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春
谷崎潤一郎作為惡魔主義、唯美主義的代表作家,其美意識主要學自西方,和江戶時代的日本趣味融于一體,充滿病態、陰翳、殘酷的藝術美,但在二戰期間完成的《細雪》則獨樹一幟,表現出健康、明亮、詼諧的物語美,本文將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探究兩種美的具體差異,并探究都市漂泊對谷崎創作的影響。谷崎潤一郎(1886—1965)是日本唯美主義的代表作家,出生在東京的商人家庭,從小熟讀漢詩,浸染著江戶情調,同時在日本被西化、近代化的過程中極度“西洋崇拜”,憧憬西方情趣,將耽于官能享樂的唯美主義和惡魔主義發揮到了極致。 代表作有《刺身》(1910 年)、《惡魔》(1912 年)、《癡人之愛》(1925 年)、《春琴抄》(1933 年)、《細雪》(1945 年)、《瘋癲老人日記》(1962 年)等。其中除了在二戰時期完成的《細雪》,其他作品均以女性崇拜、藝術至上、嗜虐之美為主題。而《細雪》則采取柔和平實的筆致將關西地區上層社會的家庭生活娓娓道來,暗藏著日本古典的物哀情緒,但總體呈現出健康、明亮、詼諧的生活至上之美。
《細雪》被稱為“最上層的風俗小說”,“才不世出的物語文學”,以大阪的名門望族蒔岡家四姐妹——鶴子、幸子、雪子和妙子為主人公,以帶有古典美的三妹雪子的相親故事和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四妹妙子的戀愛糾葛為主線,不僅展現了近代日本關西地區的風俗習慣和淳樸人情,也給讀者帶來了上流社會關于美的享受。筆者將從人物形象、物語文學等來分析《細雪》與其他作品的差異。
《刺身》中心理變態,醉心于刺身的清吉,《麒麟》中貌美但兇悍的南子,《癡人之愛》里懶惰惡毒,放縱情欲,專門玩弄男性的娜奧美,這些女性形象無一不具備妖艷的美和充滿性欲的身體,而與之對應的男性角色卻懦弱、猥瑣,甘愿充當女性的玩偶,比如饒太郎以受虐為快感,河合讓治為人忠厚,但任由娜奧米拳打腳踢,并為她洗腳吻腳,樂此不疲。 在《細雪》中,女性角色則從蕩婦、藝伎轉變成了正常、健康的一般人。作品不僅重點描寫了四姐妹的性格特點,她們各有特色,但無一不是健康的、開朗的,也刻畫了圍繞在四姐妹周圍的親人、朋友和女仆。比如在文中,作者這樣描述:三姐妹中最富日本趣味的是雪子,最有西洋趣味的是妙子,幸子則不偏不倚,適得其中。雖然妙子舉止有些不檢點,并常惹是生非,但她自立自強,很有經濟頭腦,幸子對貞之助這樣評價過她,“那樣一個細姑娘,并沒有示弱,實在了不起”,貞之助也講她“獨特的性格蠻有意思”,文中的女主人公總體上是積極健康的人物形象。而貞之助和幸子對詩的美好場景也表現著夫妻間的和睦,男女間的相互欣賞。 這一點就與《刺身》等小說中表現的男女完全不對等有了鮮明對比。
不少評論家認為谷崎作品具有私小說的性質,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生活的大部分,我希望是為完善我的藝術的種種努力。我的結婚,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我的藝術,說起來解釋為為了加深藝術的手段”。在移居關西之后,作為物語作家,谷崎正式起步。眾所周知,《細雪》深受《源氏物語》影響。在敘事結構上,小說由一系列生活瑣事組成,并沒有谷崎其他作品中刺激性強烈的事件。故事的展開與四季的變遷結合在一起,穿插著賞櫻、捉螢火蟲、采蘑菇等季節性活動。故事雖然以松子夫人為原型,但已完全擺脫了私小說的范疇,是一部龐大的社會風俗畫卷,采取以情為主、情與景、情與事交融的寫實主義手法,流露著谷崎對關西民俗的喜愛。在語言風格上也較為詼諧。雖然小說結局彌漫著淡淡的離別愁緒,但在故事的主題中,為了解決雪子的終身大事和妙子經常制造的麻煩,幸子和貞之助操碎了心,和大姐鶴子和大姐夫也是各種周旋,故事情節生動有趣。 眾多被雪子拒絕的相親者也是各具窘態,頗為滑稽。 幸子和妙子討論雪子打呼嚕,幸子和女仆阿春的繼母討論阿春一股邋遢勁、嘴饞,但同時又夸她直爽、忠厚、有人緣,這些場景讓人忍俊不禁。此外,在文本的色彩上,《細雪》中描寫的場景大多是明亮鮮艷的。雪子雖然容易滿面愁容、不勝凄楚,站在庭院望著珍珠梅暗自惜別的情景有著憂傷之感,但這種傷感美也是溫和的、有人情味的。 在《刺青》中所展現的女性美和色彩美則是包含著殘酷、疼痛和受虐傾向,讓人不寒而栗。
以上,筆者大體介紹了《細雪》區別于惡魔唯美派作品的特點,在此需要探究的是谷崎何以在二戰期間獲得了創作風格的轉變,這其中包含的都市漂泊主題值得注意。1923 年,關東大地震發生之后,東京和橫濱成為廢墟。谷崎一家不得已遷居關西,接觸到了具有悠久歷史傳統的關西風土人情。當時東京受西方影響非常前衛,而關西還保留著日本傳統的古典美。 在《細雪》文本中,曾有關于東京和關西的詳細對比:幸子并不那么喜歡東京,東京的魅力只在于以皇居為中心那一帶雄偉的景色——江戶時代建筑的壯麗, 除此之外也就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了。具有現代都市氣息的東京“空氣干巴巴的,決不是什么安居的樂土,市容荒涼,繁華熱鬧的區域缺少一種溫潤的味道。而京阪一帶那明朗的天空和滋潤的土地,以及肌體所接觸到的空氣的柔和感,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長期生活在大都市的谷崎,自然容易接受近代前衛思想的熏陶,認可西方的美強于東方的美,并很快消化了西方唯美思想的內核,但接觸到京阪一帶秀美的自然景色、純樸的風土人情、濃郁的古文化氛圍之后,他的創作從現代派轉向古典派。日本學者西原大輔在《谷崎潤一郎與東方主義》中指出“谷崎潤一郎以關東大地震后移居關西為契機,從對西洋的迷戀中醒來,回歸了日本的傳統文化。即所謂的‘回歸日本’”。
正如他在《中國趣味》中所寫的那樣:“我們今天的日本人看上起去幾乎吸收的全是西歐文化,而且有同化于它之勢。 而在我們的血管深處,所謂的中國趣味,仍然意想不到地植根極深,對此我驚詫不已。只對西歐文明充滿憧憬頂禮膜拜的人,到了某一時期還是會回歸日本趣味,進而趨同于中國趣味,幾乎是很普遍的事實。”日本趣味即受中國趣味影響,可以說是一個方向,谷崎也是在西方趣味和東方趣味中來回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