一方面,經學講究秩序和禮法,排斥個性,壓抑自我,嚴重阻礙了人性的解放。在經學的拘囿下,文以載道,溫柔敦厚,文學淪為政治的工具,造成了文學審美品格的沉降。
經學是入世之學,乃士大夫立身從政之本,通經方能致用。從經學的眼光來看,作家要有社會責任感,自覺以文學來干預政治,裨補時闕,改善世道人心。就像白居易說的那樣,“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作家倘若缺乏社會責任感,完全沉醉在小我的狹小天地中,吟風月,弄花草,就脫離了時代的主潮。杜甫之所以被稱為“詩圣”,就是因為他一生以儒學—經學為精神支柱,憂國憂民,個人的痛苦扎根于時代的痛苦之上,表現了時代精神。
經世致用是中國古典文學理論中一個重要的命題。這一命題立足于儒學—經學。古人講文章要有補于天下,有益于世道人心,這都是從經世致用來說的,也就是文學的功利性。作家作為智識階級,承載著社會的良知,要有社會的擔當。詩人只有在小我之中映現大我,這樣的文學才會有生命力,才能感動不同階級、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讀者。相反,一頭鉆進象牙之塔,為文學而文學,那樣的文學因缺乏廣泛的社會基礎而顯得蒼白無力。
本來孔門原初儒學對文學的功利與審美沒有偏廢??鬃诱f得好:“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雖然孔子論詩的落腳點是實用的、功利的——“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授之以政,使于四方”,但他首先著眼的卻是“詩三百篇”的審美功能——“興”——興發感動。一首詩,不管它的思想多么深刻,如果缺乏感染力就不是詩,就不能成為審美對象?!坝^”、“群”、“怨”則是從社會的、政治的角度來說的。“觀”就是觀民風,知得失;“群”即群居切磋,相互砥礪;“怨”者,怨刺上政?!芭d觀群怨”綜合起來就是文學首先要有審美的感發的力量,但歸結于政治的、社會的實用價值。
從漢武帝開始中國文化進入一個經學的時代,文學成了經學的附庸,文學“興”的功能遭到儒術政治的打擊。從本質上看,政治的權力運作決定了經學的命運與走向,經學的命運與走向又決定了文學的品格。朱維錚先生指出:經學與儒術有“術學之辨”,即“術重實用,學貴探索”,術重于學。“自西漢以后,經學便君臨于思想文化領域。它開始便重術輕學,對于中國文化傳統的特征,無疑起過重要影響。比如說,那以后的思想界,愈來愈重實用而輕理想,重經驗而輕學說,重現狀而輕未來,愈來愈將目光專注于君上心意,祖宗成法,百姓規矩,能說與獨尊儒術沒有聯系么?”獨尊儒術的意識映現在文學領域就是要通經致用,一切文字都要圍繞大一統的政權建設這個大方向。
過分地強調經世致用必然會斫喪審美的獨立性。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感性的、直覺的意識形態,有它的獨立自足性。這種獨立自足性就體現在審美上。文學的根本價值就是審美價值。只有本著審美的精神去創作或鑒賞,才能游心太玄。陳寅恪先生提倡精神之獨立,思想之自由。他在《論再生緣》一文中說得好:“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蔽覀冏x《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再生緣》等,為什么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動?就是因為其中蘊涵著自由的精神與至情的理想。
在經學思維的支配下,經學家(道學家)過分地強調文字的功利性,必然使文學喪失自身的獨立性而淪為政治的附庸,質言之,文學為政治服務。一旦文學為政治服務,那么這種文學就是魯迅所講的“遵命文學”?!白衩膶W”不管你遵誰的命,一為遵命就沒有自我。文學的自足審美性又何以體現呢?我們承認文學的功利性,但不能把功利性推向極端。然而經學獨尊的結果便是趨向極端——文以載道,這樣文學就徹頭徹尾地成了經學的小妾,文學的獨立性也就無形消解了。南宋理學家真德秀選《文章正宗》一書,在《綱目》中寫道:“夫士之于學,所以窮理而致用也。文雖學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輯,以明義理切世用為主。其體本乎古,其指近乎經者,然后取焉,否則辭雖工亦不錄?!蓖耆且桓钡缹W家的口吻,徹底排斥了文學的藝術價值,說白了,也就是文以載道。所謂文以載道,無非是工具論,即以“文”來承載“道”,“文”即“道”的載體。這個“道”就是儒家之“道”——六藝。有些思想偏執的理學家,他們反對文辭華麗,認為為文專意就是玩物喪志,簡直就是“作文害道”,他們人為地將“文”和“道”對立起來,成為一種不可化解的二元對立。宋人周敦頤、二程、邵雍、朱熹、真德秀等人皆強調文以載道,尤其是朱熹,文以載道思想在他手上得以定型,強化了文的道統觀念。這樣一來,載道便成為經學家、理學家觀照文學作品的唯一視角。元末明初的宋濂以道統自居,他在《文原》中聲稱“余之所謂文者,乃堯、舜、文王、孔子之文”,將文章的功用完全歸于宗經征圣。后來明代的臺閣體就以載道的形式宣傳教化,歌功頌德,不折不扣成了政治的傳聲筒。
文以載道直接造成了文學審美品格的沉降。明清兩代學人談到詩文都說不如唐宋兩代,這是為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思想的禁錮。明清兩代以程朱理學作為官方哲學,科舉以八股取士,劃定考試范圍——四書五經,其目的就是造就奴才。什么樣的奴才呢?會辦事而沒有自我的奴才。一方面以功名利祿來誘惑知識分子,而另一方面又以文字獄來摧殘知識分子。在統治者軟硬兼施的壓迫下,知識分子要安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將自己的真思想、真感情包裹起來,出之以載道之文。文學一旦沒有真精神、真感情,那就不是文學了。明代的八股文不好嗎?單從形式的角度來說它是對偶的文體,要非常用心才能寫好,但它代圣人立言,不是自己的話語,不是自己的情感。所以明代八股文很發達,但真正好的八股文并不多。代圣人立言而非言為心聲,怎能不虛假呢?
其實,經學—儒學獨尊的地位一直受到異端思想家們的質疑和挑戰。李商隱《上崔華州書》指出:“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邪?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揮筆為文,不愛攘取經史,諱忌時世。百經萬書,異品殊流,又豈能意分出其下哉!”又《容州經略使元結文集后序》寫道:“孔氏于道德仁義外有何物?百千萬年,圣賢相隨于涂中耳?!痹诶钌屉[看來,思想應該是多元化的,孔子不過是古今圣賢之一,與其他圣賢相比并無高下之分,為什么一定要以孔子的思想為思想呢?近代龔自珍的思想與李商隱一脈相承,而議論更為尖刻,他有一首詩諷刺儒家入木三分:“蘭臺序九流,儒家但居一。諸師自有真,未肯附儒術。后代儒益尊,儒者顏益厚。洋洋朝野間,流亦不止九。不知古九流,存亡今孰多?或言儒先亡,此語又如何?”
經學的思維方式不僅支配著創作的理路,還直接影響到人們對文學的審美鑒賞與價值判斷。說到底,經學是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因其官方哲學、廟堂文化的特點而與現實政治互動。因此經學拘囿下的審美鑒賞從來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鑒賞。事實上,文學鑒賞中滲透入太多的現實功利是非常危險的??档隆杜袛嗔ε小氛f:“一個關于美的判斷,只要夾雜著極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會有偏愛而不是純粹的欣賞判斷了。人必須完全不對這事物的存在存有偏愛,而是在這方面純然淡漠,以便在欣賞中,能夠做個評判者。”所以戴著“經學—儒學”的有色眼鏡觀照文學,一切都會經學化、功利化,就無法生成意象世界,這樣一來獨立自足的審美鑒賞也就被破壞殆盡了。花間鼻祖溫庭筠有一首詞叫《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這是一首當行本色的閨怨詞,寫一個貴族少婦內心的幽怨。但張惠言——清代經學家、常州詞派的開創者,在他的《詞選》中解讀這首詞卻說“感士不遇也”,又稱“照花”四句有“《離騷》初服之意”。這樣就把這首詞給經學化了,給它披上了微言大義的外衣。什么叫“士不遇”?就是士大夫懷才不遇。“初服之義”出自《離騷》“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意謂政治上受到挫折而退隱的念頭。“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本寫少婦簪花照鏡自戀自憐的情態,壓根兒就是寫實,張惠言卻說什么有“初服之義”,這是不折不扣的牽強附會。難怪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感嘆:“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迸辛藦埢菅缘恼`讀。再如,王國維提到的歐陽修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張惠言說:“‘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畼歉卟灰姟?,哲王又不寤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隀M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真是不折不扣的“深文羅織”!其實這就是一首閨怨詞,抒發了閨中寂寞的情感,它和政治沒有一丁點兒關系。要知道歐陽修對詩和詞是有嚴格的區分的,在他看來,詩是用來談國家大事的,詞則是私人化寫作。然而,在經學家的眼里,什么都是有微言大義的。
經學對文學的拘囿還體現在溫柔敦厚的詩教上?!抖Y記·經解》云:“溫柔敦厚,詩教也?!睖厝岫睾?,實際上是儒家中庸之道在文學上的反映。它體現了一種中和之美,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發乎情,止于禮”(《中庸》)。儒家詩教推崇中和之美。的確,人在日常生活中大喜大悲都是心理失衡的表現,只有中和才是合乎理性的平衡,從和諧的角度來說,溫柔敦厚的詩教有它合理的內核。清人沈德潛編《唐詩別裁集》,選詩的標準就是溫柔敦厚。這樣的作品中正平和,音節諧婉。然而文學美的形態是多元的,華麗是一種美,樸素是一種美;中和是一種美,奔迸也是一種美。作者不可能總是以溫柔敦厚的心態去創作。像元代關漢卿《竇娥冤》在經學家看來就有些怨而怒、哀而傷,不符合溫柔敦厚的宗旨了。劇中第三折有一支曲子【滾繡球】罵天罵地,一腔怒火要燒毀整個黑暗的世界,把矛頭直接指向了元代最高統治者。對天地的否定,就是對蒙元貴族統治集團的否定,具有一往無前的戰斗性,這是值得肯定的。
如果一味以經學的溫柔敦厚的眼光去看待文學,就會帶來虛偽的粉飾。就像陶淵明《感士不遇賦》說的那樣:“真風告逝,大偽斯興?!币驗檫@是刻意回避深層次的社會矛盾,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講的“瞞和騙的文藝”。魯迅在《論睜了眼看》一文中指出:“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于已經自己不覺得?!北緛聿缓椭C,硬要擠出嫵媚的笑容,說“我很和諧”,這是不折不扣的偽和諧。魯迅在一百多年前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叫《摩羅詩力說》,在這篇文章中,魯迅張揚詩歌的戰斗精神,猛烈抨擊了溫柔敦厚的詩教,徹底突破了儒家詩教的束縛,力度、深度都是空前的。文章寫道:
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無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詩人為之語,則握撥一彈,心弦立應,其聲澈于靈府,令有情皆舉其首,如睹曉日,益為之美偉強力高尚發揚,而污濁之平和,以之將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
摩羅詩派,也就是西方的浪漫派,如拜倫、雪萊等,任個人而排眾數,張揚自我,乃精神界之戰士。魯迅提倡摩羅精神,反對瞞和騙的文藝,抨擊“溫柔敦厚”式的“污濁之平和”,不啻對經學的深刻清算。
綜上所述,儒學—經學講經世致用,崇尚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此種大我的情懷無疑有它積極的意義。但自漢代以來儒家片面地發展了文學的經世價值,逐漸推向了極端,變成了文以載道。文以載道的理念使文學淪為政治的工具,導致了文學的異化。文學為政治服務,必然造成文學的荒蕪和文丐奔競的頹風。再則,儒學—經學中的奴化思想與民主時代的思想自由、精神獨立是格格不入的。儒學—經學獨尊是封建專制社會的產物,與官僚政治相始終,而現代社會是思想多元化的社會,儒學—經學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也不能塑造健全的現代人格。
(劉勇剛,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A Double-edged Sword——Benefits and Con finem ents of Confucian C lassics on Chinese Literature
Liu Yonggang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is the cor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dominating the Chinese ideology for thousands of years.However,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is a double-edged sword:on one hand,it is the pursuit of physical and mentalworld for the scholar-officials in feudal society,encourage them to make contributions to the society and to shoulder the social responsibility,and intending to influence politics with literature by applying it to political affairs;on the other hand,it emphasizes applications rather than theories,stresses social order and norms,represses individualities,and hinder the emancipation of humanity to a greater extent.Confined by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literary appreciation tends to be degraded when literature becomes political tools,with the ideas such aswritings are ways of conveying truth.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Literature;Benefit;Confin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