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倫濤
打小,父親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金錢板。因母親鄉下教書,平時少在家,我們六個孩子主要是和婆婆住一起。父親是鹽亭文化館館長,工作很忙,一天吃三頓飯才回家。那時人小不懂事,我們對他并不是很親,主要是他對子女要求太嚴厲了。每天,我們只要一見了他,就象“老鼠見了貓”。小娃娃嘛,誰不撒個謊、做錯事,或是成績下降點?但我們不行,只要誰攤上這事,父親準叫我們一字排開,伸出手掌,拿著厚厚的金錢板,挨個挨個,憤怒地打上十來下,并且還不準叫,不準哭,不準跳……有時候,都快吃飯了,我們還在一邊挨打,一邊掉眼淚,手打腫了,還要數著挨了多少下。也不準誰來說情。
生在書香世家,“家教”甚嚴,規矩也特多:出門、回家要和家人一一道別、問候;吃飯時,家里人沒到齊不許動筷子,夾菜要就近,不許在碗里碟里挑選;更是不能吃飯時拌嘴說話;睡姿要兩腿并攏,側臥;坐姿要端正,站有站像,坐有坐像;他人講話不許插嘴,打噴嚏時捂嘴轉臉低頭;進出開關房門要輕……
為了增加知識、拓寬學習渠道,父親還給我們布置了一項“課外”任務,每天必背一首唐詩。不但要解釋清楚,還要說對作者姓氏名誰,并熟記三個成語,會解釋。如有時貪玩,一下記不起來,父親就沉著臉,在你的跟前走來走去,金錢板一晃一晃的,嚇得你不敢喘大氣。我們這時還真像是一個個小日本鬼子,給八路軍收拾怕了似的,害怕極了。
父親書精詩妙、筆墨縱橫,是縣城有名望的知識分子,特別會做群眾文化工作。他身材魁偉,經常背著一個舊帆布包,里面裝著鋼筆、小本紙、蓮花鬧、金錢板,一走到那,就寫到那,打到那,給城鄉群眾帶去了無數歡樂。
金錢板,又稱“三才板”,“金簽板”。巳有三百多年的歷史,形成于清初。
《易經》說“道有天道,地道,人道”三塊竹板各代表一道。廣泛流行于巴蜀各地,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群眾最喜愛的一種表演形式。藝人們常走村串戶,或院壩或茶場演出。
金錢板由長約一尺,寬約一寸,厚約0.25寸的楠竹片制成。共3 塊,為使竹板敲打動聽,板中還嵌有小銅錢。既作伴奏樂器,又作表演道具。
要打好金錢板并不容易,首先得有過硬的基本功。由一人表演,一邊打一邊演一邊唱,來不得半點虛假。唱詞,要熟記硬背,使用四川方言,一句七到十字,兩句一聯,一直壓韻到底;表演,要準確到位,形像生動;敲打,擊節的輕重快慢,都得隨著表演的需要靈活變化,還得突出手眼身法。為了背熟唱詞,無數個茶余飯后,父親在小天井里,以說代唱,字正腔圓,一段唱詞不知要背上多少遍,有時實在想不起來,又叫我們給他提示一兩個字;他手中的三個板子,真是栩栩生風,快慢自如,呼來耍去,一派清脆流暢。
演出時,父親最愛用右手拿著的一塊竹板有節拍地打著左手拿著的兩塊竹板的不同部位。其響聲給人一種清新,鏗鏘而又有和諧節奏的音樂感。擊打一兩分鐘后,場子鎮住了,觀眾安靜了,父親才在金錢板的節拍下開始不緊不馳、有聲有色地演唱。他聲音宏亮,咬字吐詞、字正腔圓、中氣十足、節奏穩健,深受群眾喜歡。那時,人們最喜愛聽的金錢板有:《武松趕會》、《瞎子算命》、《貨郎子》、《繞口令》、《十八扯》、《老實話》、《小菜打仗》、《倆相幫》、《圈套》、《激浪丹心》、《洪湖凱歌》、《雙槍老太婆》等。
每當看著父親精彩的表演,觀眾都爆以熱烈的掌聲。一場演出完后,我們就像籠里放出的一只只小烏,歡快地在臺上跑上跑下,既羨慕又高興。
為了適應形勢新發展,繁榮文學創作,豐富群眾舞臺,父親一方面下基層培訓文藝骨干,組建群眾演出隊、故事小分隊,重點選調培養了顧冬伲、何瑯、林海、岳定海、雷明偉等一大批文藝拔尖人才,(現在他們巳成長為省市舞蹈、編劇、文學創作等方面的佼佼者)又拿起筆來搞創作,先后在各級刊物發表了大量的文學曲藝作品,較早成為了中國曲藝家協會會員,其事跡被收入 《中國當代文藝家名人錄》。由于是自創作品,他既有成就感,又倍覺親切,一拿起金錢板演出時,更是神清氣爽,格外投入,鏗鏘有力,令人稱奇。
父親一生極不容易,在他強打歡笑背后,內心卻有錐心之痛!在長期的“極左”年代,他競含冤遭整長達三十來年。三十年啊,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三十年?!還清楚記得,那時,有的人整怕了,受不住了,紛紛的拋家別子,跳河、投井、抹脖子……而父親在肋骨被“造反派”打斷三根、深夜外出“逃命”幾個月后竟能重新回到我們中間。這本身就是個了不起的奇跡!那時,全家九人,生活極為困難,他和母親每月僅有幾十元錢,政治的、經濟的壓力可想而知。他一生勤勞儉樸,經常是一身灰色洗舊的卡其服,不抽煙,不喝酒,不吃零食,身上一有一兩角錢,就又去把它買成書。這些大事小歷,我們都一一看在眼里,記在心上。特別是,當我們長大成人,做了人父、經歷了許多之后才真正明白,原來世態炎涼,歲月如刀,養家糊口,居家不易;因情結緣,因親而痛,慢之彌濠,愛之彌切!特別是在被億萬人詛咒唾罵的“四人幫”橫行時期,你知識越多就越反動,你就得三天兩天一挨斗,過著豬狗不如的苦日子!這樣,父親成天處于極度憂傷、惶惑、焦慮、悲苦之中,哪有什么好心情?如孩子再管教不嚴,出點問題,后果更不堪設想。也難怪,父親每次用金錢板打我們時總是下手那樣狠。
父親一生愛憎分明、立場堅定,他最崇敬的偉人是鄧小平。一遇重要日子,他都要教家小排成長隊,在小平同志的像前深深地行上幾個大禮。
一個肉身倒下去,化解為塵土;一種精神樹起來,升騰為日月。轉眼,父親巳去逝兩周年,可在這每一天里,我們對他的懷念從未有減。而今年的“父親節”又來臨,沒有了父親,我們就成了半個孤兒,沒有父親的“父親節”,我們該咋過?!父親啊,生死即湟磐,隨緣即安寧。凋零過后是繁華,生門以后是忘川。這一起一滅,都是滄海桑田;一開一合,總是往事云煙。人生不由已,靈魂卻自由!你雖然永遠地走了,就像一只美麗的風箏越飛越遠,可那一莖莖血脈相通、世代相傳的紅線,仍將我們情牽夢繞,緊緊相牽!當淚雨成行、提筆千筠,我不禁又悄悄拿起他用過的金錢板,“噼噼叭叭”打了幾下,于是耳邊又響起他最喜愛的《疑人偷雞》:一間房子兩隔壁,這家姓李那家姓徐。
李大爺今年五十幾,喂了一群肥母雞。
今天上街去看戲,把老漢看得好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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