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主題公園發展的回顧、評價與展望

[摘要]文章通過文獻分析、田野調查、會議記錄和深度訪談等多類型數據采集，對當代中國主題公園2000年前后的變化進行了比較分析。中國本土主題公園的發展經歷了2000年以前的大規模開發建設階段，普遍呈現出“一年興，二年盛，三年衰，四年敗”的短生命周期特征。進入21世紀，主題公園呈現出整體旅游產品的有益補充，開發和建設規模巨大，主題類型和區位分布更具多樣性，文化再現和產業集群發展不斷提高，旅游與城市、區域發展的一體化等重要特征。但與此同時，正在面臨土地管制、激烈競爭等諸多問題的挑戰。研究發現：（1）中國本土主題公園的發展歷程，生動地詮釋了Livingstone“將進步置于地方”的地理學論斷。“迪士尼的進步”及其在中國的擴散，圍繞2000年前后分別呈現出不同的、本土化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用途。（2）主題公園與城市和區域發展的一體化，特別是宜居宜游城市建設，為新型城市化，抑或城市的轉型或文化復蘇、人工環境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新的認識。（3）主題公園的發展及其演化對外部空間的溢出效應，會對旅游的區域影響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視角，比如空間外部性和旅游空間乘數。最后探討了主題公園的城市化與城市的主題公園化，揭示了當代城市與主題公園的內在聯系。

[關鍵詞]主題公園；旅游地生命周期；宜居宜游城市；外部效應；空間乘數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002-5006（2015）08-0115-12

引言

主題公園是根據一個共同的或一系列的主題設計，結合了景觀、環境、游樂設施、表演和展覽等內容的綜合性休閑娛樂場所，體現了人類對于休閑偏好的重要轉向。歐美主題公園往往圍繞卡通人物、童話故事等人為想象創造出來，日益模糊的真實與非真實界限，極度夸張的時空壓縮現象，強勢沖擊的去差異化發展等，使其具有極強的后現代性。美國、日本的主題公園研究顯示，主題公園的獨特創意、大規模投資的發展方式打破了傳統資源基礎型的一般旅游發展模式，在提高地區知名度，促進經濟增長中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全球主題公園指數報告顯示，2012年全球最大的25家主題公園累計接待游客就高達2.06億人次，約占全球范圍內游客接待量（國際旅游+國內旅游）的3%，它們主要分布在美國、日本、法國、香港、韓國、德國、荷蘭等發達國家/地區；中國大陸地區的深圳東部華僑城上榜，位列第25位。

Livingstone將“將進步置于地方（puttingprogress in its place）”深植于特定的事件、時間、地方和特定的文化和政治用途。迪士尼樂園起源于美國，但其文化全球化的過程同樣也是一個本土化的過程，其起源和空間擴散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法國迪士尼和香港迪士尼均從一開始的“夢想成真”而迅速轉變為“以之羞愧”。主題公園在中國的擴散，經歷了2000年以前的“一年興，二年盛，三年衰，四年敗”的短生命周期現象，導致一個時期有一個論調，認為中國不需要、也不應該發展主題公園。而進入21世紀，主題公園又經歷了新一輪的大規模開發建設階段，以“旅游+房地產”為特色的成片綜合開發在解決主題公園投資瓶頸、拉動土地快速增值中，受到開發商和地方政府的高度偏愛。

本文試圖理解主題公園和“迪士尼的進步”在中國的擴散及其演化特征，對以2000年節點劃分的前、后兩個重要發展階段作比較。之所以選擇2000年作為劃分節點，源于兩個發展階段的主題公園具有截然不同的特征及其演化機制。正如華僑城集團前CEO兼總裁任克雷認為，在中國主題公園從1990年到2000年，是它的開創期和探索期；2000年到2010年是它的自覺發展期，投資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回顧、評價和展望之前，進行了文獻分析。文獻分析主要以本土學者為主，從而研究和探索“迪士尼的進步”在中國如何被解讀和重構。以CNKI中文期刊全文數據庫為平臺，檢索條件要求文章題目包含主題公園，來源類別為核心期刊，共檢索到156篇文獻，檢索時間為2013年10月29日。分析顯示：（1）學術研究主要集中在2000年以后，以2006-2010年期間最多。2000年以前，學科體系尚未系統建立，學術研究嚴重滯后于同時期中國本土主題公園的第一輪開發。（2）發文期刊主要集中在《旅游學刊》《人文地理》《經濟地理》等CSSCI期刊，保繼剛、董觀志等學者發文相對較多。（3）2000年后發文數量上升，但總體偏少，以定性和理念探討為主。主題公園投資建設的企業行為使得數據獲取極為困難，進而又制約了研究方法的選擇。部分定量研究往往局限于游客行為和市場預測。（4）研究案例以華僑城、方特歡樂世界為主，宏觀整體研究基本匱乏，這使得學術研究又嚴重滯后于2000年以后的第二輪開發。主題公園研究整體偏少，表明城市學者主要將其作為城市休閑空間的一種類型，而不將其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

文獻分析印證了本文作為反映中國本土主題公園近30年的整體發展進程研究面臨諸多困難。因此，本文采取了文獻分析、田野調查、會議記錄和深度訪談等多類型的數據采集法。最主要的困難，在于難以嚴格地界定評估中國主題公園的現狀和市場規模，源于主題公園與傳統旅游景區的界限日趨模糊，難以進行嚴格地判別區分。國家旅游局、住建部的官方統計中相對缺失此類數據。會議記錄主要是根據2010年在常州召開的中國主題公園峰會。在研究團隊的建議下，2012-2013年，作者分別考察了常州恐龍園、深圳東部華僑城和西安大唐芙蓉園，對部分管理人員進行了深度訪談（4人次）。資料來源還包括上述3個主題公園的官方網站，及其創意龍城、OCT華僑城、曲江文化等官方出版雜志/手艮刊。

1 2000年以前的發展

改革開放后的20世紀80-90年代，作為一類景點和一類旅游發展方式的主題公園迅速被引入中國，并呈現出兩種基本形態：

人造微縮景觀。改革開放初期，娛樂活動相對缺乏，在經歷喀斯特洞穴和山岳型景區發展熱之后，大量的人造微縮景觀開始出現，并相互復制，如各類大觀園、影視基地、太空城和民俗村。《西游記》《紅樓夢》等影視劇的成功，使得西游記宮、紅樓大觀園等主題的人造微縮景觀頗為流行。統計顯示，當時全國共有超過50個西游記宮。投資少、收益快保證了主題公園最初的成功，但低端簡陋的機械游樂設施和激烈的市場競爭，使得它們迅速走向衰落。以浪漫神話劇為主題的西游記宮普遍變成了鬼屋。

城市游樂園。主要分布在上海、北京、廣州、深圳、杭州、蘇州等東部發達城市，并見證了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20世紀90年代后期，廣州有40個主題公園，北京有39個主題公園。不合理的市場定位、高門票、激烈競爭、管理不善、交通不便、安全問題以及其他諸多原因，使得它們普遍具有“一年興，二年盛，三年衰，四年敗”的短生命周期，大多數被再次土地拍賣而轉化為住宅、城市公共設施等其他用途。著名的主題公園倒閉事件包括上海的環球樂園、美國夢幻樂園，蘇州的福祿貝爾科幻樂園，廣州的東方游樂園、飛龍世界游樂城，杭州未來城等。它們普遍占地面積400畝-1200畝，累計投資4億-10億元人民幣。

主題公園的大范圍開發建設，是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經濟建設的寫照：學習西方，但更多的依賴自我探索。大量的主題公園倒閉是中國20世紀旅游產業發展不可回避的重要現象。深刻的發展教訓，導致一個時期有一個論調，認為中國不需要、也不應該發展主題公園。在對過去“摸石過河”反思和重新認識美國迪士尼的基礎上，主題公園一般發展規律被總結出來，用以指導未來的開發建設。（1）主題。好的主題和好的項目策劃將成為主題公園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基礎。沒有個性化的主題將導致激烈的惡性競爭。（2）區位。周邊的人口規模、人口密度、城市化水平和可進人性是一個新主題公園選址必須考慮的問題。（3）投資。一個主題公園的運營需要大規模的初期投資和周期性的更新來維持其持久的影響力和吸引力。（4）營銷。市場營銷和推廣應該擴展到不同媒介和分銷渠道，以維持其品牌形象和游客忠誠度。（5）利潤。門票收入不應該成為其利潤的最主要來源，需要拓展餐飲、住宿、購物、房地產、文化產業等其他的利潤渠道。（6）監管。當地政府應該建立嚴格的審查機制，需要對主題公園進行商業可行性評估，以防在同一地區的主題公園之間惡性競爭。

主題公園發展反思的標志性事件，是2002年以“主題公園走向何方”為主題、在深圳華僑城舉辦的“二十一世紀中國主題公園發展論壇”。與會專家整體呈謹慎的樂觀態度，過去的沖擊和教訓相反卻堅定了主題公園作為一種新旅游空間和新旅游類型的認識：

“主題公園作為旅游資源的一個重要補充和現代旅游產品中的一個重要類型，正以其獨有的文化內涵、科技含量和強大的娛樂功能，把越來越多大眾的目光吸引過去……建設主題公園，在旅游資源豐富的地區是對資源和產品的一個重要補充，在旅游資源不太豐富的地區則是突破發展‘瓶頸’的重要舉措。”

2 2000年以后的發展

2000年以后，本土主題公園開發建設總體上全面復蘇。經濟的持續發展，居民休閑娛樂的強勁需求，旅行交通條件的改善，政府、民營和海外資本的多種投資介入下，推動中國進入大型主題公園發展的新時期。2009年，國家出臺了《國務院關于加快發展旅游業的意見》，明確鼓勵大型主題公園的發展。同年出臺的《文化產業振興規劃》，明確提出“加快建設擁有自主知識產權、高技術含量和中國文化特征的主題公園”，為新時期中國主題公園的發展提供了戰略指引。根據TEA/AECOM發布的2012年主題指數報告和作者自行的百度檢索，已建或在建的、投資規模大于10億的大型主題公園有41個。其中，2000年前開業的大型主題公園僅有9家生存壯大起來，而2000年之后開業的大型主題公園有25家，正在建設的則有7家（圖1）。上海迪士尼占地面積5800畝，總投資額高達245億，美國環球影城也抓緊進入中國內地（北京）的談判，充分顯示出國際主題公園巨鱷對中國主題公園市場的巨大信心。

相較于2000年前第一輪的主題公園大規模開發建設，2000年后的第二輪大規模開發建設同樣面臨可持續發展問題。在圖1中的大型主題公園的示范效應下，主題重復、短周期建設的中、小型主題公園遍布開花。2013年，作者沿著江蘇徐宿、寧淮高速公路調研時，陸續考察了徐州的音樂主題公園、彭城歡樂水世界、彭祖園，宿遷的嬉戲谷動漫王國、歡樂島、集成大型摩天輪的威尼斯假日大酒店，淮安正在招商引資的西游記美猴王主題公園等。擁有主題公園正在成為地方自豪感和民眾盲從的標志物，地方政府致力“主題公園+主題商業+主題社區”復合開發推動城市化進程的手段，來自不同行業、不同企業資本逐利的戰場。過去的經驗教訓是否會新一輪上演？但整體而言，理性回歸同樣成為2000年后新一輪主題公園總體開發建設的特點，并且主要由圖1中的大型主題公園來推動。

2.1 整體旅游產品的有益補充

主題公園成為為游客帶來良好的旅游體驗的成熟產品，成為整體旅游產品的有益補充，特別是就傳統旅游資源相對稀缺的城市而言。主題公園作為新型的、市場導向的旅游發展，特別是“人造景觀”“服務景觀”“故事景觀”的發展理念，對傳統資源基礎型的旅游發展模式形成了極大的挑戰。過去關于旅游產品的“自然型、人工型”的二分法，相對比較容易界定，比如自然型旅游產品包括沙灘、遺產城鎮等，人工型則包括旅游節慶、主題公園等。現在二者之間的界限日趨模糊，主題公園和傳統旅游景區已經越來越難嚴格地區分開。一是主題公園越來越重視對人工生態環境的營造，特別是結合地方文化創造新的文化遺產和文化資本（比如20年后再對這些主題公園進行重新評價）。二是傳統的自然景區和文化遺址區，同樣愈來愈集成特定的主題展示、主題表演、主題游樂設施，比如印象劉三姐、四季周莊、泰山封禪大典、印象西湖等。三是依托原有旅游資源而轉型進行人工大規模建設，人工痕跡遠遠超過固有痕跡，典型的比如深圳觀瀾湖休閑旅游區、常州春秋淹城、臺兒莊古城景區。四是旅游度假區、主題公園、文化再現型旅游區直接整合形成一個大型的旅游集聚區。界限的模糊使得國家旅游局組織和評估的標準化評級系統中，主題公園和傳統的風景區、公園、文化遺址區等統一被稱為“景區或旅游區”。

主題公園作為一種成熟旅游產品，一個標志性特征是越來越多的主題公園發展壯大成為國家5A級旅游景區。截至2013年底，171家國家SA級旅游景區中，主題公園占25%，半主題公園占12%，剩下的則為非主題公園（圖2）。主題公園的判定依據包括：（1）人工的痕跡遠遠超過固有的痕跡；（2）由企業負責投資建設和運營，因此具有門票、非開敞景區運營等特征；（3）主題特色明顯，實體環境的塑造和運營管理都在一個或多個主題下進行；（4）符合主題公園的一般要素構成，即包括主題展示、主題游樂設施、主題演出、主題園藝。半主題公園的判定依據：作為旅游景區，仍以原來的特色稟賦為基礎，但人工痕跡和固有痕跡出現混合，比如擁有大型的實景主題演出、主題游樂設施，或者是按照主題園藝明顯包裝的旅游區。

另一個標志性特征是《主題公園服務規范》國家標準的出臺。為了響應2009年出臺的《國務院關于加快發展旅游業的意見》，國家旅游局2010年發起了旅游標準化運動，旨在提高服務質量和旅游業發展質量。2011年，作為試點單位的常州恐龍園，組織起草和發布了《主題公園服務規范》的國家標準，對主題公園的主題場景、服務供應、安全和應急、投訴處理和滿意度評估等5個方面進行了基本的規定性要求。總體而言，相比2000年前“摸石過河”的發展，當前的主題公園對游客管理和服務質量的重視更為加強。

2.2 開發和建設規模巨大

主題公園在占地面積、投資規模、品牌推廣上較之2000年以前更大。截至2013年底，華僑城“歡樂谷”品牌復制到6個城市，華強“方特”品牌擴張到8個城市，海昌“極地海洋世界”擴張到4個城市。其他大型主題公園包括常州恐龍園、常州環球動漫嬉戲谷、西安大唐芙蓉園、無錫靈山大佛、橫店影視城、廣州長隆國際海洋度假區等（圖1）。上述大型主題公園總投資普遍高達10億-100億元人民幣，占地面積1000畝-10000畝。有限區域的密集資本投入，使得單個主題公園的游客承載量和投資回報不亞于一座山岳型景區。實地調研發現，泰安方特2011年接待游客145萬人次，同期周邊的世界遺產地泰山接待游客459萬人次；但泰安方特的占地面積僅約750畝，而泰山的景區面積則為362982畝。

投資主體日趨多元化，包括國有企業、民營資本、國際巨鱷等。相對而言，市場化運作的國有企業，相對更容易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立足。當地政府通過整合優質資產，特別是土地資源（土地已經成為當前旅游發展越來越重要的生產要素，甚至是限制性要素），培育大型國有企業為城市運營商，以獲得更大的區域經濟、社會和環境效益。以西安曲江文化旅游有限公司為例，它是一個隸屬曲江區政府的國有上市公司，擁有11個主題公園。通過重組旅游生產要素、投資基礎設施、給與優惠政策及其有效的市場操作，其資產規模從2004年的4.84億元快速增長到2011年的275億元，已發展成為促進地方文化復興和城市轉型發展的城市運營商。政府主導的旅游開發方式在區域發展中更受偏愛，“集中力量辦大事”充滿了中國特色的政治和經濟色彩。

相比于過去的簡單機械設施和微縮景觀，高資本的投入使得電腦、人工智能、新能源、新材料、新環保技術以及其他高科技技術，提高了管理運營的水平和效率。國際化水平同樣顯著提高，包括國際化的招投標、不斷學習迪士尼經驗、引進國外高科技游樂設施、吸引外商直接投資、與國際組織機構交流等多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國內高端裝備制造業相對薄弱，巨額引進的高科技游樂設施使得中國本土的主題公園出現巨大經濟漏損。部分本土主題公園運營商和主題游樂設施制造企業，近年開始開發具有獨立知識產權的、包括過山車、旋轉木馬等標志性的驚險刺激游樂設施。比如華強集團已經將他們的品牌出口到伊朗、烏克蘭和南非等國。

2.3 主題類型和區位分布更具多樣性

相較于歐美主題公園的發展類型和2000年以前的發展實踐，現今中國主題公園的主題類型更為豐富，至少可分為4大類：（1）以擁有不同類型的過山車和大擺錘等刺激性游樂項目為代表的主題公園，如常州恐龍園、蕪湖方特；（2）以動植物展示和生態為主題的主題公園，例如上海野生動物園、大連極地海洋館、杭州西溪濕地等；（3）以影視劇、卡通漫畫、電腦游戲等場景模擬型的主題公園，如常州環球動漫嬉戲谷、橫店影視城等；（4）以民俗村、歷史朝代和宗教圣地等為代表的文化再現型（更準確地說是文化的空間表達）主題公園，如西安大唐芙蓉園、海南三亞南山文化旅游區等（圖1）。

區位分布更具多樣性，體現在接近主要城市市場，毗鄰已建成大型旅游區，有高速或高鐵通過的地區，甚至在相對不發達的地區。與2000年以前相比，受到區位限制而導致的蘇州福祿貝爾科幻樂園的失敗，如今主題公園較少受到空間障礙的影響。空間分布幾乎遍布全國，雖然仍然相對集中在中國東部的環渤海經濟圈、長三角經濟圈和珠三角經濟圈。東部地區的高城市化和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為主題公園提供了優質的客源基礎。以珠三角經濟圈為例，內部多達23個大、中、小型的主題公園。蕪湖2008年開業的歡樂世界和2011年開業的夢幻王國，截至2011年年底，累計總人園超過1100萬人次。長三角的優質客源市場支持，使得蕪湖從過境型目的地轉型為一個主要的目的地。

2.4 文化再現和產業集群發展不斷提高

主題公園的經營者越來越重視可識別的主題文化塑造，特別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和地方文化。被稱為“中國好萊塢”的橫店影視城，截至2013年底，擁有12個影視基地，占地面積4963畝，有13個展現中國不同朝代的主題區，超過1000部影視劇在此拍攝。文化產業、創意產業、媒體行業、房地產和旅游業在大型主題公園內不斷集群和集聚。主題公園從原來的單一獨立景點演化成為大規模的旅游綜合體和城市產業群落，極大增強了其綜合吸引力和競爭力，。產業集聚與集群拓展了盈利渠道，擺脫了過去的門票經濟困境。以國有上市公司華僑城集團為例，從1985年起，相繼集群發展了旅游及相關文化產業、房地產和酒店開發、電子設備制造和產品包裝等三大主要業務。其名下OCTA上市公司，2011年來自主題公園、酒店和房地產的收益分別是32億元、12億元和121億元，房地產開發的收益是主題公園的4倍。這反映了當前主題公園發展的一個普遍現象，成本和收益越來越從主題公園周邊的房地產開發來平衡，主題公園周邊大規模土地的房地產開發形成了主題公園外部效應的內部化。

2.5 旅游與城市、區域發展的一體化

過去的主題公園更多是一個獨立的事件，旅游與城市、區域發展缺少互動。新時期主題公園發展的典型特點是，從過去的獨立事件轉變為從更廣闊的城市或區域角度，深入促進旅游與城市、區域發展的一體化。地方政府，尤其是那些壟斷性旅游資源相對稀缺的城市，開始考慮如何通過主題公園促進經濟結構轉型和升級。1994年中央政府分稅制改革，對地方政府的經濟發展和產業選擇產生了深遠影響。相比于工業，地方政府更樂意發展旅游業，特別是不受傳統資源稟賦束縛的主題公園。

“地方政府發展主題公園的熱情高漲，這與中國的國情有關，發展是硬道理……一個大型的主題公園相當于一個大型的經濟發動機……能帶動城市的交通、住宿、餐飲等多方面的發展……地方政府在中國主題公園的大發展方面，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不得不承認，政府行為色彩濃重實際上也是中國主題公園投資失敗的重要因素。”

主題公園通常選址在城鄉結合部，充當城市化和經濟轉型發展的先鋒。主題公園的開發建設引發了其周邊地區的土地用途性、供求性和投資性增值。土地國有化政策下，土地成為了重要的生產要素，以及地方政府促進城市化和經濟發展的重要杠桿。農業用地逐步轉換為城市用地，且多數用于房地產開發，土地競租活躍了城市土地市場。旅游引發的城市空間和功能的變化，正引發了一場中國旅游資源和相關旅游生產要素（知識、技術、土地等）重新認識的革命性變化。“宜居宜游城市”的打造，同樣為城市化類型的理解、城市規劃和城市地理學科如何處理好人工環境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新的認識。

常州恐龍園的案例充分詮釋了旅游與城市發展的一體化。“中華恐龍館（30畝）→常州恐龍園（590畝）→環球恐龍城（4500畝）→創意產業基地（12000畝）”的空間擴張和整合，旅游空間和城市空間不斷進行功能的生產和疊加。常州恐龍園及其周邊地區從最初的鄉村地區演變為城市化的地區。恐龍園社區板塊和創意產業基地的實體化形成，促進了常州新北區城市空間結構和功能的演變。周邊土地價格已經從2000年的10萬元/畝快速上升到如今的500萬元-600萬元/畝。主題公園外部效應的地方化，又進一步推動新一輪的城市化進程和基礎設施建設（圖3）。這也使得傳統的經濟乘數，很難用以測度主題公園的區域旅游影響。考慮到主題公園的發展已經融入到廣闊的城市經濟和社會背景下，必須尋求可行性的替代方法，比如空間乘數（spatial multiplier）。簡單的計算方法，以上述的常州恐龍園案例分析，“館一園一城一基地”的演化過程，其相應的空間乘數分別為19.7，7.8和2.7。

3 評價與展望

2006年，一份由國家統計局、商務部、旅游局和發改委聯合發布的報告顯示，20世紀80年代以來，已有超過3000億元投入到2500家主題公園，有高達70%虧損，20%保本，只有10%的主題公園取得了盈利。這就不難以理解在2010年常州召開的中國主題公園峰會上，來自國家旅游局的一位政府官員的焦慮和相對謹慎的態度：

“我們站在這里，需要認真總結中國主題公園過去的發展經驗，以負責任的態度理性地對待當前的開發，重新思考我們未來將面臨的挑戰。無情的市場使我們更加理性，欣喜的是大浪淘沙后，一些優秀的本土主題公園品牌已經成長起來。”（吳文學，2010年9月20日，會議記錄整理）

是警惕還是警醒？是反思還是反對？中國到底需不需要主題公園，答案顯然是需要，但卻沒有嚴格的數據支撐中國到底需要多少主題公園。顯然，我們既需要正確看待主題公園的正面意義，又要謹慎地剖析當前中國主題公園面臨的重要挑戰。

3.1 主題公園的正面意義

如果說花園是對隱居和休憩的召喚，商業街區是對消費的召喚，那么，主題公園則是對娛樂的引誘。主題公園是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為適應人們心理需求、彌補自然資源或歷史遺產在區位上與客源市場的不一致人工建設而成的。作為一種新旅游空間的生產和新旅游地理的出現，中國本土主題公園的發展，特別是涌現出來的眾多典型案例，證明了主題公園具有以下正面意義：

（1）有效地滿足中國大眾旅游的市場需求，主題公園日益成為整體旅游產品的有益補充。大型主題公園從過去的觀光模式，正有效地向觀光、休閑、度假、商業、文化等多功能、綜合型的大型旅游目的地轉變。主題公園的蓬勃發展，加快了當前中國大眾旅游市場的結構轉型，即從開闊眼界、景觀審美的觀光旅游向娛樂消遣、放松身心的休閑旅游轉變。多樣化的產品支撐1-2日游的線路組合，避免了傳統大眾旅游“多日、多目的地、車船勞頓的觀光游”的詬病。作為休閑旅游產品的重要類型，主題公園的市場腹地和主要吸引半徑具有極強的區域特征，能夠有效滿足近域市場需求。

（2）市場化的運作模式突破了傳統的地理環境內容，超越了資源基礎型的旅游發展“就地扎根式”的發展模式。區位選擇激發了旅游空間的重新思考，比如靠近主要市場區而選擇位于城市或城市邊緣地帶，或毗鄰已有的旅游區域形成集群型目的地體系，又或者是引向旅游未發展的區域。深圳世界之窗的持續火熱見證了深圳改革開放、走向世界的歷程。蕪湖方特證明了主題公園將一個過境型的旅游目的地轉變為主要的旅游目的地的力量。常州從過去的滬寧線的旅游坍陷區，創造了“無中生有”、打破資源依賴的創新模式。

作為市場化、人工構筑出來的旅游目的地，主題公園顯然是一種“專有化”的旅游目的地。“專有化”的基本內涵為：擺脫了傳統旅游目的地的多職能（森林保護、遺產保護、宗教用途、水利用途等）、多頭管理（比如一些邊界型的山岳型風景區、線性分布的大運河等）導致的一系列矛盾。純旅游用途，純企業管理性質，使得主題公園相比于傳統資源基礎型的旅游發展能夠有效地基于市場和商業規則運作，從而更容易掌控（表1）。

（3）主題公園對市場和城市的指向，驅動了主題公園與城市、區域一體化發展的趨勢，旅游空間的功能與城市空間的功能出現疊加、交叉現象。主題公園的獨特創意性，有限區域的大規模投資，對自身不斷進行升級、重組和再造，對城市空間的生產塑造和地方塑造實現了“空間加速度”。雖然主題公園“旅游+房地產”的深度捆綁開發，引致廣泛的批評，但如能把握適度，無疑將是促進“宜居宜游城市”的新型城市化模式的有效路徑。常州、西安、廣州、深圳等城市正日益成為“休閑都市”、“娛樂城市”、“夢幻城市”和“景區城市”。主題公園的發展證實了這樣的一個命題：即如何突破旅游業自身審視旅游的外部效應，比如從空間外部性的視角探討旅游實體空間的發展和演化對外部空間的溢出效應。這顯然將會對旅游的區域影響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從傳統的旅游經濟、社會、環境影響三分法轉向為一種“空間思考”（圖4）。

（4）如發展得當，主題公園將會有效地促進地方的生態保護、景觀再造和文化振興。杭州西溪濕地、梅州雁南飛茶田景區、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等典型案例，證明了以人工構造為核心特征的主題公園同生態環境保護與利用之間的矛盾，并非是天然不可調和的。大唐芙蓉園、無錫靈山大佛、大連老虎灘海洋公園老虎灘極地館、臺兒莊古城景區等典型案例，證明了主題公園對于推動地方經濟發展、地方文化振興和重塑、城市濱水休閑空間的營造等方面的意義明顯。由于是人工構筑物，主題公園較少受到當前大眾旅游中普遍存在的生態環境破壞、文化遺產沖擊、過度商業化、旅游產品單一等多方面的詬病。

3.2 未來面臨的挑戰：土地管制

進入21世紀以來，過熱的房地產開發，使得中央政府對土地的管制變得愈來愈嚴格。為了控制部分企業以旅游開發的名義開發房地產，2011年8月5日，國家發改委聯合國土資源部、住房城鄉建設部下發了《關于暫停新開工建設主題公園項目的通知》。此次調控一是進一步加強主題公園行業的監管，規范國內主題公園旅游市場；二是進一步調控房地產市場，防止部分企業以主題公園名義開發商業房地產項目，明確提出投資超過5億元或占地面積超過300畝的、擬建或已辦理審批手續但尚未動工建設的主題公園禁止建設。

部分學術研究成果和專家意見從某些方面也支撐了此次調控的合理性。華僑城和西安曲江地區的案例研究顯示，主題公園開發商的房地產開發成本相比于非主題公園類型的房地產開發商要低得多。比如成都華僑城地產的土地成本比重不到15%，而萬科和保利則分別達到了27%和24%。

“我們必須認識到，主題公園結合地產增值并非不好。真正的問題是要將房地產開發控制在合適的比例。比如30%的土地面積用于房地產開發，另外70%保持旅游主業。”（張莘植，總規劃師，2010年9月20日，根據2010年常州召開的中國主題公園峰會的會議記錄整理）

“當前主題公園的開發模式存在很大的投資風險，如主題公園和房地產的關系。地方政府應加強監管，媒體應該給那些房地產開發過多的主題公園施壓。”（吳必虎，教授，2010年9月20日，根據2010年常州召開的中國主題公園峰會的會議記錄整理）

顯然，如何把握主題公園在促進“宜居宜游”新型城市化建設、土地資源利用特別是外部效益問題等方面“合理的度”，避免主題公園淪為資本逐利的犧牲物，將是未來主題公園發展不得不考慮的問題。而避免簡單的“一刀切”政策影響，充分發揮主題公園的多重正面意義，同樣需要進行認真的對待。

3.3 未來面臨的挑戰：激烈競爭

預計2015年開業的上海迪士尼和協商入駐北京的美國環球影城，標志“迪士尼化”的全球化擴散。迪士尼和它的中國學生將在未來產生激烈的競爭，考慮到中國本土主題公園呈現出的均質化的、深刻的迪士尼模式的烙印。在中國旅游日趨國際化、出境旅游逐年上升、國內居民旅行經驗和素質日趨提高的背景下，競爭的直接結果將會使得國內以國外風情為主題、毫無主題包裝（法老、城堡、金字塔等）、裸機運營（直接從國外進口大型游樂設施，乃至粗糙的直接拷貝）的主題公園全面衰退。

標準化的景觀符號導致迪士尼化和無地方性，顯然遍地開發、均質發展的中國本土主題公園，已經對當前的中國社會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多數大型主題公園都聲稱要打造“中國的迪士尼”，如蘇州樂園、深圳華僑城等；許多城市都聲稱要建立“東方奧蘭多”，如蕪湖、廣州、杭州等。甚至很多三線城市都聲稱要建設大型主題公園。不深植地方的經濟社會背景和文化特色，盲目打造休閑城市、夢幻城市，很可能將會變為“飄在天上的城市”。有足夠的事實令人擔心新一輪主題公園的開發建設是否會再一次導致在2500個主題公園上浪費3000億元投資，又抑或是3萬億元投資，甚至主題公園的開發建設規模較之2000年以前更大。

主題公園不應該沒有考慮當地的社會經濟背景，就簡單地從這個地方復制到另一個地方。從旅游業發展角度來看，只有少數主題公園是可持續的，但是從推高土地市場和房地產開發上，很多主題公園卻被認為是“成功”的。考慮到旅游和房地產的深度捆綁開發，未來那些不可持續的主題公園的最終歸宿很可能會被拍賣，而轉變為開敞性城市公園、住宅社區或其他土地用途。土地管制和激烈競爭無疑將對中國本土主題公園進行新一輪的重組洗牌。但是少數的“中國迪士尼”在引領市場導向型的旅游發展上，也將會迅速發展壯大，特別是在當前快速的城市化和經濟社會發展發展背景下。部分的本土主題公園在競爭壓力下，正在努力培育品牌意識：

“我們不擔心迪士尼進入中國。實際上，我們現在正處于形成自己核心競爭力的新發展階段，我們更熟悉中國國內的市場。香港海洋公園與香港迪士尼樂園的競爭給了我們一個經驗，中國國內市場的特點是完全不同于美國的。”（常州恐龍園某管理人員，深度訪談，2012年11月13日）

4 結論與討論

中國本土主題公園的發展歷程，生動地詮釋了Livingstone“將進步置于地方”的地理學論斷。中國本土主題公園發展的整體歷史進程及其演化機制，證明了“迪士尼的進步”其起源及其擴散需要深植于特定的事件、時間、地方和特定的文化和政治用途。其在中國的空間擴散以2000年為重要節點，其解讀與重構的過程是一個全球化與地方化之間不斷碰撞、協商的過程。改革開放初期，主題公園是一種新事物，是喀斯特洞穴熱和山地旅游熱的重要補充。而在以權力下放、市場化、城市化、全球化等激烈變革的新世紀背景下，主題公園業已成為地方政府推動城市經營的工具，資本逐利的戰場，居民和游客休閑娛樂的場所，引發城市紳士化運動的突破口。

顯然，中國在生產、管理和循環一個動態的、變化的“迪士尼”概念，呈現出本土化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用途。主題公園為引領的市場導向型的旅游發展，也正在引發一場中國旅游資源和相關旅游生產要素（知識、技術、土地等）的重新認識和革命性變化。主題公園無限放大蔓延形成的城市產業群落和新產業空間，旅游與房地產捆綁開發的綜合土地利用方式，旅游與城市和區域一體化的發展模式，宜居宜游的新型城市化類型等，均需要進行重新的認識和評估。圍繞土地制度和分稅制改革，主題公園見證了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開發商之間的博弈過程。5000年的歷史文明，為主題公園的主題選擇提供了更多的類型。主題公園有效促進了部分城市的經濟重組和文化彰顯，如西安、常州等正日益轉變為旅游城市、休閑城市、娛樂城市和夢幻城市。

2011年，中國的城市化率已經突破50%，達到了51.3%，仍然處于諾瑟姆曲線的30%-60%加速發展階段。顯然，在當前中國快速的經濟社會發展背景下，主題公園同樣迎來新的發展空間。主題公園呈現出整體旅游產品的有益補充，開發和建設規模巨大，主題類型和區位分布更具多樣性，文化再現和產業集群發展不斷提高，旅游與房地產捆綁開發等重要特征。但與此同時，中國本土主題公園同樣面臨激烈的市場競爭、嚴格的土地管制等問題，中國本土主題公園無疑將會重組。不進行科學論證盲目上馬，毫無主題特色重復建設，不扎根區域的經濟社會發展背景等不遵循基本發展規律的主題公園，顯然將會被市場淘汰。有趣的是，在主題公園的區域影響上，雖然民眾對經濟、社會、環境變化的積極看法總體大過消極看法，但他們仍然開始逐步關注主題公園的發展對他們的生活和整個經濟的負面影響。

當代城市發展的一個重要趨勢是城市越來越主題公園化，即城市作為主題公園（city as themepark）。大型購物中心、企業聚集地、城市紳士化區域和仿歷史設計的市場中心等正在日益改變我們的城市。中國主題公園推動的城市化，特別是主題公園與城市、區域發展的一體化，也揭示出一種相反方向的反趨勢，即主題公園作為城市（themepark as city）。城市作為主題公園與主題公園作為城市之間的交融、疊合，無疑揭示出在當前的去工業化、經濟轉型的消費型社會構建下，主題公園與城市之間的內在深度鏈接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