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每個人都有關于故鄉的美好回憶。思鄉是古今中外作家的創作母題。思鄉是離鄉背井的人痛苦而又美麗的感情表現。多年的教學,我發現思鄉主題貫穿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始終。我將十多年教學中接觸過的“思鄉”詩詞作一粗淺比較,試圖去探尋中國古代文人的心靈,體驗那份痛苦和美麗的感情。
綜觀這些“思鄉”詩詞,其主色調是一個“愁”字,即“念舊詩”。宗白華先生說:“人到中年,才能深切地體會到人生的意義、責任和問題,反省到人生的究竟,所以哀樂之愁得以深沉”①。出入教門,只為教而教,沒有體會,無從感受。隨著時間流逝,人生閱歷和教學經驗漸長,千古思愁,悠悠情殤。離鄉背井的人,漂泊江湖之后,很自然地產生“哀樂之愁”。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兩首,便抒發了深沉的暮年之感。其一,將“少小”與“老大”相比,把“回”與“離”相應,蘊含詩人踏上故鄉土地時的復雜思緒。逝去的年華,離鄉背井的時光,故鄉給自己的親切之感紛紛呈現于腦海中。然而,物是人非,兒童認鄉人為客,作品之中便隱含了世事變化的惆悵感慨。承接以上表現在第二首中的是滄桑之感。“離別家鄉歲月多,進來人事半消磨。”只有那悠悠湖水和自己的“鄉音”是不變的。思念家鄉之情哀婉備至,深沉感人,此時賀知章寫歸鄉實際上也是寫思鄉。
歸來的人愁,離鄉在外的人更愁。崔顥在《黃鶴樓》上抒發去國懷鄉的愁思,岑參將思鄉的仇怨托給入京使,王之渙與范仲淹從羌笛吹出的楊柳曲里訴思鄉愁愫,馬致遠則騎在瘦馬上于西風古道唱“斷腸人在天涯”的愁情,真是愁殺了幾個秋。
同是相思之情卻有著不同的抒發方式:或直抒胸臆,或即景抒情,或情景交融。
岑參在《逢入京使》中,沒有其粗獷豪邁,沒有描繪邊地風光,只有將那鄉愁直接抒發出來。“慢慢”的路途,怎載得動詩人的思鄉情愁?“龍鐘”般的雙袖,怎試得干詩人思鄉的淚水?將一顆游子之心毫無遮攔的呈現于讀者面前,怎不令人肝腸寸斷!同寫證人戍邊之情,王之渙的《涼州詞》又自有不同,他寫“白云”與“黃河”,展現出邊塞地區深遠壯闊而又荒涼冷落的畫面,以此景物引出出塞者惆悵思鄉之情。羌笛吹奏的《楊柳曲》更是將此情吹得淋漓盡致。作者又不停留在思鄉之情的抒發上面,而是極力渲染征人悲壯荒涼的情懷。范仲淹的《漁家傲》寫邊塞,卻不同于王之渙的《涼州詞》。《漁家傲》上片極力寫塞下的荒寂:邊聲、山巒、云氣、落日、孤城組成一幅荒涼孤寂的畫面,將士的思鄉歸鄉之心便猶然而生了。于是,哀怨的笛聲,滿地的寒霜,引出了千行愁淚。羌笛悠悠,撩撥起將士無限思緒;遍地寒霜,使人想起來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情因景而發又融情于景,情景交融,情調顯得沉郁而荒涼。
以上三首詩詞雖寫于不同朝代,出自不同詩人之手,卻有一個共同基調:悲壯荒涼。全無哀傷低沉、衰風頹唐情調,而是達觀高昂。而這種情調與將士的愛國熱情是分不開的,思鄉之情融有愛國熱情便顯其社會意義,無怪乎他們流傳之久遠了。岑參素有開闊豪邁的胸襟,更有“功名只向馬上取”的雄心;王之渙更是有盛唐詩人的廣闊胸襟;范仲淹也曾有“先天下之憂二憂,后天下之樂二樂”的抱負,所以相近的心態呈現在詩詞中,便具慷慨激昂悲壯的同一風格。
崔顥的《黃鶴樓》并非戍邊之作,卻也是即景生情。獨自悠悠飄蕩的白云,編織著詩人的惆悵于失意,然沐浴在陽光下的樓臺、大江、茂樹、芳草竟也顯得壯闊優美。遠眺鸚鵡門,思念才情卓著而又性情剛烈的禰衡,離鄉去國之感便油然而生。二夕陽之下,江上煙霧籠罩,勾起詩人的無限愁緒。吊古懷之情與黃鶴樓的盛景又融在一起。
同寫夕陽,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與崔顥的《黃鶴樓》風格迥異。《天凈沙·秋思》寫悲秋同時寫鄉愁,全曲卻沒有一個愁字,它的獨特寫法是有口皆碑的。作者先用“枯藤”、“老樹”、“昏鴉”仿佛畫了一副蕭索凄涼的畫面,再用“小橋流水人家”牽動旅人思鄉情懷,“古道西風瘦馬”則是離鄉背井之人的概寫。“夕陽西下”之時,斷腸之愁涂紅西天的云霞。這樣,較之正面抒發鄉愁的詩詞更動人。
當然,我們又不得不提到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這深厚的音響,將眷戀故舊的依依陰柔之美與豪壯的帝王立業之志交織,不同于“鄉愁”之作,成為千古絕響。這恰與中國的傳統相符。同是歸故里,《大風歌》與賀知章的《回鄉偶書》截然不同了。
悠悠思鄉夢,綿綿長情愁成為千古絕唱的主題,是中國文人情感生活里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通過多種形式多方面地將親切的思鄉情愫滲透其中而流傳后世,多少讀者為之千回百轉,百轉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