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君
“懸置名著”之后的名著研究——以《文學遺產》2000~2013為中心的探討
王文君
主持人語:
名著研究歷來是中國通俗文學研究的焦點所在,在整個研究格局中占有很大的比重,這既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也有其內在的必然性。以小說為例,早在作為一門學科的草創時期,那些名著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等就受到特別的關注,特別是《紅樓夢》,圍繞它進行的研究成為中國現代學術的一個重要標志。小說如此,戲曲、說唱文學也是如此。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過分偏向名著研究的弊端越來越多地暴露出來,一方面是名著研究停滯不前,不斷重復,另一方面則是不愿在非名著上下工夫。為此,上個世紀90年代有研究者提出懸置名著之說,引起學界的關注和熱議。轉眼十幾年過去了,中國通俗文學研究的格局有沒有出現根本的改變?其間出現哪些新的現象和問題?學界又該如何面對和解決?圍繞著這個話題,筆者組織不同專業的博士生進行討論,形成了這組文章。這四篇文章的作者兩人為古代文學專業,一人為現代文學專業,一人為文學理論專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四篇文章所依據的數據也各自不同,分別為《文學遺產》、《文學評論》、人大復印資料和網絡數據庫,將四組統計的結果放在一起,還是能說明一些問題,看出一些共性來的。當然四人的角度也是不同的,其中王文君的文章依據《文學遺產》所刊發小說論文的統計立論,指出進入新世紀以來,刊發名著論文的比重雖有所下降,但仍不小,內容多集中在版本與成書的考證,要從根本上改變小說研究的格局任重道遠。鄧瑗的文章依據人大復印資料轉載論文及索引論文的統計立論,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從索引論文看,新世紀的名著研究依舊存在重疊與失衡問題,但從轉載論文看,七大名著的比重在下降。名著研究已逐漸在集成與擴散兩個方向上開拓,呈現出內外之間相互滲透的含混狀態。她提出,也許不必“懸置”名著,而是應轉換看待名著的視角或思維方式。賀莉的論文依據中國知網等數據庫中的博士論文進行統計,指出名著研究仍占有很大比重,但也出現了一些新變化,研究視野轉變,對非名著有較多關注,并出現一些新的變化。楊正娟的論文以《文學評論》相關論文的統計為依據,指出從該刊刊行的文章看,許多文學文化現象得到關注,新的研究范式正在形成,名著研究集中、格局失衡的問題在這家刊物體現得不明顯。
四篇文章也許無法解決這一重大問題,但提出的問題則是值得深入思考的,希望能引起學界同仁的關注。(苗懷明)
郭英德先生《懸置名著——明清小說史思辨錄》一文曾呼吁研究者們懸置名著,突破名著賞析形成的文學史寫作模式,以取得小說史研究的新進展。文中有竺青先生提供的統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文學遺產》編輯部曾對該刊1980年至1995年發表的古代小說論文作過一個定量分析,在全部160篇論文中,包括《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聊齋志異》、《儒林外史》、《紅樓夢》在內的‘名著研究’共有82篇,約占總數的51.3%。一部小說研究史,幾乎就成為名著研究的組合史。”那么,在“懸置名著”口號提出后,研究狀況較之前是否有所改觀呢?筆者對《文學遺產》2000年至2013年十四年間所發表的古代小說論文進行了一個統計,共有古代小說論文151篇,整體呈現出以下幾種面貌。
首先,名著所占的比例明顯下降。筆者統計出2000年至2013年《文學遺產》所發表的古代小說文章,包括論文103篇,短文27篇,編輯部組織的相關論壇文章8篇,學者研究與書評5篇,研究綜述4篇,札記3篇。上文所提到的七部名著的研究文章共有45篇,《水滸傳》的單篇研究論文最多,有17篇(13篇論文,4篇短文),其后依次為《三國演義》13篇(10篇論文,2篇短文,1篇札記),《西游記》5篇(3篇論文,2篇短文),《紅樓夢》4篇(3篇論文,1篇短文),《聊齋志異》4篇(2篇論文,2篇綜述),《金瓶梅》1篇(1篇短文),《儒林外史》1篇,占全部小說論文的比例為29.8%。若除去論壇、學者研究、書評等尚有138篇,名著研究占32.6%。相比之前的51.3%,有明顯下降。再結合1992年起《文學遺產》由季刊改為雙月刊的實際情況,小說研究所占的比例還要更少一些。
其次,《紅樓夢》的論文明顯偏少,較以往的研究格局大不相同。古代小說的研究往往以《紅樓夢》的相關論文最多,如陳大康《研究格局嚴重失衡與高密度重復——兼及學術腐敗滋生的著述環境》指出,五十一年來(1950—2000)研究明清通俗小說作家作品的論文(其中尚不包括流派、文學現象、理論等方面研究的論文)共17831篇,其中“近90%都集中于七部名著,而且幾乎每兩篇論文中,就有一篇是論述《紅樓夢》的。”此次統計僅有的四篇分別是2003年第4期曹立波《“東觀閣原本”與程刻本的關系考辨》、2007年第2期劉世德和夏薇《〈紅樓夢〉春草堂藏本》(短文)、2009年第4期劉世德《從〈紅樓夢〉前十回看程乙本對程甲本的修改》、2009年第4期孫遜《〈紅樓夢〉人物與回目關系之探究》。與以往紅樓夢研究注重考證和索隱明顯不同的是,其中三篇與版本研究有關,僅有的一篇與內容有關的是討論人物與回目的關系,以庚辰本前八十回為研究對象,歸納了《紅樓夢》人物和回目關系的六種情形,以前四種與個體研究相關的《紅樓夢》人物入回目次數進行了統計,進而進行品評。
不僅如此,近年來文化學研究的廣泛應用,涉及文體演變、主題類型的形成、小說理論的構建、文學文化意義的闡釋等,從外部拓展古代小說的研究方法,倡導廣義的文化批評,同時注重于小說現象的描述,對之前較少為人所關注的如圖像、傳播、敘事、文化等方面進行研究。雖然名著的總體比例有所下降,但是專門的作家作品研究仍以名著為主,89篇專門的作家作品研究的論文中,七部名著占一半,如果去除掉多篇志怪小說、唐傳奇、宋元話本,名著所占比例還要更高一些。
上文已提到《紅樓夢》相關的4篇文章中有3篇與版本相關,其他六部名著情況基本一致:17篇《水滸傳》的相關文章,有11篇是關于版本和成書時間,版本考證方面有劉世德先生的3篇,對成書時間進行考證和商榷的有8篇,包括石昌渝、蕭相愷和苗懷明的5篇,以及侯會和張寧從貨幣信息推斷成書時間等3篇。《三國志演義》的13篇論文,6篇與版本相關,包括劉世德的4篇,另有日本上田望1篇談及版本傳播,以及1篇酉堂的稀見明刻本。《西游記》的5篇文章,2篇考證論文分別是和胡勝對閩齋堂本《西游記》淵源的探究和日本學者上原究一對世德堂刊本《西游記》傳本的考述(短文),趙紅娟《董說〈楝花磯隨筆〉的發現及其價值》則涉及作者的考證。《聊齋志異》4篇論文中,有黃霖對蒲松齡不是《琴瑟樂》作者的考證。《金瓶梅》1篇,為許建平通過貨幣來探討《金瓶梅》的成書年代。《儒林外史》僅有的1篇,與考證無關。即全部的45篇論文有25篇涉及版本或考證,占名著研究的一半以上。
郭英德曾指出:“他們習以為常地迷戀于小說作家生平思想的考證和小說作品內容形式的評述,于是小說史著述便成了作家、作品的展示廳。”“懸置名著”之后的名著研究所呈現出的趨勢與之前略有不同,上述的考證文章以作品的版本和成書時間最為突出,通過搜求那些可以考證作品著者、時代、版本等的材料,表現出較為審慎的學術態度。已有的研究確如期待的那樣已經走出了偏于文本分析與鑒賞的方向,轉向致力于實際問題的解決,有些問題也產生了較好的學術互動,最為鮮明地表現在《水滸傳》成書時間的考察上。
《水滸傳》的全部11考證文章中,有5篇是討論成書時間,集中于石昌渝、蕭相愷和苗懷明,分別是2005年第1期石昌渝《〈水滸傳〉成書于嘉靖初年續考——答張培鋒先生》、2007年第5期蕭相愷和苗懷明《〈水滸傳〉成書于嘉靖說辨證——與石昌渝先生商榷》、2007年第5期石昌渝《〈水滸傳〉成書年代問題再答客難》、2008年第6期蕭相愷和苗懷明《〈水滸傳〉成書于嘉靖說再辨證——石昌渝先生〈答客難〉評議》、2009年第5期石昌渝《明初朱有燉二種“偷兒傳奇”與〈水滸傳〉成書》。幾位學者各抒己見,從現存與小說有關的文獻、名物(如“土兵”、“腰刀”、“子母炮”、“碎銀子”)等角度入手考察《水滸傳》的成書時間,這次討論在當時學界也產生了較大影響,《文學遺產》之外的諸多期刊也有諸多文章來參與論爭。“由于與《水滸傳》成書時間研究相關的作者考定、版本溯源和本事探考等均存在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因此《水滸傳》成書時間研究仍將繼續爭論,暫時還不能得到徹底解決。”研究者們對名著問題的積極談論恰恰是名著問題本身的復雜,也是“懸置名著”之后名著研究仍為學界所喜愛的重要原因。
此外,從統計數據更可以看出,25篇文章中劉世德先生即有11篇文章,占了44%。其他如蕭相愷、石昌渝、苗懷明、侯會等學者的名字也不斷出現,名著的研究顯然集中于某些專家學者。這種現象固然與《文學遺產》在學術期刊中的地位有關,卻也說明現今的古代小說研究,年輕的學者或者博士生更難從名著中進行選題,對已往資料的把握不足,新材料發現的極端困難,難以取得成績。
這一時期由《文學遺產》雜志部組織的相關論壇文章有8篇,旨在回顧中國20世紀以來百年小說史研究,總結已有的成果,目的在于探討未來的研究方向。2006年第一期的一組文章非常有代表性,劉世德、譚帆、劉勇強、潘建國四位學者從不同視角來探討小說研究的可能。如劉世德認為古代小說版本研究的主要目標在于“探索作者創作過程中的細節和構思的變化,或者闡釋作品傳播過程中的重大問題”,并呼吁打通古今;譚帆指出應“強化小說理論批評與小說史的有機聯系、提升‘操作’層面的小說批評研究之地位和注重小說批評的文本闡釋性是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批評研究中所應重視的問題”;劉勇強認為“小說的文體研究至少可以從創作、小說史、文化、文學理論四個層面展開”;潘建國的文章指向近代小說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以及未來的研究方向。這些文章固然能夠就自己的研究專長為古代小說的研究提出自己的見解,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對“懸置名著”的呼應,致力于從小說整體的角度來開展研究,都未提到如何處理名著的研究,也未能夠從小說史上為對作為個案的名著謀得一個合適的位置。
與此同時,雖然研究者們已經開始研究小說文體特征、敘事模式及其源流演變等,并取得頗為引人注目的成果,但是那些理論探討與批評實踐卻沒有在名著研究中產生什么反響。全部的45篇名著研究論文,除去與文獻密切相關的25篇外,其余20篇或考證本事起源,或著重于從思想內容、人物形象、政治社會背景來進行分析,整體研究方法仍以實證的乾嘉考據為主,以《文學遺產》為樣本的古代小說研究,尤其是名著研究,似乎與轉型期的中國古代小說研究范式是相背離的。名著之外的專門作家作品研究雖然也以文獻的發現與考證為主,但表現的方式卻更為豐富一些。新版本的發現如新見《野叟曝言》同治抄本、稀見近代小說《諫果回甘》,又如對傳教士小說的關注,對古代小說在西方漢語教材中的呈現等等,展現了比較廣闊的視域。但在方法上,44篇討論唐傳奇、宋元話本的論文,運用的往往也是上述考證的方法;非名著的研究往往著重于文獻的新發現,成點卻不能夠成線,對小說史整體的研究也并未能起到較大促進作用。
以《文學遺產》為樣本,或許不能夠反映出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全貌。如吳艷玲和潘承玉統計出《明清小說研究》2001年至2011年間共發表論文1058篇,其中《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紅樓夢》等五大名著十年間就“分別發表了54篇、50篇、76篇、57篇、99篇專論論文,這還不包括將兩部以上經典名著綜合研究的論文”,名著所占的比例仍然相當大,《紅樓夢》在其中仍是數量最多。專著方面,苗懷明于《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穩中有進》一文中也曾有統計:“截至2012年11月底,本年度已出版各類古代小說研究書籍114部,預計全年所出小說研究書籍將超過130部……就具體研究對象看,四大名著的相關書籍多達65部,如果再加上《金瓶梅》、《聊齋志異》、《儒林外史》這三部名著,則相關書籍多達75部。其中,僅研究《紅樓夢》的書籍就有45部,超過總量的三分之一。”這些統計足以說明,在研究界,以《紅樓夢》為代表的名著研究仍舊是研究的重點、熱點,名著為主的現象根本沒有得到遏制。
名著所延伸出來的疑案、難題,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樣吸引著眾多研究者,引起廣泛關注。名著的研究也能夠為非名著的研究提供方法論上的借鑒,推動一些非名著研究的進步。但也必須注意到,即便是名著的研究也沒有回到小說史研究中去。在2014年3月由《文學遺產》編輯部與北京大學聯合舉辦的“中國古代小說研究前沿問題中青年學者座談會”上,編輯石雷提議“小說研究要有經典意識,注重學術史研究”,這也說明“懸置名著”以促進小說史研究,仍然任重道遠。
(王文君,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