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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0月19日,八路軍第129師第769團所部襲擊山西代縣陽明堡日軍機場的戰斗雖然規模不大,但反響強烈。戰斗勝利的消息傳出后,舉國振奮,各地的慰問電接連不斷。陜西、山西、上海等地民眾還紛紛捐款,慰勞參戰的八路軍指戰員,就連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也專門撥款2萬元,以示獎勵。這次戰斗的過程,在有關著作中有較為詳細的記述。但是,筆者在整理有關資料時發現,關于這次作戰具體時間的記述并不相同。究竟孰是孰非?帶著疑問,筆者又查閱了大量的相關著作及史料,并據此對這一問題進行考證。
目前,在已出版的各種著作、報刊、雜志及互聯網站上刊登的有關文章中,關于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具體時間的記述,概括起來大致可分為五種情形。
(一)戰斗發生在“10月19日夜”。這是目前被史學界廣為接受的一種傳統觀點。時任第769團團長的陳錫聯、副團長汪乃貴及團政治處干事余述生等在后來的回憶中均持此說。陳錫聯在其回憶錄中寫道:“10月19日夜,部隊悄悄地出發了”,第3營“在夜色的掩護下,悄悄涉過滹沱河,迅速逼近機場。趙崇德營長率11連隱蔽摸進機場并迅速實行戰斗展開。10連進入機場后在向敵警衛部隊接近時,被敵發覺,該連即以勇猛動作將敵警衛部隊壓制在掩蔽部內,11連在10連的掩護下果敢地撲向敵機群……從進入機場到戰斗結束,整個襲擊過程用了不到1個小時”。①《陳錫聯回憶錄》,93~94頁,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4。
汪乃貴在《夜襲陽明堡》一文中寫道:“十月十九日上午十一點,團長、我和參謀長等人到臨近陽明堡的滹沱河邊進行現地偵察”;“回來以后,經過周密研究,制定了戰斗部署”,決定“于當天夜晚突然襲擊陽明堡機場”;“十月十九日晚十一點左右,正是發揚我軍近戰、夜戰特點的難得時機。三營長趙崇德率全體英勇善戰的指戰員從周家莊出發,偷渡滹沱河,秘密進入機場?!雹谕裟速F:《夜襲陽明堡》,載《我們在太行山上》,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84。
余述生在《夜襲陽明堡》一文中寫道:“10月19日午飯后,團政治處派我去三營,協助支部作好戰前和戰斗中的政治鼓動和戰場救護工作。我非常高興地受領了任務,帶了一個宣傳員和三付擔架到了三營。我見了趙營長,他告訴我今夜襲擊陽明堡機場的兵力和部署?!彼€寫道:夜里“七點多鐘,部隊出發了。”渡過滹沱河后,大家直奔機場。*余述生:《夜襲陽明堡》,載《解放軍報》,1957-07-13。
以上三人,陳錫聯和汪乃貴是此次戰斗的直接指揮者,余述生則隨參戰部隊一起進入陽明堡機場,親歷了作戰過程。雖然敘事的角度不同,但從他們各自回憶的內容來看,顯然都認為夜襲陽明堡的戰斗是發生在10月19日這天夜里的事。目前出版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史》(抗日戰爭時期)、《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戰史》(抗日戰爭時期)等絕大部分著作也都將此次戰斗的時間寫為“10月19日夜”。
(二)戰斗發生在“10月18日夜”。如1938年1月新生出版社出版的《八路軍怎樣作戰》一書中載有《朱德談八路軍怎樣作戰》一文,其中寫道:“十八日夜襲陽明堡的飛機場是成功了。我們是出其不意的用了一營人,我們雖也有傷亡,可是敵機全滅,飛機師死亡,可說是大勝利。”*賀明慧:《八路軍怎樣作戰》,32頁,上海,新生出版社,1938。時任第769團直屬隊通信排排長的李德生在其回憶錄中寫道:“1937年10月18日黃昏,各參戰分隊向預定地區開進。在夜幕掩護下,用機槍、手榴彈襲擊摧毀敵機,同時向守衛機場的日軍展開白刃戰。戰斗歷時1小時,擊毀敵機24架……陽明堡戰斗中,我始終在陳錫聯團長身邊,負責通信聯絡,可以說這是我看著陳錫聯團長指揮打的抗日第一仗,印象是非常深的?!?《李德生回憶錄》,5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犊谷諔饒錾系年愬a聯》一文中也寫道:“10月18日傍晚,利用夜幕掩護,在陳錫聯的指揮下我七六九團主力對敵機場突然發起猛烈進攻,激戰一小時,擊毀敵機24架,斃傷日軍100余人,創造了以步兵殲滅大量敵機的光輝戰例。”*常家樹:《抗日戰場上的陳錫聯》,載《黨史縱橫》,2013(3)。
(三)戰斗發生在“10月19日凌晨”。軍事科學院原軍事歷史研究部編寫的《中國抗日戰爭史》中寫道:“10月19日凌晨,第769團各部隊分別進至預定地區。擔任主攻的第3營順利偷渡滹沱河,潛入機場,發起攻擊,經過1小時激戰,共毀傷日軍飛機24架,殲滅日軍100余人……”*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中國抗日戰爭史》,中卷,92頁,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4。吳東峰在《開國將軍軼事》(續集)一書中也寫道:“1945年10月19日凌晨,時任一二九師三八五旅七六九團團長的陳錫聯將軍率部主動出擊,夜襲陽明堡機場,一舉擊毀日軍飛機24架,震動全國,亦振奮全國”*吳東峰:《開國將軍軼事》,續集,93頁,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5。(這里的“1945”應為1937)。顯然,這兩本著作關于第769團“夜襲”陽明堡的時間并不是指10月19日夜間,而是指10月19日凌晨。與持傳統觀點的著作相比,持這一觀點的著作數量很少,且書中并未說明其依據何在,筆者亦未能查到當年參加過這次戰斗的人員有如此的回憶。
(四)戰斗發生在“10月19日”,但強調是“夜襲”。時任八路軍總部作戰科科長的王政柱,在其所著的《烽火關山》一書中寫道:“10月19日,一二九師三八五旅七六九團(團長陳錫聯),夜襲代縣西南之陽明堡日軍飛機場,炸毀敵人飛機24架,斃傷日軍100余人?!?王政柱:《烽火關山——戰爭年代紀事》,80頁,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0。這里用“10月19日”和“夜襲”一起來表述這次作戰的時間,但沒說明是凌晨還是晚上。時任第129師師長的劉伯承后來也曾使用過這種提法。如他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一二九師在10月19日,夜襲陽明堡敵飛機場,燒毀敵機二十四架”。*劉伯承、孫常非:《我們在太行山上》,載《解放軍報》,1962-06-21。
(五)戰斗發生在“10月20日夜”。1937年10月24日,延安《新中華報》刊發一則前方捷電:“我八路軍之一部于廿日以極敏捷的動作,進襲同蒲路之陽明堡日軍飛機場。當我軍夜間沖進敵人的飛機場內時,敵人尚不知道,我軍一方面派部隊進襲敵人的營房,一方面將停在機場內的廿四架飛機全部焚毀,我軍大獲勝利,擊斃日軍數十人……”。盡管這則新聞報道是在第769團夜襲陽明堡后沒幾天即刊發的,但在當時的戰爭環境中,其真實性如何亦未可知。
以上五種關于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時間的不同記述,不僅是行文表述的不同,它所反映的實際上是有關人員對這次戰斗時間的不同認識。不過,不論上述有關材料將第769團襲擊陽明堡的時間寫為哪一天,有一點是共同的,即都認為這次戰斗不是在白天打的。那么,這次夜襲究竟是發生在18夜、19日凌晨、19日夜,還是20日夜?僅從上面的材料來判斷,恐難以得出確切的結論。為徹底搞清這一問題,筆者又查閱了相關的歷史文獻。
在筆者所查到的歷史文獻中,關于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時間的記述也不盡相同,但仍以“10月19日夜”為多。為說明問題,茲列舉以下幾篇文獻為例:
1937年10月21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軍政部部長何應欽,在所發的通電中指出:“我八路軍劉師之一部,皓晚襲擊陽明堡敵機場,毀敵機二十四架,我傷亡營長以下百余人?!?《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八路軍·文獻》(1),71頁,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2。這里的“皓”是韻目代日的用法,指19日?!梆┩怼?,即指19日晚上。
1938年5月,朱德、彭德懷向蔣介石、何應欽等人報告八路軍有關指揮員的抗戰功績時,關于陳錫聯的部分這樣寫道:“陳錫聯,民[國]廿六年十月[十]九日指揮襲毀楊〔陽〕明堡敵機廿余架,殺敵百余人……”*《朱德、彭德懷致周恩來轉蔣介石、何應欽、林森并報毛澤東、滕代遠電》,1938年5月26日。這里只說明襲擊陽明堡的戰斗發生在19日,但沒提是凌晨還是夜間。
1938年7月7日,由第129師師長劉伯承、政治委員鄧小平等共同簽署的《第一二九師抗戰一周年軍事工作的檢閱》中,提到了第129師自進入山西抗日前線至11月8日太原失陷時,進行的幾次主要戰斗,其中就有陽明堡戰斗。關于這次作戰時間是這樣寫的:“十月十九號夜陽明堡戰斗。”*《第一二九師抗戰一周年軍事工作的檢閱》,1938年7月7日。軍事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劉伯承軍事文選》收錄了此文,并將文獻題目定名為《抗戰一周年的戰術報告》?!段倪x》里對這次戰斗時間的記述,除了將“十月十九號”改為“十月十九日”外,其他未作改動*《劉伯承軍事文選》,154頁,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10。。
1942年10月2日,八路軍前方總部在給中共中央軍委的一份報告中,介紹陽明堡戰斗的有關情況時這樣寫道:1937年10月19日,第769團決心以第3營全部“夜襲陽明堡飛機場”,“十九日黃昏,我于中途口偷渡滹沱河后,以一個連鉗制崞縣之敵,以兩個排在機場邊對付崞縣可能出援之敵,二個連為突擊隊,于十九日夜九時許,均到達指定地點”;“一個連由機場側面摸去,離機場卅米遠,敵還未發覺,另由營長率領的一個連,由后面攻入,直攻到機場始被敵發覺。當以炸彈齊向機身投擲,守敵由地洞內出援,我當利用飛機殘骨與敵巷戰……”*《八路軍前方總部關于陽明堡、長生口戰斗經過及教訓致中共中央軍委電》,1942年10月2日。這里提到了部隊出動的時間,也寫明了部隊到達指定作戰地點的時間,但部隊是何時發起戰斗的,沒有寫明。從報告的上下文語境來判斷,戰斗發起時間應該在19日夜“九時許”之后。
上面四份文獻,除第二份僅提到陽明堡戰斗發生在10月19日這一天外,其余三份則都將此戰的時間寫為10月19日夜。特別是八路軍前方總部給中共中央軍委的那份報告,是一份很有價值的史料。這也使得筆者幾乎認同了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發生在10月19日夜這一觀點。然而,后來筆者在查閱資料時,又發現了有關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的更直接、更確切的歷史文獻。這幾份文獻的發現,使筆者對第769團夜襲陽明堡的時間及整個戰斗經過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
第一份文獻是1937年10月19日,第769團團長陳錫聯、副團長汪乃貴聯名發給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副總司令彭德懷及第129師師長劉伯承、政治委員張浩的電報,其中寫道:“三營十、十一兩連昨夜一時由劉家莊渡河襲擊陽明堡南五里敵之機場”。戰斗經過:“我以兩連兵力,以一個連突破機場,一個連做掩護和預備隊。當接近機場時,兩個連均突入場……當我接近飛機時,敵哨兵才發覺,敵即擁出發槍,我戰士以飛機作蔭蔽工事……敵由陽明堡增援裝甲汽車,我始退出。計敵機壞廿架,敵傷亡一百以上,我傷亡約卅余人。”這份電報的落款寫有發報時間“十九日九時”。這說明,第769團夜襲陽明堡的戰斗在此之前已經結束。而電報中提到的“昨夜一時”實際上應是19日凌晨1時。
第二份文獻還是1937年10月19日這一天,陳錫聯、汪乃貴發給朱德、彭德懷、劉伯承、張浩的電報,其中寫道:“今日看,敵機確炸毀十九架,整日全未飛機,其守兵及機司傷亡百余……另一支隊昨夜襲崞縣、原平之間,打到崞縣南關,敵死守城不出,我將距南關三里處汽車路破壞……今下午始有十余輛汽車由崞縣、陽明堡間來往。”這份電報的落款只寫明發報時間是“十月十九日”,未寫明是幾時。不過,從內容來判斷,這份電報至少應是19日下午甚至是晚上發出的,否則電文中不會出現“今下午始有十余輛汽車由崞縣、陽明堡間來往”的提法。
第三份文獻是1937年10月19日,朱德、彭德懷聯名致周恩來轉蔣介石及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的電報,其中寫道:“我七六九團在陽明堡偵察敵飛機俟隙多日……至十八日黃昏前,見敵機共著落廿四架,即以一個營向崞縣,以一個營向楊〔陽〕明堡以北及代縣襲擊,阻斷兩翼援敵,以一個營堅決勇敢、抱必死之決心,于[十]九日一時突入機場,用手榴彈擊飛機炸毀。敵之守機步兵約一個營余,與我在機場黑夜混戰肉搏一小時余?!敝臁⑴磉@份電報的落款也寫明了發報時間“十月皓酉”。這里的“皓酉”是韻目代日、地支代時的用法?!梆保懊嬉烟徇^,代指19日;“酉”,代指17至19時。即是說,這份電報是在10月19日17至19時發出的。從其內容來判斷,此電顯然是朱、彭根據陳錫聯、汪乃貴此前發給他們的報告擬成的。
以上三份電報,都是1937年10月19日當天發出的,且都能說明第769團襲擊陽明堡機場不是在19日白天打的,更不是在19日夜里打的。至于戰斗打響的更具體的時間,陳錫聯、汪乃貴在電報中說是“三營十、十一兩連昨夜一時由劉家莊渡河襲擊陽明堡南五里敵之機場”。朱德、彭德懷則在電報中說第769團第3營于19日“一時突入機場”。筆者認為,這幾份文獻應該成為認定第769團襲擊陽明堡機場時間的最權威的依據。
通過對上述各種不同史料的考察,筆者認為,八路軍第129師第769團所部夜襲陽明堡機場的時間應在1937年10月19日凌晨(1時或1時以后),而不是19日夜或者其他時間。根據上述考證,筆者將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的戰斗前后經過梳理如下:
戰斗發起前,第769團位于代縣西南、滹沱河東岸的蘇龍口村。陽明堡鎮位于蘇龍口村東北方向,在滹沱河西岸。機場則位于陽明堡鎮南側約5里之下班政、小茹解、泊水、小寨四村之間,離滹沱河岸邊不遠。守衛機場的日軍大多駐在陽明堡鎮里,機場只有少量的警衛部隊和地勤人員,大約有200人。機場周圍有簡易防御工事。10月18日白天,陳錫聯、汪乃貴帶領有關人員對上述情況進行了偵察,并根據偵察的情況確定了夜襲機場的作戰方案和作戰部署。隨后,參戰部隊進行了戰前準備。18日夜(而不是19日夜),第769團所屬各部向各自的預定作戰地域開進。19日凌晨(而不是20日凌晨),該團第3營由劉家莊渡過滹沱河后,迅速向機場逼近。營長趙崇德率第11連進入機場、向敵機群接近時,敵人并未發覺;第10連進入機場后、向敵警衛部隊接近時被敵哨兵發現,于是雙方展開激戰。經過約一小時的戰斗,第3營第10、第11連在完成炸毀敵機的任務后,撤出機場,繼而渡過滹沱河返回駐地。這應該就是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的大致經過。部隊回到駐地短暫休整后,陳錫聯、汪乃貴于19日9時向朱德、彭德懷、劉伯承、張浩發去了關于此次戰斗經過和經驗教訓的電報。隨后,又有了陳、汪在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后、于19日白天對當地日軍反應情況的一個偵察報告及朱德、彭德懷經周恩來轉蔣介石、閻錫山關于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情況的電報。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目前關于第769團夜襲陽明堡機場的戰斗,不能用1937年“10月19日夜”來記述參戰部隊戰前機動甚至是戰斗的具體過程等有關內容,因為“19日夜”這一時間已是陽明堡戰斗結束后十幾個小時之后的事了,與史實不符。至于這次戰斗被稱為“夜襲”倒也無妨,因為19日凌晨畢竟不是白天,或許這也符合當時對“白天”、“夜間”這種模糊時間概念稱謂的一種習慣。