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秋
宗教信仰指信奉某種特定宗教的人群對其所信仰的神圣對象(包括特定的教理教義等)由崇拜認同而產生的堅定不移的信念及全身心的皈依。這種思想信念和全身心的皈依表現和貫穿于特定的宗教儀式和宗教活動中,并用來指導和規范自己在世俗社會中的行為,屬于一種特殊的社會意識形態和文化現象。世界上宗教種類繁多,差異甚大。它們當中,既有尚無文字的多神崇拜和施巫術的原始宗教,又包括具有系統教義、組織嚴密、信徒眾多的世界宗教。按照我國學術界的分類法,一般把宗教分為三大類,即原始宗教、民族宗教和世界宗教。
壯族民間宗教信仰形態豐富,種類多樣,既有原始宗教階段的巫信仰、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又有原生型的民族民間宗教如麼教、師公教、道公和僧公信仰等等。自從20 世紀90年代初期壯學學科建立以來,尤其是進入21 世紀至今,壯族民間宗教信仰中的麼經、巫經、雞卜經、師公經等典籍陸續出版,相關的研究論文和研究著作不斷出現,其成果在壯學研究中的分量不斷加大,影響逐步擴大,成為壯學學科建設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壯學,是以壯族為核心,包括國內的壯侗語民族、東南亞的侗臺語民族等親緣民族為研究對象的綜合性學科。其研究范疇包括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的內涵、特征、發展規律等。壯學研究的具體內容范圍包括歷史、語言、文字、宗教、哲學、經濟、政治、軍事、文學、藝術、教育、人口、地理、民俗、心理、科技、醫藥、社會組織、社會變遷、現實生活等諸方面。
壯族民間宗教信仰屬于壯族精神文化范疇。早在1996年2 月,張聲震先生在《關于壯學研究的幾點意見》一文中,就壯學基礎資料的收集整理出版、壯學研究的系列化、壯學研究的深化等方面進行論述時,對壯族宗教信仰研究方面就非常重視,指出:“過去研究得不少,但系統性不夠,深度也不夠?!恫悸逋咏浽姟烦霭嬉呀浂嗄炅耍鈬艘褜⒅g成英文版即將在國際上發行①指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賀大衛教授翻譯的《殺牛祭祖宗》英文版。,從這個意義上說,壯族宗教研究不能滯后。……布洛陀經詩中信奉一百多個神鬼,但有一個是主要的,就是布洛陀神。這種現象似乎可以說明壯族由多神信仰向一神信仰過度?!保?]7-8關于壯族“布洛陀經詩”整理出版對壯學研究的重要性問題,張聲震先生在2010年11 月接受《廣西民族大學學報》編輯部秦紅增教授的采訪中,給予極高的肯定:“將收集到的布洛陀經詩、經文整理成《布洛陀經詩譯注》,這是壯學研究的一塊重要基石。布洛陀經詩是麼教的經典,布洛陀是壯族神話傳說的創世神、始祖神,麼教的主神。布洛陀經詩內涵極為豐富,涉及宇宙形成、萬物起源、人類起源、社會發展、稻作文化、干欄文化、銅鼓文化、倫理道德、信仰觀念等諸多領域,是壯族傳統觀念文化的核心,對壯族民族史研究、宗教信仰研究、倫理道德研究、語言文字研究、風俗習慣研究、民間文學研究都有重大科學價值?!保?]262-263從這段話里,我們可以領悟出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對于壯學研究的重要性及其在壯學學科中的位置。
1997年2 月,張聲震先生在專門應約給《廣西民族研究》撰寫的《建立壯學體系芻議》長文中,系統闡釋了什么是壯學,壯學能否成為一門科學,壯學能否成為一個科學體系,什么是壯學體系,建立壯學和壯學體系有什么意義,怎樣建立完備的壯學體系等問題。在文章的第四部分“為建立完備的壯學體系做長期不懈的努力”中,再次論及壯族宗教研究問題:“壯族主要信奉原始宗教、信奉巫教,也信奉道教,而信佛教的那部分越人、壯人許多早與漢族融合了,現代壯區壯族信奉佛教的人很少,主要為巫和道。系統深入地研究壯族巫教及巫文化,是壯族宗教研究的主要內容?!保?]張聲震先生作為壯學體系的設計者和壯學研究的領軍人物,自2000年開始籌劃“壯學叢書”起,就把對壯族民間宗教經籍文本的收集整理、翻譯放在首位。我們知道,“壯學叢書”出版規劃包括基礎資料和研究專著兩大部分,基礎資料方面,已經出版和正在翻譯整理的,屬于壯族民間宗教信仰方面的有:《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壯族雞卜經影印譯注》《壯族神話集成》《壯族巫信仰研究與右江壯族巫辭譯注》《壯族師公經籍譯注》《壯族道公經書選集》等。其中,《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被列為叢書的首批重點項目于2004年出版,首發式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并特邀首都民族民間宗教研究專家學者出席學術研討會。研究專著方面,已經出版的壯族民間宗教信仰著作有:《壯族自然崇拜文化》《師公·儀式·信仰——壯族民間師公教研究》《壯族巫信仰研究與右江壯族巫辭譯注》等。
壯學屬于綜合性的學科,學科體系建設離不開各專業類型學術成果的支撐。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的相關成果,是構建壯學學科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宗教信仰是民族文化之根。在人類社會里,宗教是客觀存在的一種歷史現象,它與人類的物質文化、精神文化生活的各個領域和層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由于宗教反映人們的世界觀,因此,它也是一種文化現象,是以虛幻方式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一種文化體系。這種以虛幻反映方式為特征的文化,總是附著在某種文化實體上,通過一定的文化系列如哲學、道德、文學、藝術、習俗、典籍等對人類發生實際作用,影響人們的思想情趣,成為人類社會精神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
壯族學者梁庭望教授把壯族民間宗教信仰形態劃分為三大層次。第一是原始宗教,具體表現為自然崇拜、鬼魂崇拜、生殖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等;第二是原生型民間宗教,包括麼教、師公教;第三是創生宗教,主要是道教和漢傳佛教,此類宗教在壯族民間已經有所變異,壯族民眾習慣稱為道公和僧公。按照宗教與文化關系的理論,宗教神學家及各民族傳統宗教觀念認為,各種宗教及其崇奉的神靈,是人類社會各種文化形式的神圣源泉。一切文化形式都是上帝或者諸神的創造,人類的物質生活、精神生活的各個領域也是各司其職的神靈主宰其間。以19 世紀唯物主義哲學家費爾巴哈為代表的人本主義宗教觀,則否定超自然神靈對人類生活的干預,把宗教完全放在文化的對立面,認為人類是文化的創造者和主宰者。近現代以泰勒、弗雷澤等人為代表的宗教人類學、文化人類學理論,則把宗教作為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認為宗教是一種維護社會統一、協調、系統化、整體化的文化工具。馬林諾夫斯基強調巫術與宗教在人類社會生活中起著重要的文化作用:它型塑和調整人的個性與人格;規范人的道德行為;把社會生活引入規律和秩序;規定和發展社會的風俗和習尚;鞏固社會和文化的組織,保持社會和文化傳統的延續;宗教使人類的生活和行為神圣化,是一種最強有力的社會控制機器。馬克斯·韋伯更深刻地指出:宗教的理念決定著人類行為的軌道與方向;決定人們生活態度的方向的終極價值??傊?,在近現代的宗教學者看來,社會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和各個領域,政治、法律、倫理、風俗習慣、人性、人格、人的生活態度以及決定它的終極價值觀念等等,都與宗教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宗教是它們的一種決定性因素。當代中國曾經把宗教視為精神鴉片,宗教研究成為學術禁區。改革開放后,中國宗教學者、民族學者及文化人類學者比較認可宗教人類學和文化人類學的理論觀點,認可各民族的宗教信仰是各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壯族社會生活中客觀存在的原始宗教、原生型宗教和創生型宗教,同樣是壯族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包含了壯族物質文化、精神文化乃至制度文化等多方面的文化內容及學術研究價值。
物質文化方面,壯族是稻作農耕民族,壯族民間麼教強化了稻作文化,使民眾以稻為神,以稻為生命,從而更加精心耕作。在麼教經書里,開天辟地之后,便是開辟田疇,尋找水源,尋找稻種,種植水稻。如果水稻有了病蟲害,麼經便教導人們去找布洛陀和米六甲請教,通過祛殃禳災贖谷魂等辦法,祈求水稻豐收。如果老天爺久旱無雨,或者出現洪澇災害,影響水稻正常生長,則要祭祀蒼天敬供雷神,祈求風調雨順。一年當中有不少宗教性節日如螞 節、開秧門、牛魂節、祈豐節、嘗新節等都與稻作生產有關。金屬銅的冶煉和銅鼓制作也屬于物質文化,云南壯族麼教經書有《銅源篇》,經書講述先民們發現并學會煉銅用銅的過程:原來人們對銅一無所知,還用銅礦石來鋪路和建雞舍,后來用木炭將銅礦燒化成銅水,又用銅水做成各種工具,才發現它的作用巨大,人們做出了風箱,建成了煉銅爐,鑄造了請神祭祀用的銅鈴、銅鼓、銅刀、銅劍等。壯族歷史上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字,漢文獻記載只有零星點滴,真得感謝壯族麼教經書把壯族先民的物質文化創造記錄并傳承至今。
精神文化方面,最突出的是壯族布洛陀信仰文化體系對壯民族認同、民族精神、民族心理、民族性格特征塑造的巨大作用。布洛陀信仰體系包括布洛陀創世神話、創世史詩、布洛陀古歌、布洛陀麼教經書、布洛陀傳說故事、布洛陀人文始祖祭祀等等。尤其是壯族麼教把布洛陀樹立為最高神和主神,麼教由他創立,麼經由他創編,有災有難由他化解,富貴福壽由他恩賜。長期以來,廣西右江、紅水河流域10 多個縣的壯族民眾,在每年的三月初七到初九這幾天,自發聚集到田陽縣敢壯山布洛陀文化圣地,舉行祭祀布洛陀大典和布洛陀歌圩活動,他們在這里孕育了民族的共同信仰,塑造了共同的人文始祖,培育了民族的凝聚力和民族認同感。倫理道德也是精神文化范疇,壯族民間宗教凸顯宗教道德化和道德宗教化雙向互動特征。有的道德單靠說服還不行,在壯族鄉間,通過宗教儀式灌輸某種道德常常事半功倍。比如孝順方面,父母去世,要請師公來辦喪事道場,當中就有贖罪儀式,師公把不孝之子叫到靈前,誦一段經,然后不孝子斟酒,向亡魂贖罪。師公把法器符筊往地上一甩,一開一合表示父母冥靈沒有原諒,必須再從頭來一遍,直到兩開朝上,才算亡靈原諒。有時半天也不朝上,不孝子往往嚇得滿頭是汗,渾身哆嗦。圍觀者也為之震撼,再也不敢忤逆父母??梢娮诮绦叛龅赖陆袒牧α?。
制度文化方面,壯族歷史上有沒有經歷過奴隸制度,曾經是壯族歷史學家們爭論的焦點,而壯族麼教經書就有喃誦壯族原始社會的瓦解和奴隸社會最初產生的情形,由公社貴族演化而來的奴隸主,互相掠奴,甚至到老遠的交趾地方去搶劫財產和男女奴隸。再如壯族社會歷史上曾經存在的土司制度,也在壯族民間師公教中有明顯的反映。壯族師公教神靈號稱有36 神72 相,包括三元教祖,道教神靈、佛教神靈以及地方土俗神靈。除了前面幾類神靈相對固定,土俗神靈會因地方不同而有變化,而各個地方土俗神靈如莫一大王、韋金倫、韋明大、馮四、馮遠、甘王、岑遜王、李靖、何公、廣福王、梁吳等等,絕大多數正是各地方土司政權的土司,師公們對土俗神靈的祀奉,一般僅限于該土司勢力所影響的范圍。而歷史上有些勢力較強,影響較大的土司如莫氏土司和岑氏土司,其土俗神靈莫一大王、岑遜王則被壯族各地師公普遍祀奉。[2]前言
如果我們用“宗教是民族文化之根”的觀點去印證基督教對于西方文化,伊斯蘭教對于穆斯林文化,婆羅門教、佛教對于印度及東南亞文化沒有異議的話,那么,我們也可以肯定地說:壯族民間宗教信仰就是壯民族的文化之根。因此,壯學體系中如果缺少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的研究,那么壯學學科體系將是不科學不完整、不全面不系統的。
壯學學科的建立,是以1991年廣西壯學會的成立為標志的,但壯族研究早在19 世紀末就已開始。近年,張聲震、范宏貴、李富強等專家學者相繼梳理了中外學者對壯族研究的一系列成果,當中,也包含了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的若干成果。
張聲震先生的《建立壯學體系芻議》(《廣西民族研究》1997年第1 期),全文包括壯族研究的回顧、建立壯學體系是歷史的必然、壯學體系的雛形已初步形成、為建立完備的壯學體系做長期不懈的努力四個部分。文章在第一、第三部分回顧介紹了壯族研究的系列成果,特別是第三部分中,在列舉壯族宗教的研究成果之前特別指出:“長期以來,這個領域被視為禁區,改革開放后才被沖破,故對這一領域的研究起步較晚,目前尚未有全面系統深入論述壯族宗教信仰的專著,但壯學學者們從各個角度對壯族宗教信仰的研究論著也已不少。”[3]82論文方面有梁庭望、吳偉峰、藍鴻恩、黃達武、陳文等對壯族圖騰的研究,黃慶印對壯族宗教思想的研究,梁旭達、宋兆麟、玉時階、顧有識、陸炬烈、方素梅、盧敏飛、覃彩鑾、邱璇等對壯族原始宗教自然崇拜的研究,鄭超雄對壯族佛教的研究等。專著方面有:廖明君的《壯族生殖崇拜文化》 (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從生殖崇拜文化的角度,運用神話學、文化人類學、民族學、宗教學和考古學等學科的理論和材料,對壯族的性器崇拜和生殖崇拜、植物與生殖崇拜、動物與生殖崇拜以及生殖崇拜的藝術外化等進行系統深入的多學科交叉研究,是我國第一部關于壯族生殖崇拜文化研究的學術專著;丘振聲的《壯族圖騰考》(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對壯族圖騰崇拜的起源、種類、內涵及其功能等作了系統深入的論述;潘其旭、覃乃昌主編的《壯族百科辭典》 (廣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中,對壯族信仰的神祇、寺廟、祭祀、巫術、師公及法事儀式和經書、道教、佛教等作了詞條性的敘述;藍鴻恩主持編纂的《中國各民族宗教神話大詞典》(學苑出版社1990年),也對壯族的宗教信仰作了系統介紹。
范宏貴的《20 世紀的壯學研究》 (載《中國民族研究年鑒2002年卷》,民族出版社2003年)一文把20 世紀的壯學研究劃分為:初始階段(1897—1923年)——發端于外國人研究時期;第二階段(1924—1948年)——國人對壯族的探討時期;第三階段(1949—1977年)——系統研究壯族的時期;第四階段(1978~2000年)——以壯族學者為主廣泛、系統、深入研究的時期。以上四個階段中,包含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的成果有:第二階段的劉錫蕃著《嶺表紀蠻》(北京商務印書館1934年)一書,內容涉及壯族民間“祭祀”“神祇”“迷信”等;第三階段,20 世紀50年代中期有關部門組織的壯族社會歷史調查,相關調查報告刊載于1983~1987年陸續出版的《廣西壯族社會歷史調查》(1~7 冊),各冊里面有一些宗教信仰調查的內容;第四階段,壯族宗教研究漸有收獲,如顧有識、陸炬烈、梁旭達、凌樹東、鄭超雄、梁庭望、吳偉峰等學者的一系列研究論文,本階段突破性的成果有兩項,一是范宏貴主編、有25 人參與撰寫的《中國各民族原始宗教資料集成·壯族卷》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集成包括廣西、云南、廣東、貴州各省區42個縣壯族的原始宗教(含民間宗教),占壯族分布縣市的三分之一,這是一項基礎工程,內容有壯族原始宗教的基本觀念和崇拜對象,宗教崇拜活動和儀式,巫師與巫術神話傳說,原始宗教對壯族社會生活各方面的影響,壯族原始宗教與其他民族宗教的關系及發展趨勢等;二是丘振聲著的《壯族圖騰考》(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全書35 萬字,作者考證出壯族歷史上曾經以雷、蛙、太陽、鳥、雞、鳳蛇、龍(鱷)、潭(水神)、牛、羊、犬、鹿、花、樹、竹、石等動植物圖騰崇拜。
李富強、潘汁合著的《壯學初論》(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二章“壯學的歷史”,在參考了范宏貴《20 世紀壯學研究》一文的基礎上,也對壯學研究歷史進行分階段介紹:一是19 世紀末20世紀初:視壯為泰的研究階段;二是20 世紀20~70年代:漢文化為中心的壯族研究;三是20 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壯學的孕育和創建時期。本章第三階段所述的壯族研究成果宗教部分內容除照搬范宏貴的文章以外,在“外國學者的壯學研究”方面,簡要提到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賀大衛等學者對壯族宗教方面的研究成果,“最近出版了《殺牛祭祖宗》和《招魂》兩部著作,是在扎實的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寫成的,是壯族宗教研究方面重要的新成果?!保?]82
就筆者所知,20 世紀未被列入視野的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成果還有:論文方面如黃英振等的《壯巫概論》(載《壯學論集》,廣西民族出版社1995年);專著方面有覃光廣等編的《中國少數民族宗教概覽》 (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年),其中介紹了壯族民間的傳統自然崇拜、巫、師、道、佛以及近代傳入的基督教、天主教等;李路陽、吳浩著的《廣西儺文化探幽》(廣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顧樂真著的《廣西儺文化摭拾》 (廣西藝術研究所、民族藝術雜志1997年編印),這兩部著作內容范圍涵蓋廣西,但對巫師儺神信仰的淵源流布、神靈譜系等材料有不少是壯族地區的,研究也有獨到之處。
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整個20 世紀的壯學研究中,宗教信仰方面的成果寥寥。進入21 世紀,隨著壯族民間宗教典籍文獻的陸續整理出版,相關的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成果也相繼推出(筆者認為宗教經籍的整理出版與宗教信仰研究成果密切相關)。就筆者所知,按照出版的時間順序,進入21 世紀以來廣西、云南先后出版的壯族民間宗教經籍及宗教信仰研究成果達31 項。這31 項成果中,屬于經書文本典籍譯注的共有9 項:農冠品主編的《壯族神話集成》不屬于宗教經書,但它是研究壯族民間宗教信仰最基礎的資料;韋蘇文主編的《中國民間創世史詩集成·廣西卷》收入詠唱壯族米六甲、布洛陀、布伯、盤古等始祖創世創造業績的史詩古歌共22 部(首),也是研究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的基礎資料;韓家權等《布洛陀史詩》漢英壯對照版的底本來自1991年出版的《布洛陀經詩譯注》和2004年出版的《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普學旺主編的《云南少數民族古籍珍本集成》(第四卷:壯族)譯注本來自文山州壯族雞卜經書。經籍文本譯注與理論研究合一的有3 項,其中,蒙元耀譯注的行孝歌和神話古歌基本上屬于民間道公、師公經籍抄本。理論研究成果19 項:《壯學第四次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收入的論文中,涉及布洛陀信仰文化研究的有36 篇,占論文總數的80%;王建新主編的《南嶺走廊民族宗教研究——道教文化融合的視角》,研究范圍包括廣東、廣西、貴州、云南四省區,有三個個案屬于廣西壯族地區;楊秀昭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宗教音樂研究·廣西卷》,首次從宗教音樂的視角,對廣西11 個少數民族宗教信仰進行系統研究,包括概述部分在內,涉及壯族研究個案的就有11 個。
不算單篇論文,以上典籍和研究專著昭示了進入21 世紀至今短短的13年中,壯族民間宗教信仰典籍文本及理論研究大大超過以往。原因是:壯族民間宗教典籍的翻譯整理出版,為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理論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資料,2000年“壯學叢書”的規劃實施,使壯族民間宗教經書典籍的翻譯整理出版得到保證,緊隨其后出現的一系列理論研究成果,則把中國壯學學科建設帶入嶄新階段。
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經書典籍整理和理論研究成果斐然,影響深遠。由張聲震主編的《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1~8 卷)作為壯學叢書首批重點項目,被譽為壯族歷史文化的百科全書,榮獲自治區人民政府銅鼓獎;2013年推出的《壯族雞卜經影印譯注》(1~8 卷)已經被壯學界以及國內外學術界高度關注;廖明君的《壯族自然崇拜研究》、黃桂秋的《壯族社會民間信仰研究》和《壯族巫信仰研究與右江壯族巫辭譯注》先后榮獲廣西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自2004年《壯族布洛陀麼經影印譯注》(1~8 卷)出版以后,隨后跟進的理論研究成果有:覃乃昌主編的《布洛陀尋蹤——廣西田陽敢壯山布洛陀文化考察與研究》(2004年)、梁庭望等的《布洛陀:百越僚人的始祖圖騰》(2005年)、黃桂秋的《壯族麼文化研究》(2006年)、時國輕的《壯族布洛陀信仰研究——以廣西田陽縣為個案》(2008年)、何思源的《壯族麼經布洛陀語言研究》(2012年)、黃懿陸的《中華布洛陀神史》(2013年)等。加上從2004年起,廣西壯學會與田陽縣聯合打造的布洛陀文化圣地暨祭祀大典、布洛陀文化學術研討會等等一系列活動,形成了一股布洛陀文化熱,其影響波及海內外。正如張聲震先生所強調的,布洛陀文化是壯族文化的核心,是壯學研究的基石。因為,布洛陀是壯族的人文始祖,是壯族的創世神,是壯族麼教信仰的至高神。中國民族宗教學理論體系創建者、中央民族大學教授牟鐘鑒先生應邀前來田陽縣考察敢壯山布洛陀祭祀大典活動,參加布洛陀學術研討會,撰文認為壯族布洛陀信仰是壯族精神文化重建,具有高度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牟鐘鑒先生對壯族布洛陀信仰文化重建的肯定,是對廣西壯學界的鼓舞與鞭策,也為今后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的深化帶來啟發。筆者認為,今后的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需從以下幾個方面繼續深化:
第一,權威的宗教學者強調:研究各種宗教形態,必須立足于比較研究,否則只知其一,就會一無所知。研究世界三大宗教離不開比較,研究中國各民族民間宗教更需要比較。就壯族民間宗教信仰而言,壯侗語各民族同源同宗,有些信仰形態在各民族分化之前就已存在。比如布依族、侗族、仫佬族、水族、黎族,以及傣族中的花腰傣支系,這些民族的巫信仰從巫師名稱到巫事儀式與壯族基本一致。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可參閱貴州布依族學者韋興儒著的《女巫》;貴州侗族學者黃才貴著的《女神與泛神》;吳喬著的《宇宙觀與生活世界——花腰傣的親屬制度、信仰體系和口頭傳承》等。關于壯族巫信仰,筆者在最近出版的《壯族巫信仰研究與右江壯族巫辭譯注》一書中初步提出,中國南方楚越族群的巫信仰與中國北方通古斯語族的薩滿信仰有同有異,可以進行比較研究。研究壯族麼教信仰方面,貴州布依族學者的研究早已走在我們的前面,只不過布依族稱“摩教”,用字不同,但同音同義,代表性的成果有:周國茂著的《摩教與摩文化》《一種特殊的文化典籍——布依族摩經研究》,周國茂譯注的《布依族溫經》,黃鎮邦譯注的《布依族囑咐經》,伍文義編著的《摩經譯注與研究》,望謨縣民委編的《安王與祖王》,韋興儒等編的《布依族摩經文學》等。壯族民間師公道公信仰方面,除了壯侗語族中的仫佬族、毛南族大同小異之外,瑤族各支系中的師公道公信仰對壯族影響也很大。因篇幅有限,在此不論。
第二,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種類形態復雜多樣,某一宗教信仰種類相對在某一地理區域流布,如道公信仰在左江流域各縣以及云南省文山州壯族地區集中流傳,師公信仰幾乎沒有;某些信仰形態在多個地理區域乃至多個民族中交錯傳承,互相影響吸收,如師公信仰在桂北、桂西北、桂中、桂東等區域的壯族、瑤族、仫佬族、毛南族甚至漢族民間廣泛流傳。筆者最近撰寫《湘桂走廊對廣西多元宗教信仰形成分布影響探析》一文,嘗試進行探討,初步提出:歷史上,湘桂走廊和珠江水系西江干流的交通,對廣西各民族民間宗教以及外來制度化宗教的傳播流布格局起重要作用。沿著這一思路,慢慢理清廣西各民族宗教信仰分布,勾勒出廣西各民族民間宗教及制度化宗教的淵源傳播、分布密度、形態異同、影響程度等等,進而繪出廣西地方宗教信仰地圖,這對于今后包括壯族在內的廣西各民族宗教信仰文化研究非常重要,屬于深化研究中的基礎工作。這一環節弄清晰了,壯族宗教發展史、廣西宗教史之類的重大課題才有可能啟動。
第三,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要深入,相關學者必須首先靜下心來,認真研讀各種民間宗教信仰類型的經書文本,必須有一股深入民間進行田野考察的吃苦耐勞精神。前述近年陸續出版了不少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經書典籍文本,各種典籍原本的搜集都來自于壯族各地民間宗教從業者,原版手抄,或現場口誦筆錄。翻譯整理采用幾種文字對照的科學方法,原文照搬、影印對照,這對于研究者來說是最方便實用的。筆者近年完成《壯族麼文化研究》,完全是借助于親身參與了《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1~8 卷)項目的翻譯整理工作。何思源的《壯族麼經布洛陀語言研究》、華中師范大學林安寧的博士論文《壯族麼經布洛陀神話母題研究》也離不開對經書文本的研讀。田野考察方面,由于治學態度、評介體系以及研究經費等因素制約,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研究者,大多急功近利,能真正深入民間、沉得下去進行參與調查,搜集第一手資料的學者不多。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影響、城鎮化步伐加快,包括廣西壯族在內的中國各民族民間宗教信仰現象正逐步消失,這意味著民間宗教信仰田野考察難度不斷加大。俗語說大浪淘沙始到金,真正有深度、有分量、有影響的民族民間宗教信仰研究,絕對是屬于那些深入民間、來自田野的學者。這方面國外及港臺的許多學者是我們治學的標桿。
第四,高度重視將壯族民間宗教信仰典籍及研究成果對外傳播推介工作,這是壯學走向世界的重要一環。當代世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軟實力是通過文化傳播實現的。壯學體系的建立不但要有成果,還需要成果的傳播及推介。“壯學叢書”系列成果的出版,讓世人認可壯族有自己獨特的民族文化,并不是先前人們所說的壯族已被漢族同化。近年,先后有區內高校組織力量,對壯族嘹歌、壯族布洛陀史詩翻譯成英文或英漢對照出版,這對于壯族優秀文化的傳播是成功的嘗試。以前我們曾寄希望于外國學者幫忙,把我們的傳統文化經典翻譯成外語在國外出版,猶如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的賀大衛先生的《殺牛祭祖宗》和《招魂》兩部著作,但畢竟是被動的,我們必須主動出擊。加大對外文化傳播的力度,提高中國文化的軟實力,已經引起高層領導的關注。廣西各民族文化資源十分豐富,廣西要建設文化強區,就必須高度重視文化的對外傳播,目前的阻力主要是觀念上的自我禁錮,總是將民族民間宗教信仰視為敏感禁區。其實,象被譽為壯族百科全書的布洛陀經詩,既是壯族麼教文化的經典,也是壯族精神文化的核心。高校及科研部門應盡早立項,不僅將民間宗教典籍翻譯成外文出版,還應將有分量的公認的壯族宗教研究成果推向世界。這是壯學學科鼎立于世界學術之林的重要一環。
[1]張聲震.張聲震民族研究文集:上[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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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富強,等.壯學初論[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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