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琦
在幾十年的導演生涯中,侯孝賢一直就是獨行俠,如聶隱娘一樣。他不為這部電影的較大投資和其他制片目標而妥協,為了脫離從眾的念頭,為了不落俗套,他付出了一切,甚至可能是自尋孤獨。
電影《刺客聶隱娘》到底是在說什么?侯孝賢導演對此的闡述是:“一個人,沒有朋友。” 這個說法真是體現了漢語的美感。如此,意味著你在兩方中間危險地走過,你不愿意介入雙方,成為任何一派的朋友或附庸,這樣做的代價可能是變成一個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絕對孤獨的人。
在影片里,舒淇主演的聶隱娘就是這樣一個孤獨者。她不是思想家,也談不上“孤標傲世”,但她是一個有同情心的刺客:武藝雖然絕頂,但內心極其柔軟。在電影設定的唐朝藩鎮割據背景下,不加入任何幫派,不作任何人的附庸,注定是孤獨的。跟隨師父在深山老林中修行,練成無上劍法后,聶隱娘肩負師父重托重返魏博,卻無法重返少女時代與表兄自然嬉戲時的快樂時光。她不愿刺殺已成為頂級藩鎮節度使和大唐朝廷眼中釘的表兄,從而也無法取得師父的諒解。聶隱娘無法和時代和解,無法和師父、表兄和解,無法和精精兒、空空兒和解。她唯一能和解的是身為魏博大將的父親聶鋒。磨鏡少年是不是真的能與聶隱娘心心相印,這在電影里也沒有說及。兩個人牽著馬,獨行于無限美好的風景,看著不僅沒有琴瑟和諧的感覺,反而彌漫著濃重的孤獨意味。
“一個人,沒有朋友”,被侯孝賢導演闡發為電影的核心思想,然而可惜的是,這個思想在影片里并沒有得到充分的闡釋。
電影是影像藝術,與小說的文字敘事不同。電影的幾乎所有涵義,都浮現在銀幕第一層(影像)上,而難以具象表達的哲理類思考,則通過音樂、對話、旁白等手段來傳遞,加深觀眾對第一層敘事的理解。在《刺客聶隱娘》里,魏博節度使召開幕僚大會商討天下大勢,其中一個功能就是告訴觀眾故事發生在哪一朝代,有什么歷史背景,以及聶隱娘正式進入這個場景前,都發生了些什么事情。可惜的是,這部電影不肯好好說話,而是用文白不通的語言,來強行植入所謂的唐朝人語。殊不知,唐朝已經言文分離,當時的人們并不像我們現在想象的那樣,滿嘴說的都是文言文,更不可能說著影片中這種文白夾雜不通之至的胡嚕語。
電影中,對于必須涉及的歷史背景,確實很難僅用影像來交代清楚。鑒于電影的敘事特性,在涉及歷史、哲學等范疇時,人們都特別謹慎。唐傳奇名篇《聶隱娘》,為唐代著名傳奇作家裴铏的代表作。原本不是什么艱深的哲學經典,而是神奇魔幻的傳奇故事。電影主創人員在拍攝電影時是做加法的,把這篇傳奇里沒有說出來的歷史內容全都實化了。虛化的傳奇原文很靈動,而實化的電影,則可能是“努力挽強,不免面紅耳赤”。
作為一個古典文學研究者,我一直在思考:唐傳奇《聶隱娘》原作與侯孝賢導演的電影改編之間,存在什么差異,或者改編者到底如何預設“鴻溝”,從而讓觀眾對影片的理解產生了太多不必要的困難?這種預設,又是基于什么樣的深層原因?
唐傳奇《聶隱娘》里,魏博大將聶鋒的女兒聶隱娘在十歲時被一個神秘尼姑擄走,到深山去修煉仙劍絕藝。五年后,聶隱娘學成,回家后經常早出晚歸,刺殺貪官,并把人頭帶回,撒上藥粉化為一攤血水。她的高超劍藝和獨特行事,讓父親對她的親情漸漸變淡。聶隱娘特立獨行,自己找了一個磨鏡少年做夫婿。父親逝后,魏博節度使很看重聶隱娘,重酬供養她夫婦倆,并派他們去刺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沒想到劉昌裔兵馬雖然不多,卻有神算能力。聶隱娘夫婦騎乘紙剪的黑白兩匹驢子來到城外時,劉昌裔的部將已經迎候多時了。聶隱娘敬佩劉昌裔的人品,決定不再返回魏博,而是留下來保護劉昌裔。她對劉昌裔說,魏博節度使肯定會派其他高手來行刺,但別擔心,我能對付他們。故事到了高潮部分:聶隱娘先擊敗精精兒,繼而智退空空兒。傳奇中,這段描寫非常精彩。劉昌裔后來得到朝廷重用,到長安為官,聶隱娘就離開他,獨自行走江湖去了,只求劉昌裔能給磨鏡丈夫一個小官職,讓他可以體面生活下去。

在侯孝賢的電影中,聶隱娘是一名刺客,隨一名神秘女尼在深山練就神功。她動作迅捷如飛鵠撲食,一擊必中,一閃如影——這在影片開頭就用叢林中的刺殺來展現了。后來師父派她去刺殺魏博節度使,卻失敗了。這個失敗是聶隱娘自己選擇的,武藝雖然遠高于對方,但她不愿刺殺魏博節度使,這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詭詐無比的表哥。聶隱娘后來在煙霧繚繞的崇山峻嶺上,與白衣飄飄的師父說:刺殺了魏博節度使,魏博必亂。這個理由看起來高大上,師父卻不滿意。要知道,她雖然是一個尼姑,卻有皇族血統,為了唐朝江山萬萬年,這位前唐朝公主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但聶隱娘的惻隱之心,卻破壞了這盤大棋。一名刺客心中不能有這么多不忍。而正是這個“同情心”,讓本來僅是“青梅竹馬”情感單線條,被抬升到關心人民疾苦的宏大敘事層面,與主流意識形態呼應得彼伏此起,令人聯想起張藝謀的動作大片《英雄》里的絕頂高手李連杰。
這樣一來,影片反而無法真正呈現“一個人,沒有朋友”的意境,因為她的個人性,被家國天下的情懷淹沒了;甚至,在電影里是完全矛盾的。舒淇版聶隱娘雖然面孔冷峻,但俠骨柔腸,思想太復雜了,也想得太多了。
同樣一個傳奇故事,在不同導演、不同編劇的眼中,會有不同的改編角度:可以強化聶隱娘這位天下第一仙劍高手的神奇莫測,把她的獨特個人情感觀念獨立出來,弄個神雕俠侶走江湖;可以走功夫片套路,貼合著傳奇本身精彩故事,突出講述聶隱娘智斗精精兒、空空兒,再加些正邪不兩立之類的套式,事實上,這些就是唐傳奇本篇的內容;還可以寫聶隱娘和田季安的青梅竹馬故事,把愛恨情仇、家國情懷等線索扭結在一起,拍一個傳統但也不乏精彩的愛情功夫大片。
但是這些都是電影類型片和類型片中的“俗套”,高擎“新浪潮電影”旗幟幾十年的侯孝賢怎能落入如此窠臼呢?對侯孝賢來說,什么都可以讓步,就是不能落入俗套。在幾十年的導演生涯中,侯孝賢一直就是獨行俠,如聶隱娘一樣。侯孝賢早期是歐洲新浪潮電影的東方揭竿者,其后一直在藝術電影的羊腸小徑上行走,以獨特的敘事風格和中國風格元素,打動歐美各大電影獎的評委會委員的柔軟心腸,也成為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文藝青年眼中的一個“高格”符號。在二十年前,看侯孝賢的電影是領到高格文藝青年身份牌的標志之一:要求不多,其實就是隨口說出《風柜里來的人》《悲情城市》《海上花列傳》《咖啡時光》的作派。當下,很多“前文藝青年”去影院看《刺客聶隱娘》,主要是為了緬懷自己的文藝青年時代,并向首次能在大陸公演的侯孝賢和他的影片致敬。很少人會想到,侯孝賢執著于一個特殊的電影敘事風格,已經與主流背離很久,并且漸行漸遠了。他不為這部電影的較大投資和其他制片目標而妥協,為了脫離從眾的念頭,為了不落俗套,他付出了一切,甚至可能是自尋孤獨。
影片被舒淇的寂寞面孔和張震的喜怒無常的面孔所主宰。電影里人物表情被控制到最低點,“喜怒不形于色”被拔高為傳統文化精華(也是一個高格的誤解,其實唐朝最喜尋歡作樂了,《酉陽雜俎》《大唐新語》《安祿山事跡》等可為證),以呈現電影的孤寂格調。這個格調之高危,使得大量的歷史細節沉入水底,以至于,一個觀眾要想合格地觀影,必須在事前閱讀劇本以及各種闡釋文本,等看完電影后再二度反芻。
在完成版影片公映后,侯孝賢本人孤獨的背影也成了“一個人,沒有朋友”這個核心思想的真實意象,如同影片中那些靜寂的風景,在靜寂風景中無聲飛起的白色鳥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