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人
當他踏著秋色浸染的紅楓,踩碎滿地粼粼的日暈踏進古寺銅門時,恰逢午后風起。
青瓦苔跡里灰蒙蒙的舊日光陰深痕同滿山沸騰的楓葉一起,簌簌在碧落之下,凝滿萬籟之隱逸,澀然成歌。
他是個旅人。他身上只有一只灰白的棉布包,包里有時是一本書,有時是一冊佛經,但始終放著一封信。他懷揣著一封被發黃的紙張折疊好的過去,在心間屬意的荒原踏下一個又一個腳印,在每一處楓葉連綿的地方停留。
一片尤有翠色輕沾的楓葉飄落在他發間。葉的軌跡被一只貓復制了一遍。
毛色如雪的貓輕巧地停在墜滿土地仿佛墜成一片錦緞的落葉間。
旅人蹲下身,將發間的楓葉取下,放在貓的額上。磨砂般的觸感讓他的心被回憶摩擦了一遍。
星夜寒江,山寺月疏朗,旅人在寺中小憩。窗外楓葉剪影橫窗。旅人想起那年的他聽雨歌樓上,將一顆溫軟鮮活的心系在山高水遠之際。而那個她笑將紅楓剪下,珍重成一段念想。她說:不可蜉蝣于世,漂泊卻無牽掛。
父只灌他一盅陳年老酒,而母密密針線縫出一只布包。那一年滿山紅葉熱烈如青涼天際的一弧殘陽。
而后年年歲歲,他逐漸忘卻那盅老酒的醇厚滋味。布包被他壓在箱篋的最底層。直至財盡人散,繁華在無處可尋,于是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然而歸來后發現,彼時滿山紅葉早已不復存在,連同他的家,那他終其一生再不可得的皈依。
這時他才拋去所有外物,只剩下那只棉布包,包中裝著的她寫的信,信中夾著的楓葉,以及百轉千回間才隱約重溫的酒香。
他重蹈無數游子的覆轍,寄于遠方,跌宕后萬事皆空,成為旅人,無家亦無心,漂泊一生,天涯浪跡。
也是她在信中說:心若空無一物,世界便無邊無涯。
她若只是這樣說,倒也罷。他在很久以后,才在信的夾層中看見她不曾說出的話。
她說:而我愿做你心外的紅楓。
她何其苦心,總令他在驀然回首時潸然淚下。
那晚,他決定于這座空寺安生。
他是旅人,亦是孤人。每日除了烹食燒水,洗衣擦地,他用剩下的大把時間栽培些花草,或當庭暖酒,于兀立的楓樹相顧冥思,漫漫無言。偶然間得興而書,書成卻又付之一炬。亦或是閑敲棋子落燈花,只與燭光孤燈對弈。在那樣長時間的靜默中,他總是在溫故三十多年的往昔。當他躺在陽光的暖糸中,那只貓總會依偎在他腳邊。有時他會無意識地撫摸它柔順的毛。當他在燈下看書下棋,貓也總是蜷成一團臥在不遠處,寧靜的不能思議。
偶爾有云游的僧人借宿。每當他們與旅人相對行禮,僧人的目光總會悠遠起來。
一位老僧曾嘆:施主竟已是無邊無涯之人。
或許他的心已荒蕪成一座孤島,又或許早已壯闊成整個大地,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安于記憶熔鑄的古佛青燈。
漫漫長夜,一人一貓。燈油凝成重重更深,最終換成鴻雁南飛四度。
在一個似曾相識的秋日,旅人背著他的舊布包,順著山路踏上旅途。
貓臥在寺門口的巨石上,仿佛化入太陽輝煌的光暈里。
他仍有一段明日要走,和他的楓葉一起。
二·貓
一只衰老憔悴的貓踱到古寺前落滿紅葉的草坡上,枕著滿地楓葉瞇起眼睛。光很溫和,風也恬靜。
也許是因為它快死了,楓葉也變得有些憂郁,如它短暫一生的記憶。
貓年輕時是一只漂亮的貓。它漂泊無依,四處流浪。它早已忘記是什么時候來到古寺,記憶于它而言總是大段的空白。
直到那一天,旅人踏著秋日蕭瑟的風和滿山層層疊疊的楓葉,撞破整個天地溫柔至極的陽光而來。
它所有的記憶開始運轉,從旅人在它額前放下那一片楓葉開始。
應該是在看見旅人那雙能映出整片天空,流連出無邊汪洋的眼睛的時候,它愛上他。
旅人常在山間走動,有時移植幾株花草,有時采些漿果或者打獵滿足生活。貓總會遙遙跟隨在他身后,看他的若隱若現的身影在樹木罅隙里穿梭。
旅人會花很多時間照顧一小朵將開未開的花。他不喜歡笑,卻總會在花開之際改變嘴角的弧度。貓總會躲在花叢中,小心的凝望他漾開漣漪的眼睛。
貓也知道,旅人獨愛紅楓。它記得,每當凜秋如約,楓色漸紅,旅人的眼里映出的情緒,總是變得深遠。它還知道,旅人的包里有一封裝著楓葉的信,因為他時常拿在手中撫摸。在嚴寒的冬夜,旅人會將貓放在舊布包中讓它取暖。也只有這時,貓才覺得它無比貼近旅人不知遺落在何處,模糊成何樣的心。因為它與他的紅楓貼在一起。
紅楓葉在時間的侵蝕下成了碎屑,貓就陪著旅人一起漫山遍野尋找與之前最像的一片。
后來貓常常在他身邊,偷飲他暖來小酌的酒,臥在桌前看他讀書下棋。或者在他望著楓葉的悲涼中,撫以柔軟的毛與它偏高的溫度。
在長久的安詳里,春去秋來,貓的記憶一日多于一日。它記得旅人在暖陽融融時一遍遍地順著它的毛的溫柔,或在靜夜孤燈下,它停在他的世界中,更深與燈油一同堆疊。
有時候會有些僧人住在寺中,貓看見僧人在看旅人的時候,流露出悲憫。而一旦望向它,卻只剩茫茫。
僧人能懂旅人的無邊無涯,卻不懂它。
而后鴻雁四度南歸,旅人收拾行囊,在秋日的夕陽下,踏著山路一步步離去。
貓爬到寺門口的巨石上凝望。
旅人的每一步都帶起一陣清風,如他初來那日一樣。
突然貓的眼里仿佛裝滿了顏色,一時間紅楓與夕陽燃成一片,宛若青冥浩蕩,蒼天有裂。
這是它第一次發現,原來它平日里枕著的松軟紅葉,可以熱烈得這樣叫它灼痛,
如今貓很老了,老的一無所有了,老的沒有一點力氣了。它小心的拱起一片楓葉在額間。
旅人再未歸來,他有自己無邊無涯的楓林。
而它,只有這一片楓葉。
(作者單位:浙江省溫州市第二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