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的文人情懷

常瑞芳

〔摘要〕舞劇《桃花源記》在編導上就主題，現(xiàn)實與虛幻的結(jié)合，思想的形象表現(xiàn)與形象的哲理呈現(xiàn)上的創(chuàng)新思路進行分析討論。

〔關鍵詞〕舞劇編導創(chuàng)新

《桃花源記》是我們在中學時代的課文，是陶淵明的代表作之一，大約創(chuàng)作于永初二年（421），即南朝劉裕弒君篡位的第二年。這時作者歸隱田園已經(jīng)16年了。陶淵明是個性格耿直、清明廉正、不愿卑躬屈膝攀附權貴的文人，因而和污濁黑暗的現(xiàn)實社會發(fā)生了尖銳的矛盾，產(chǎn)生了格格不入的感情，他只能是選擇做東晉的一隱士。他一生只做過81天的彭澤縣令，長期隱居田園，躬耕僻野。“采菊東籬下”、“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就是很好地寫照。據(jù)史料記載，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晉恭帝為零陵王，改年號為“永初”。次年，劉裕采取陰謀手段，用毒酒殺害晉恭帝。這些不能不激起陶淵明思想的波瀾，加深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憎恨。但偏居一隅的他無法改變、也不愿干預這種現(xiàn)狀，只好借助創(chuàng)作來抒寫情懷，塑造了一個與污濁黑暗社會相對立的美好境界，以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與美好情趣。《桃花源記》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

《桃花源記》全文只有300多字。將一篇短文搬上戲劇舞臺，以舞劇的形式呈現(xiàn)，說實在話，我并不抱有多大希望，畢竟，戲劇是以說故事見長。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由湖南省舞劇院排演的大型舞劇《桃花源記》不僅完美詮繹了陶公的主旨理想，更是給予了觀眾一場視覺上的盛宴，獲得眾人拍手稱贊，齊口叫好！

一、獨具匠心，以獨有的方式開宗明義

舞劇是肢體的語言，舞蹈則是動的靈魂，舞劇完全是依靠演員的形體動作來表現(xiàn)文本所需要的所有戲劇沖突、主題思想的呈現(xiàn)，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

大幕徐徐拉起，舞臺一隅獨坐著陶公，手撫無弦琴，以啞劇的形式，演繹心中之樂曲，此時舞臺并無音響。我身邊的朋友說道，錯了，錯了，音響出錯了！我卻享受著這份靜謐這份空靈這份澎湃激情。年輕時的陶公心有凌云之志，卻身陷動蕩年代，目及之處哀鴻遍野，內(nèi)心苦楚的他，借酒澆愁，撫琴抒懷。我似乎聽到了那悲天憫人的天籟之音灑脫而飄逸地由陶公心中自然流出，回旋在整個舞臺……我喜歡以這種潛心的演奏方式作開場白，即把觀眾從現(xiàn)境中過濾出去，脫離喧嚷的塵世，進入一種夢幻般的境地，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無聲勝有聲。它既是虛幻的，也是美好的；它也是一種隱喻，需要觀眾靜心地去體會。

隨著古琴的彈奏音漸起，一股晉韻秦風撲面而來。純樸的音韻婉轉(zhuǎn)似清泉水一般地流淌，加之無調(diào)性自由節(jié)奏的竹笛、大提琴、古琴三重奏，月光下，陶淵明與朋友三人把酒飲風，起舞弄清影。這個畫面是蘇軾的“把酒問青天”么？抑或是陶公為孤獨者內(nèi)心的悲鳴而幻化成對影成三人的一種極致表現(xiàn)？正是這種孤獨到至極，才有思想的靈光飛鴻；也正是因為“猛志固常在”，才有了對美好生活的精神寄托，有了這流傳千古的奇文。

就在這同一場景中，有一道無形的墻把吟詩撫琴的陶公隔離開，在舞臺的邊緣同時段重迭著另一場景，一群衙役小人卑躬屈膝緊隨一個趾高氣昂頤指氣使之人身后，阿諂奉承事權貴。顯然，這是一副高度濃縮的社會風俗畫，它把陶公所在東晉王朝時代統(tǒng)治集團生活荒淫、軍閥混戰(zhàn)，賦稅徭役繁重等等社會現(xiàn)狀，畫龍點睛般用極簡方式呈現(xiàn)了出來。同時，也交代了陶翁他無法改變現(xiàn)實，只好借助文筆來抒寫與黑暗社會相背離的美好環(huán)境的政治情懷與良善愿望之創(chuàng)作初衷。

舞劇《桃花源記》的開場獨具匠心，以獨有的方式開宗明義，將夢幻與現(xiàn)實、現(xiàn)實與理想、理想與掙扎，以及關于“本我、自我、超我”的哲理思辨告之給我們，一下子把我們從現(xiàn)實世界帶入到撲朔迷離的桃花源，帶入到東晉王朝的歷史境地。

于舞劇，這舞動的畫面是完美的肢體語言，在動靜中產(chǎn)生力量，詮釋思想，激活觀眾的想象能力，將無限的想象空間留給觀眾自己去馳騁。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懂了編導所要表述的，但正如千人讀莎劇，有千個不同的哈姆雷特一樣。我的感觸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激動。

二、現(xiàn)實與夢幻虛實結(jié)合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動作是戲劇的法律。在清揚的竹笛聲中，一個手持桃花瘋瘋癲癲的漁翁踉踉蹌蹌闖入畫面。故事的主人翁出場了，此時他是個老者，被一群無知的孩童追逐挑釁，這令老者不堪，痛苦萬分。在追撿桃花中，突然樂池桃花飛濺，陶公淡去，瘋癲的老者變成了年輕的小伙子。年輕的漁郎在桃花林中遇到了美麗的姑娘，倆人翩翩起舞，兩情相悅。這樣的引入是符合人物的心理特征的。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處境艱難、到處碰壁的人來說，對美好生活的懷想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與生活下去的信念。然而，音樂突轉(zhuǎn)，姑娘離去。沉醉于美好中的漁郎面對突變，一時不知所措，他仿佛又回到平日的生活狀態(tài)，他的母親生病了，躺在床上，無錢醫(yī)治，無奈的他只得繼續(xù)外出捕魚掙錢，養(yǎng)家，幫母親治病。一次特殊的偶遇，他誤入了世外桃源，在這個自然質(zhì)樸的世界里，天晴水碧，草青花開，田里有農(nóng)夫水牛，湖水有船艘捕魚，家園有家畜咯吱，婦幼老少相處融洽。漁郎作為珍貴的客人被邀請到各家各戶，魚肉相待。漁郎就是在這里遇到了心愛的姑娘。作為異鄉(xiāng)人，乍到一地的興奮勁過后，難免會有思鄉(xiāng)情結(jié)。沉醉在美好生活中的漁郎，似乎看到了遠在家鄉(xiāng)的老母親。漁郎回到了現(xiàn)實，他被兩個闖進家中的官兵欺侮，搶走了他的魚，搜刮他的勞動成果，還殺死了他唯一的親人。

這種用詩一般的身體語言來表演無界定分場模式，并沒有給我們錯亂感，相反，這一個接一個的兩種生活場地的鮮活對比，宛如一個一個的分鏡頭，構成一幅一幅層次分明、喻意深刻的畫面，給人一種“山重水復”的感覺。編導就是這樣層層伏下懸念，又逐層解開，緊緊地吸引住了劇場的觀眾，給我們留下了極為鮮明的印象。

美麗桃園的和諧與外面世界弱肉強食的對比，夢境的絢麗激情與現(xiàn)實冷漠無情的對比，反反復復的閃回呈現(xiàn)，層層人物關系的遞進，心理潛意思的演變，把年青漁郎如何變?yōu)橐粋€瘋癲的老者的思想脈絡，表現(xiàn)得如水一般清晰；運用場面的閃回變化，累積成一種情緒，完成了漁郎由本我、自我、超我的人格結(jié)構，其人物思想與性格的變化刻畫得淋漓盡致，鮮活可信。

在舞臺上，我們常見的戲劇表現(xiàn)方式大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來展開故事情節(jié)的，因為劇情需要的展開雖然有倒敘插敘演繹回憶，但那只是一個小插曲，并不是劇本整體結(jié)構的表述方式。舞劇《桃花源記》卻是運用倒敘插敘表現(xiàn)手法進行對比來組織戲劇結(jié)構，引出故事情節(jié)。的確，對于無故事情節(jié)、結(jié)構簡單的一篇散文來說，這樣的安排不僅豐富了細節(jié)，而且在情節(jié)上一波三折，波瀾起伏，更重要的是，運用對比手法這種表呈方式強化了漁郎對美好生活的追尋與向往，更深刻地揭示思想主旨。

三、思想的形象體現(xiàn)與形象的哲理呈現(xiàn)

藝術的目的是用感性的藝術形象的方式去顯現(xiàn)真實，這種真實應該是自然的真實和心靈的真實的統(tǒng)一。不同的藝術品種有著各自不同的媒介方式，運用文字描寫表現(xiàn)與運用音樂、人體、舞美等舞臺表演是不同的。舞劇《桃花源記》在忠實原文的基礎上，沒有囿于陶公文章的框架，而是虛擬了兩個人物，一個是漁郎的愛人，另一個是漁郎的母親。這兩個人物的設置都是本劇中不可或缺的，她們與主人公漁郎的生活和命運息息相關，對漁郎的人物形象刻劃和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她們兩個人本身所承載的符號意義，更好地拓展了本劇的現(xiàn)實意義和藝術價值。可以這樣說，沒有這兩個人物設置的巧妙構思，劇情淡薄，線索單一，難以展示人物的心路歷程，甚至無法完美表述陶公的主旨思想。

每個人心中都有夢想。桃花一夢，對于一個身臨享樂了和諧美好環(huán)境的人，重回現(xiàn)實卻又身處困境的漁郎來說，這種打擊是具有毀滅性的。瘋癲的漁翁手持桃花，追尋夢想，幾回回夢到自己與桃花妹妹翩翩起舞，兩情相悅，相擁纏綿；同樣，又是幾回回的分離，幾回回的思念，幾回回的痛苦與折磨。人生最難忘懷的不是豬肉牛羊豐厚的物質(zhì)生活，而是人人之間靈與肉相融的精神盛宴。漁郎難忘的懷念的是一種和諧安定美好的生活，一個理想中的桃源社會，那里還有他心愛的姑娘。桃花是美麗的，也是稚嫩的；桃花，她不僅是漁郎年輕時的邂逅見證，桃花妹妹更是漁郎心愛的姑娘和純貞美好愛情的象征，是漁郎理想世界的化身。桃花妹妹這個人物的呈現(xiàn)，它符合年輕的漁郎對生活的熱望和對安寧美好生活的企盼。

黑格爾說：“藝術的任務和目的就在把一切在人類心靈中占有地位的東西都拿來提供給我們的感覺、情感和靈感。”（《美學》第1卷，第40頁）漁郎的母親這個人物的設置可以說是神來之筆，她的出現(xiàn)是外部世界的集中體現(xiàn)，展呈了漁郎當時身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貧頓的生活現(xiàn)狀，以及糾葛的人物關系。漁郎的母親在全劇中共出現(xiàn)了三次。第一次，漁郎的母親病重躺在床上，家里的生活重擔全靠漁郎打漁維持，這是漁郎必須擔當?shù)呢熑巍＿@種靠天吃飯的生活原本就是有上頓無下頓、朝不飽夕的，卻仍承受著沉重的稅賦、衙役的欺壓、戰(zhàn)亂的困擾等，這種困頓的生活現(xiàn)狀令人痛苦萬分。母親病重的現(xiàn)實，更形象的體現(xiàn)了這份苦難的窒息。第二次是漁郎在桃花村里留連忘返樂不思蜀時，他的母親站在舞臺一隅，漁郎仿佛看到母親正翹首以盼，望兒歸來。顯然，這是漁郎內(nèi)心深處的溫情，是他思想潛意思的流露；同時也是親情的法碼，使?jié)O郎的形象更為可信，也為漁郎的返鄉(xiāng)提供了心理依據(jù)。第三次，漁郎年老的母親遭到官兵殺害，不幸身亡。這是漁郎的悲劇，世間沒有比親眼見自己的母親被殺戮更痛心更悲憤的了。車爾尼雪夫斯基說，“悲劇乃是人生中驚心動魄的事”，“是人的偉大的痛苦”。母親的死亡加重了漁郎的痛苦，使他完全擺脫了現(xiàn)實的羈絆，對桃源的追尋更是成為他一生的追逐。正是社會的無情，強化他的悲劇。

四、浪漫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結(jié)合

真正的藝術都有一種天生自然的推動力，一種直接的需要，非把自己的情感思想馬上表現(xiàn)為藝術形象不可。當被人嘲笑鄙視的漁翁遇到陶公，他的所見所聞被人理解時，他仿佛看到了一片粉紅色的桃樹林，他高興地用手指著，指著。突然，樂池桃花飛濺成一堵墻，漁翁變成年輕的漁郎，他隨時光溯轉(zhuǎn)回到了從前，進入到一種美好的境地之中。這獨創(chuàng)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令觀眾驚呼！劇場是一片驚嘆聲。作為轉(zhuǎn)折，它巧妙而又自然地銜接了現(xiàn)在和過去，也形象地展現(xiàn)了漁翁思想深處閃爍的意思流。畫面美侖美奐，加上清揚的音樂旋律，言未語而意有余。

本劇在導演的表現(xiàn)手法上有許多可圈可點的地方，如漁郎把自己的情感移注于外物，一枝永不凋零的桃花，借以象征甜蜜愛情和對美好生活的執(zhí)著追尋。又如種下桃核，長成大樹。利用現(xiàn)代科技把自己的想象與陶公的思想情感藝術的融匯、交織在一起，具有浪漫主義色彩與超現(xiàn)實主義表象與深意，是浪漫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的完美結(jié)合，也是編劇理念思想形象化的體現(xiàn)或形象化的哲理表達。

人人都有向往美好生活的權利與愿望，但現(xiàn)實卻總是難如人意。找尋美好家園，共筑和諧社會，也正是我們目前所追求的幸福生活藍圖。縱觀整個舞劇，以夢幻般的音樂、精美絕侖的舞美、如詩如畫的服裝、超凡脫俗的舞蹈，加之導演運用了多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來拓展《桃花源記》原著的主旨思想，使這部舞劇的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靜下心來回味，出于對這部劇的喜愛，仍然要吹毛求疵一回。我覺得，相比較而言，《桃》劇群舞雖然無論是在色彩、服裝、道具上，還是舞蹈表演上都很完美，但對于整個劇情發(fā)展或是主題展呈其場景都稍多了一點，甚至有削弱主要情節(jié)之嫌。另外，給我的印象，漁郎這個角色的成分設置表演上有點過于沉重甚至頹靡。年輕的漁郎，他是這個戲中主角中的主角，扮演者也有非常不錯的基本功和表演天分，無妨在他母親死后衣衫襤褸的來一段精彩的獨舞，通過“身體劇場”的藝術拓展，借以表達生活對他的打擊與磨難，濃情地抒發(fā)他找尋或向往對桃源美好生活的精神渴求，可以掀起一個小高潮。如同歌劇《白毛女》女人主角在山洞里躲藏，食不裹腹，衣難遮體，艱辛度日，頭發(fā)由黑變白的那一段獨舞，是多么的攝人心魂！還有那首歌“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啊飄┄┄”年幼時的記憶，至今仍盤旋在腦海里。也如小說寫到精彩處，作者情不自禁的來一段文采飛揚的抒情，與讀者產(chǎn)生思想上的共鳴，達到一個情感的小高潮，也可起到強化主題的作用。

湖南省歌舞團是一個優(yōu)秀的團隊，也有不少的優(yōu)秀人才，為我們留下了許多優(yōu)秀的舞臺劇目。上世紀九十年代創(chuàng)造的《邊城》至今讓我印象深刻，如今的《桃花源記》同樣讓人難以忘懷！

（責任編輯蔣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